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潮湿的雨天,欣然奔跑在泥泞的街道上。沉甸甸的书包压在她的肩头,使得她印在泥地里的足迹格外地深。她一边跑一边回想着张希白天和她说的话,那句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已被她咀嚼了百遍。
她对她说:“以后放学不许和我走。”
张希是欣然妈妈同事的女儿,两人在上中学之前,关系一直不错。
那时候的欣然还没有满脸的青春痘和坑坑洼洼的痘印,也没有患上狐臭。在这所陌生的初中里,张希是欣然唯一的朋友,不,今天之前是。欣然回到家中,妈妈正在厨房里做饭,她用手里握着的菜刀叮叮当当地剁着案板上的肉,肉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不知道是从哪只沉默的羔羊身上被宰割下来的。爸爸则悠闲地瘫坐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地盘着手里的核桃,两颗坚硬的核桃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和厨房的切肉声合在一起成了二重奏。
欣然放下沉重的书包,盯着案板上的那块羔羊肉,轻轻抽泣起来。
她与那只被宰割的羔羊,命运何其相似啊...
“快看旗杆下坐着的那个女生,我跟你说啊,她在我们班可是出了名的不招人待见,你是不知道她身上的那股味,让人直捂鼻子。”
“是吗,那她得多久洗一次澡啊?”
“谁知道呢,三个月、半年?反正肯定不像咱们天天洗。”
“哈哈,我觉得她长得也挺丑的,满脸的“青春美丽痘”。”
上午第四节体育课,欣然一字不漏地把不远处那两个女生的交谈听进了耳朵里。她咬紧牙关,一言不发,专心致志地拨弄着手里的小石子。刚开始的时候,欣然还会愤怒,还会朝那些长舌妇咆哮怒吼,可她越是这样,嘲笑的声音就越多,因为在别人眼里,欣然只是心虚了而已。
“怎么了,在学校受欺负了?”爸爸关切地询问道。
听见爸爸的话,欣然的脸,上半部分在哭,下半部分在笑。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擦干眼泪,转身走进卧室,关紧房门,没留下一丝缝隙。学习桌的桌垫下压着小学毕业照,欣然把它抽出,用指尖不断摩挲着照片中的自己,那是张干干净净,甚至可以说是粉雕玉琢的面庞,站在身边的人也笑容灿烂,没有捂住鼻子,亦或是露出嫌恶的眼神。欣然今年十三岁,小学毕业不过是两年前的事情,可对她来说,却像是隔了一整个世纪般久远漫长。
内向、寡言少语的她,在小学的班级里是处处受照顾的存在,连班上最顽劣的那些男孩子,在她面前也情不自禁地轻声细语。
她来到这世间十三年里的重大转折,发生在小学毕业的暑假。先是因家族遗传因素起了满脸的青春痘,然后又患上了严重的狐臭。
“挫折”二字,对于当时那个刚刚小学毕业的女孩来说,只是课本里学到的词汇,写作文时屡试不爽的中心词。
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也要去面对它,并且被它击败。欣然把照片塞回到桌垫底下,像被抽走了浑身气力般,瘫坐在椅子上,她拉开抽屉,里面放着两袋薯片和一瓶汽水,这是她偷偷藏的,爸妈根本不允许她在长身体的时候,吃这些不健康的东西。
“书里说这些东西经常吃会生病..”欣然呆望着窗外,撕开薯片的包装袋,抓了一大把塞进嘴里,昏昏沉沉地想道。
“生病了就可以不去学校了吧,如果能死掉,就更好了,爸妈就不用因为我而觉得丢人了。”想着想着,欣然念叨出了声,辛辣的汽水刺激着她的口腔,她把它幻想成了大人喝的啤酒。
“哈,一醉解千愁。”
晚饭时分。欣然的妈妈来来回回端了几趟碟子,满桌子的佳肴散发着诱人的香味,爸爸走到卫生间洗手,边打香皂,边招呼欣然吃饭。欣然脸色苍白地走出来,坐在餐桌前,等到一家人都聚齐,她才拿起筷子。“然然,明天李阿姨和张叔叔要带张希来咱家吃饭,你把你的卧室好好收拾一下,别让你李阿姨看笑话。”
笑话?欣然咀嚼着嘴里的羊肉,她的的确确是个笑话,哪怕什么都不做,往那一站,也能引得别人发笑。
每个周末都让她无比期待,除了这次。
欣然勉强把最后几粒米扒拉进嘴里,站起身准备回房间,爸爸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翕动嘴唇,欲言又止。
欣然刻意忽略爸爸的情绪,看见沙发上的书包,走过去扯着书包的肩带,半拖半提的把它带回了卧室。
晚7:45分,张家。
“妈,我不想去。”张希低下头嗫嚅道。
“你并不是和欣然玩的很好吗?”
