干 妈
文/王浩玲（河南）
“我，能进来吗？”门口站着一位三十来岁，皮肤黝黑，中等个头的小伙子。
“坐吧。”巧玉的语言如腊月的河水——冷冰冰，想关门的手缩了回来。
小伙子把手中的礼物放在沙发上。巧玉看到这人心里就直窜火，仇视如野草在心中疯长。当年，他可是干妈怀里的宝，自己却是路边的狗尾巴草。
“三姐，是妈让我来的。她生病了，说想请你抽空回去一趟。”小伙子厚着脸皮，自说自话。
回忆如风，六岁那年，奶奶指着一个黑不溜秋的小男孩说，巧玉啊，这个小男孩是你的干弟弟，他的爹妈是你干爹干妈，等将来我和你爷爷不在了，他们就是你的依靠，记着啊。巧玉嘴角抽动，啥依靠？艰难时，她们只是一声称呼，一个不碍眼的摆设而已。
她生病管我啥事，回去看她？哼，想得真美。
那年，自己读小学三年级，没钱交学费。奶奶去找干妈想借点学费。巧玉尾随其后。听到干妈黑着脸说：“我跟前已经三个孩子，哪有钱借给你……”
巧玉偷偷地转身离开。多子？就连干妈也这样说（农村人，对多余孩子的统称），怪不得，上学那会，同学们从不喊她巧玉，只喊她三多子（奶奶说，是稀罕孩子才这样取小名的）。上了学，巧玉才知道，多是多余的意思。巧玉的童年是孤独的，别人都是爹妈去给孩子交学费，雨天送伞，只有自己是奶奶送上学送雨伞。干妈一家对自己没有更多的关爱。
此刻，两人都沉默着，巧玉如双耳失聪。客厅的气氛暂如平静的海面。
记得当初奶奶说，她去地里面干活时，在桥上捡回来了自己，随后就给自己取名叫巧玉。八岁那年，二妈把她的两个女儿送给了奶奶，她们小自己两三岁，走时二妈丢下话：“你给他们看孩子，就得给我们也看！你就动劲看吧！我们走了。”她和二爹一走就是五年。
奶奶爷爷种着五亩薄田，带着三个孩子生活，是何等地艰难啊。他们起早贪黑的干活，有一点闲空，爷爷就去给别人挖地基淘水井 ，爷爷的腰弯成90℃，像一根弯曲的老南瓜。那年月，吃的只有煮红薯、玉米糁、萝卜缨，老南瓜。穿的是别人给的旧衣服，脚上的袜子摞着四五个补丁。贫穷如一只无形的大手，勒着全家人的脖颈。幼小的巧玉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习走出农村。
“姐，你是我亲姐。当初，奶奶怕说你是妈亲生的，你会接受不了，毕竟咱中间就隔着四户人家，才骗你说，妈是你干妈。”一石激起千层浪，干弟的话如一块巨石，砸在巧玉心上。
“什么？我是你妈——生的，那，那为什么只有我是多余的，跟着奶奶长大。大姐二姐，还有你却跟着他们生活呢？要不是奶奶——我早s了。”巧玉脑袋嗡嗡作响。她咬着嘴唇，身体如掉入万丈深的冰窟窿洞中。
儿时，长舌大婶的话如鱼儿浮出水面：什么干妈，骗小孩吧！又想起二妈出门打工时撂给奶奶的话：你给他们看小孩……这个“他们”，嗐，只怪当时自己太小，没能理解她的话意。
“我恨她，恨你们，不可能去看她，你s了心吧。”巧玉言语冰冷，态度坚决。泪珠一滴一滴，无声地划过脸庞。
“听我解释，八零年计划生育很紧。咱爹虽说弟兄三个，可二爹家两个女儿，二妈身体虚弱，早做了结扎手术。三爹生得又矮又丑，还是个光棍汉。假如，妈当年生不出儿子，就会被人戳脊梁骨，骂咱老李家绝户头。”弟喘口气继续说道。
“东躲西藏生下你之后，妈抱着你哭了三个晚上。爹狠下心说，要不，送给西村不能生育的人家吧。奶奶知道后说，这姑娘长得这么机灵，我养着吧，对外就说你生的送了别人，我养的是在桥上捡来的。这话是妈哭着对我讲的。那时，只许生两胎，三胎就是超生，我就被罚了一千多块钱。如果养着你，就不能要我。姐，让你跟着奶奶生活，确实是她们的无奈之举。”弟声音颤抖，额头上的青筋一起一伏，红了眼圈。
巧玉起身，背对着弟弟，眼瞟向窗外，泪珠划过嘴角。30多年来，自己一直活在长辈们的欺骗中；30多岁了，自己的身世竟是一个谜。只知道自己叫多子，来自农村。亲生母亲竟然是同村冷漠的干妈？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自从爷奶去世后，自己就发誓，不再回那个伤心地。
“姐，求你了，去看看妈吧。”
“不行。”
“妈——是癌症，医生说日子不多了，想见你，是她最后的心愿。” 弟神情黯然，垂着头，两只手拘泥地搓着，搓着。
巧玉心头一颤。癌症，这，奶奶当初也是这样。一个白发苍苍，瘦骨嶙峋的老人，眼巴巴的瞅向窗外，苦等着，就想看自己一眼。自己现在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养两个孩子就嫌麻烦，而“她”当年生了四个……女人，不容易啊。她开始同情那个女人———自己的干“妈”。
“四姐那边我也去过了。她在咱们老家县城开副食品店，她说这么多年过去。已经不记恨妈了，她选择理解和放下。”
“四姐？”
“那你……？”
“我老六呀。四姐下面还有一个女孩，生下来就不行了。我也是前段时间妈病重，在医院的时候才知道。她说，这些年，她一直在愧疚中煎熬着。你和四姐一直是她的病根。当年计划生育紧，日子太艰难。后来，她们起早贪黑地养蚕和种烟叶，苦干十多年才翻了身。姐，知道我为什么初中就辍学吗？妈说，她听奶说，你聪明学习比我好，咱两个只差三岁，当年给我准备的高中学费，她给了奶奶，说让你来读高中，这样她心里会好受一些。”
原来是这样，当年自己考上县城一高中，奶奶愁容满面，可三天后，她就说从表叔那里借到了学费，让自己好好学习。
“妈不让说，你的大学学费是爹卖烟叶得来的钱，他转手给了爷爷。”
“这……”
是啊，当初，如果自己不读高中大学，现在的自己怎么能脱离农村，怎么能入职现在的公司，做一名高管……
“妈说，后来，她看电视明白了，那时计划生育紧；更是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害人。”
“别说了……”泪珠挂在巧玉的嘴角。
“姐，妈说，不奢求你的原谅。只要你能回去看她一眼，她就死而无憾。”
“好了，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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