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们知不知道猫伢几讨到媳妇了？”二舅奶奶突然神秘兮兮地，故意压低声音说了一句。
听到这话，正围坐在小桌边嗑瓜子聊天的棋舅奶奶、明舅奶奶以及婶婶都噤下声来，顿了一下才继续自己的动作。
二舅奶奶满意地看了一眼大家的反应，眼角眉梢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忍不住的想吊一下大家的胃口。说完这一句，她继续用右手从左手掌心取一粒西瓜子，头都不用动，手指一摸到便熟络地用大拇指、食指和中指紧紧夹住，送到红唇贝齿间，竖着轻轻一咬，只听得轻脆的“咔嚓”一声，西瓜子尖端一半裂开来一道缝，这手立马毫不犹豫地把瓜子再翻转九十度横过来，先后往上下倾斜二三十度，配合着巧舌把瓜子肉两边的壳掰开，最后用上下牙分别挡住张开口的瓜子壳，贝齿轻轻一咬，力道刚刚好，整儿瓜子肉完完整整地落入口中，送到后牙处开始研磨碾压。
众人见她说完一句话便没了下文，纷纷忍不住开口催促。
二舅奶奶满意地环顾众人，蹲在旁边剪辣椒的奶奶也忍不住好奇地看过来，趴在旁边矮凳上写作业的艳妹几也握着笔眼巴巴地盯着她，终于清了清嗓子，道出了来龙去脉。
“我男人前几日在县里大主顾家上工的时候呀，正巧碰见猫伢几进了他家大门，你说这平白无故地请他去做什么，难道是算命？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竟然是去议亲，这猫伢几真真里找了个好老丈呀！”
“这么好的事，烧了高香呀！”
“谁说不是呢！”
“不对呀，人家怎么看得上他，图什么呀，难道——”
“你们猜怎么的，主顾家那女儿啊，是，失、心、疯”，二舅奶奶说着不自觉压低了声音，身体前倾，神色变得紧张兮兮，眼角余光还往外探了探。
“啊”，“咦”，“哦”，看着听众们恍然大悟的表情，二舅奶奶又微笑着坐直了身体，这次不待众人催促便继续下文。
“听说啊，那女娃子上高中的时候，那叫一个光鲜亮丽，成绩也是个顶个的。谁成想一天晚上从学校回家，被几个混混堵在外面玷污了，人也自此就痴痴傻傻、疯疯癫癫了，一不留神就光溜溜地跑到大街上。如今三十好几，父母也老了，就想着找个人照应她后半生，可是好人家的谁敢要啊。”
众人听闻不禁又是一阵唏嘘，真是天妒红颜。也难怪这“好事”会落到猫伢几头上来。
这边厢正在七嘴八舌议论着，突然一声“今天好热闹呀”传过来，众人立马住了口。来的正是猫伢几。
一根削去了树皮、磨得光滑的茶树棍子“哒哒哒”地敲击在门前小路的石子上，满面红光笑容的猫伢几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近了，这条路他熟悉得很，走起来毫不费力，就仿佛他那双无神的双眼什么都看得见似的。
刚刚还兴致勃勃的各位舅奶奶婶婶，这下都有些悻悻然，纷纷借口家里有事，拿起脚边的锄头回家了。
奶奶将椅子脚边几个茶杯收拾进屋，重新泡了一杯茶端出来递给了猫伢几，对方双手接过，奶奶看他准确无误地拿好了杯底才把手收回来。
艳妹几继续埋头写作业，一边听着奶奶和猫伢几闲聊。
“我今天来是想请您来给我当个长辈，过几天我要娶媳妇了”。猫伢几说这话的时候嘴角的笑容又加深了几分。
“哎呀，好事呀，原来她们说的是真的，真要讨媳妇啦”，奶奶打心眼里为他高兴，以后也算有个人照应了。只是——还不知道谁照应谁，想到此处，奶奶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却也没再多说。
晚饭照例是留下猫伢几在家来吃的。艳妹几心里有些不快，老是到了傍晚快吃饭的时候来，一坐下就不走了，光吃饭还不够，还得喝两杯。从灶台上面端菜的时候，她忍不住的朝奶奶抱怨道，“奶奶你干嘛又留猫伢几吃饭，这菜我不端！”一盘辣椒炒肉，一个月难得买一次肉吃，就给他碰上，还真是个猫鼻子，灵得很。
