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下完一场大雨后,村子外面的桥塌了,蓝云帮着村长老刘忙前忙后的张罗着,好像比谁都积极。
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是因为怕她丈夫哪天回来了,没有桥回不去家,于是大家想想又觉得可笑。
她丈夫是两年前的年初去城里打工走的,可是年底他却再没回来。有传言说她丈夫在城里又找了一个女的,但是她却怎么也不肯相信。
她不相信一个原本老实巴交的农民,怎么会进了几趟城,就干出了戏文里那样不像个庄稼人能干出来的事,可自那之后的这两年,她丈夫确实再也没回来。
她从来没有去城里找过她丈夫,也没托人去打听过,就好像是谁告诉了她这样做不对似的,但从两年前开始,每到吃完午饭,她就到村口的八米路上去坐一会。
02
八米路是这个村子通往镇上唯一的土路,高高低低的蜿蜒在这片肥沃的田野里,窄窄的只有三四米的样子,而至于为什么叫八米路,却谁也说不清。
有喜欢开玩笑的,总是说八成是这个村子以前来过哪个皇帝,这才把路修宽到了八米,不过谁也没把这事当真。
这一带一共有四五个村子,但是却都被一条从田野里横穿而过的河流围困在这片山脚下,只有他们村的村口有一座木桥能到河那边去。
不知道什么开始,桥边路口的一侧就有着一个凉棚,无论早晚里面总有一群人在那坐着,有外村子从镇上回来在这歇脚的,也有附近庄稼地里干活干累了过来喝水的。
更多的是村上忙完家务的大姑娘小媳妇,不是在这儿用棉线织毛衣,就是用粗绳纳着鞋底儿,而蓝云就是这群人中的一个。
通常在凉棚里呆过一阵之后,她也并不马上回家,而是先去村子西面的树林里捡一些树枝和干草,然后用一条尼龙绳捆起来拎着回家。
03
说是回家,可她这家似乎比村里寡居多年的孙大娘还简陋。
没有围墙的院子里跑着两个橙红色的母鸡,东边种着一颗柿子树和无花果,西边种着两行洋葱和青菜。
唯一一间破旧的土屋子里只有几件家具,最里面放着一个木床和柜子,靠近门的地方是一个案板和灶台。
蓝云做饭的时候,等把火烧大以后,她有时也会在地锅最下面那层烧一些别人给她的大蒜和花生,然后一边望着闪闪跳动的火苗,一边琢磨着她这两年都没琢磨明白的事。
她知道丈夫吴二从小没有父亲,知道他心里其实很苦,所以性格很要强。
她也知道吴二小时候喜欢听聊斋之类的故事,胆子又小,半夜出去喝酒不敢一个人走夜路回家,所以总是她去把他接回来。
而夏天的屋子里进了蛇或者青蛙,也总是她把它们挑出去,她觉得自己事事体贴着吴二,她想不通吴二为什么会对她这样。
她也想不通如果吴二不想跟她过了,为什么不回来跟她当面说清楚。而现在这样,她总觉得像是被人突然扔在了一片八月份陌生的玉米地里,完全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04
虽然她也每天都去凉棚里坐着和大家聊天,可她渐渐觉得,大家好像都有意疏远她似得,她变得有点被孤立起来,自从吴二没回来后,再也没有人来她家串门。
蓝云浓眉大眼,但目光却很温和,她身材瘦小,却又有把子力气。一直以来,她都是村里干活的一把好手。
吴二不在的日子里,她总是一个人在田里打药、除草、施肥,用镰刀割掉五六亩的麦子,闷热的天气里穿着长袖筒的薄外套在田里掰玉米,家里家外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大家也都夸吴二娶了一个好媳妇儿,可现在她却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似得,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吴二走后,她也跟着村里的马大娘去信基督教,每到周五的下午,一群妇女老太太就轮流到每个人的家里一块做祷告,然后再唱一阵子基督教的赞美歌。
而她们却从来没来过她的家,她们总说是她家地方小,怕给她添麻烦,但她心里却能感觉到是她们不愿意来。
05
她不在的时候,凉棚里也会讨论起她的事来,喜欢谈点历朝兴衰的男人总引用着曹操的名言,“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但最后却总得不出什么有关这件事情的结论。
出去闯荡过的男人则卖弄着在城里学到过的时髦词汇,说着曾经见过的各种有关小三儿的新闻。
而刚过门的小媳妇,则改编着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名言,“幸福的家庭千遍一律,不幸的家庭都是因为三十多岁没有孩子”。
只有年纪稍大一点的半老妇女能提出一些较为中肯的建议,大家应该劝她再找一个。