“怎么说话的，没礼貌，要叫猫伯伯！”奶奶闻言轻声呵斥，音量故意放得很低，眼盲的人耳朵都很好使，她可不想传到外面去。说罢，还是让孙女把菜端出去。
吃饭的时候，艳妹几闷头扒饭，一声不吭，猫伢几照旧笑容满脸，边吃边喝边聊天。奶奶却发现，饭过半旬，那盘辣椒炒肉没见他怎么伸筷子，心下暗想，刚刚孙女那话定是给他听到了。她拍拍艳妹几手臂说，“给你猫伯伯夹点菜”，艳妹几瘪了瘪嘴，虽然不情愿，还是夹了一大把肉放在猫伢几饭上面。许是意识到自己刚才那话有点过分，她小声说了一句，“猫伯伯别客气，多吃点”。猫伢几闻言，笑着点了点头。饭后，猫伢几潇洒离去，到了门口，嘴中念念有词，轻飘飘留下几句话：
生来命坎坷，出门遇贵人。若要出头日，莫失向善心。
“奶奶，他说的什么意思？”艳妹几不解地看着远去的消瘦背影。
“你猫伯伯给你算的命”，奶奶看起来有些心事重重。
夜里收拾好后，奶奶照旧带着孙女在屋外乘凉。小小的竹床，冰冰凉凉，二人依偎在一起，满天的星星和月亮透着静谧的微光。
“你猫伯伯啊，是个好人。”奶奶摇着蒲扇，缓缓道来当年的故事。
猫伢几原本不叫猫伢几，也不瞎。原本他就是个挺机灵的小伙子，家里父慈母孝，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有一年村里来了个云游的算命瞎子，路过他家，他爹妈心善，留那算命瞎子在家吃了一顿饭。饭后那人给他家算了一卦，连连咂舌，只说他家有大祸临头，天机不可泄露，但念在主人家心善，愿意将这算命的本事传给儿子。
他爹妈一听被吓得不轻，慌忙叫他拜师学了这易经八卦之术，后来那云游的算命瞎子竟然不告而别，杳无音讯。猫伢几便把这算命的活当成副业做起来，平日算得极灵验，人又好说话，村里村外都有了口碑。
哪成想，一夜大火，他家茅屋竟然烧个精光，爹妈双亡，只有猫伢几，像有九条命的猫，眼睛被灼瞎，一条命到底捡回来了。自此啊，大家都叫他猫伢几，渐渐地连本名也忘了。这些年，他也就靠着算命的本事勉强糊口。只是人不走运狗也欺，这地方上的人都看不起他一个穷困潦倒的孤家寡人。
“你可不能学她们。”奶奶最后语重心长地交待了一句。艳妹几迷迷糊糊中应了一声，随即舒适地在奶奶怀里睡去。
廿二日，正是宜嫁娶的吉日，艳妹几随奶奶一起去了猫伯伯家里。
黄土色的泥胚砖平房，房檐上挂着刺眼的红布，门框贴着龙飞凤舞的大红色喜联。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去，屋里土地上，坑洼不平，艳妹几在里间一架老木床上见到了新娘子。新娘子穿着红衣服，没有电视里面那样的红盖头，安静地坐在床沿上。她高高瘦瘦，皮肤白白嫩嫩的，从来没在村里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子。新娘子抬起头来，看人的眼光像是三五岁的小女孩，好奇中带着一丝羞涩。艳妹几觉得她一点也不像一个疯子，倒是有点像五伯爷家的小孙女，不由得对她笑了起来。新娘子看着艳妹几笑，也一起笑，这下傻笑的样子倒是有些像个傻子了。
自从猫伯伯娶了个娇媳妇，来家里吃饭吃得少了，艳妹几倒是有几分不习惯。偶尔见过几次，只觉得两人走在一起看起来倒是很恩爱，比村里很多相互嫌弃的夫妻们都要和谐。
后来外出上学、工作，回家的时间少了，更是没有机会再见。只是偶尔听人说起，猫伯娘嫁过来之后，跟着猫伯伯本本分分地住在山坳里，竟然没有再犯过病。渐渐地也能正常说一些话，做些日常家务，只是心智仍然是个小女孩，整天黏在猫伯伯身边不愿意离开半步。原以为是一对苦命鸳鸯，竟成了神仙眷侣。
多年以后仙侠小说开始流行，那些神仙眷侣往往因各种机缘巧合，要去凡间历几世情劫，两人生生世世或擦肩而过、有缘无分，或错爱折磨、痛苦一生，等到最后一世才得以终成眷属、重返仙班。艳妹几忍不住想，猫伯伯和猫伯娘这大概是历劫的最后一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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