06
其实,蓝云不愿意二婚,她觉得女人一旦二婚就好像突然矮了半截一样。她见过那些二婚的女人,丈夫每次喝醉酒吵架,总要用这个理由来拿着他们,骂他们是破烂货。
因此每次别人劝她再找一个时,她总是低着头不说话,或者苦笑一下说,“没事,不着急”。次数多了,别人也都觉得她不识好歹。
于是后来她也开始不去做礼拜了,除了在村口坐一会,她总是呆在家里,村子北边一个人住的孙大娘对她很好,之前就总说等她死了就把她唯一的宝贝,那个跟了她十多年的纺花车留给她。
孙大娘是九月份死的,蓝云把纺花车搬到家里以后,就学着孙大娘的模样坐在纺花车前的小板凳上,右手摇着转轮的把手,左手在铁锭上反复地上线拉线。
07
十月初的那几天,天气依然燥热,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庄稼收获后玉米秸秆的气味。
院子里的两只母鸡蹲在墙后的阴影里,柿子树的影子洒落在地上,而在微风吹拂下,这片影子便又像海浪似得,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旁边的土墙屋子。
有一群蚊子从墙角的草丛里飞起,却又被窗户上的纱布挡在了土墙外面。蓝云看了看还在徘徊着不肯离去的蚊子,她用手又压了压窗户上的纱布,确定不会掉下来以后,她才满意的又坐回到纺花车的前面。
就在这天下午,村长老刘给蓝云捎来了一封信,里面歪歪斜斜的只写着一行字,“我不回来了,你不用等我”。
蓝云看完信心里五味杂陈,她既高兴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一点信儿,又气愤等了这么久竟然是等到这么个消息,而且更让她气愤的是,这么大的事吴二竟然不回来跟她当面说清楚,写了一封信还只有这么三言两语。
那天午后她没有去村口,而且她觉得似乎也没有必要再去了,于是她把平时去凉棚的时间用来在家里干活,她一会摘菜,一会喂鸡,一会和面,晚饭也没做,只吃了一点早上没加热的剩饭。
08
等到晚上亮灯的时候,她疲惫的坐在床沿上,看着柜子上那张和这间屋子格格不入的海岛风景画,听着四面墙角下的虫不停的叫着。
这种虫似乎祖祖辈辈都一直在看不见的角落里存在着,可又谁也不知道它们到底有多少数量和种类,又或者其实那嘈杂的声音只是一个虫发出来的罢了。
她把门插上,关了灯躺在床上,可是又睡不着,她感到脑子里麻麻的,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裂开似得,肚子里也凉凉的疼,好像有很多冰块儿。
这一刻,她心里突然觉得异常的委屈。她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她只上了三年的学就回到家里帮着干活。
吴二一穷二白,又从小没有父亲,她也不图吴二什么,就图个安安稳稳的日子,自己嫁过来以后也一直勤勤恳恳,忙里忙外,她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
疼了一会不见好转,她慌忙地下床拉开柜子下面抽屉,找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包的止痛药,抽屉里乱糟糟的,装着吴二锯木头的钢锯,刨木花的刨刀,还有在木头上画切割线的石灰。
最后,她终于在一个白色的纸盒里翻出来几包药,可打开一看,白色的药片上已经糊上了一层发霉的绿毛,只有两粒胶囊看上去还完好无损,于是她就着水吃了两粒胶囊就倒头睡下了。
09
第二天早上,她依然起的很早,而且又像往常那样忙碌起来,就好像她从来没有收到过那封信似得。
而等到中午,她只简单的吃了两个烙饼,就又照常去村口的凉棚里坐了下来,然而现在她只是专心的纳着鞋底儿,不再像过去那样总时不时的向桥的对面张望。
这一天她在这里呆的很晚,一直坐到太阳偏西的下午。
阳光软软的照在土地上,显得桥对面的八米路格外漫长,风又把手伸进树林里,路边的杨树被吹得沙沙作响。
男人们吹胡子瞪眼,女人们连比带画,所有人都被这下午凉爽的氛围鼓动着,只有蓝云一边纳着鞋底儿,一边又平静地看了一眼桥对面那曲折漫长的八米路。
看着与八米路尽头相接的天空,柜子上那张海岛的风景画仿佛又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那画里的天空就像草原,云彩是一群一群的绵羊,但总被一个叫风的牧羊人在背后驱赶。
那画里的天空也像大海,云朵是星罗棋布的岛屿,但任凭周围蓝色透明的水流决然路过,它自岿然不动。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