还没等张妈妈开口,张爸爸就抢先了。
“谁愿意和她玩的好啊,我们班分座的时候,都没人愿意和她一座,要不是她死皮赖脸的找我,我才不和她坐同桌呢。”
“熏死人了。”张希捂住鼻子,表情很是幽怨,眼神里迸裂出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尖酸刻薄。
“你们小孩子的事情,和我们大人有什么关系。看在妈妈的面子上,你就算是不喜欢陈欣然,也去撑撑场面。”
张妈妈用抹布抹着茶几上的污渍,说话的样子漫不经心,仿佛明天要带女儿去动物园看长颈鹿、大象。
张希气鼓鼓地摔门离开,她来到楼下的杂货店闲逛,突然看见了货架上摆着的袋装咖啡,她拿起一袋捏在手里,轻飘飘地,几乎没有什么重量。张希盯着咖啡,思绪猛地抽离,在蜿蜒的时间长河中流淌,最终定格在了小学三年级的暑假。
“你说,为什么我爸妈不让我喝那个篮罐子里的奶粉呢?”
“你傻了吧,那是咖啡。”八岁的张希偏头笑了笑,手里攥着一把沉甸甸的硬币,这是她刚砸碎小猪储钱罐拿出来的。
“是那种只有大人才能喝的东西吗?像酒一样。”
小欣然光洁的额头微微皱起,望向好友的眼神澄澈温柔。
“你想喝吗?我请客。”张希洋洋得意,从一把大大小小的硬币中,随便掏出了两枚五角的,递给了小欣然。“真的可以吗?”小欣然的颊边漾起了浅浅的梨涡,里面好似浸了蜜。
只是一袋廉价的速溶咖啡而已。张希把咖啡丢在地上狠狠地踏了几脚,她离开杂货店,走进楼道等待电梯下楼,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欣然白天惊愕中夹杂着难过的表情。
“我没有做错,我只是为了合群。”
“要怪,就只能怪她自己。”
次日清晨,欣然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突然想起家里今天有客人要来,惊地掀开被子一骨碌坐了起来。
对,她要收拾房间,她不能够给爸妈丢脸。
还没等她把屋子里的狼藉收拾干净,门铃声就响了。
欣然对着镜子简单整理了一下乱得像鸡窝的头发,匆忙套上一件宽大的T恤,遮盖住了睡袍。
腋下散发的难闻味道让欣然羞愧难当,她窜进厕所拿来妈妈的香水,朝着胳肢窝猛喷,呛得她自己都咳嗽起来。
“哎呀,你看你来就来,拿东西干嘛?”欣然妈妈虽然嘴里客套着,但手却下意识地接过了张妈妈手里的牛奶,毕竟这顿饭是她请的,张妈妈如果不带东西,白吃白喝,她很不划算。
“欣然呢,她李阿姨来了,也不知道出来接一下。”
“这孩子还没睡醒呢。”
欣然妈妈赔着笑,急吼吼地冲进了欣然的卧室,刚一进去就被浓烈刺鼻的香水味呛得退了出来。
“平时没人的时候你爱怎么作妖怎么作,今天有人,别掉链子。”
妈妈责备的语气让欣然的心脏好似被蚂蚁啃噬般难受。
面子,难道比女儿都重要吗?欣然闷闷不乐的走出房门,身上的味道像大杂烩,闻起来更令人难过了。
“哎呀,欣然,你更漂亮了。”张妈妈恭维着,握住欣然手的那一刹很不自然地抽动着鼻翼,欣然觉得她下一秒就会把手移动到鼻子上。
张希耷拉着脸,看到妈妈对欣然刻意做出的亲昵动作,打心眼里厌恶。“这样一张坑洼不平的丑脸,根本就跟漂亮不沾边。”张希用细若蚊鸣的声音冷哼道。
这顿饭吃的异常融洽,四个大人有说有笑,两个孩子没了往日的喧闹,自顾自地闷头吃饭。
饭桌上,欣然始终偷瞄着大人们的鼻子,除了爸爸,连妈妈都时不时地以手遮面,这个十三岁的少女,心里翻江倒海地痛苦,她觉得,这是她目前为止所能感受到的最痛苦的事情了。
吃完饭后,张妈妈去了趟卫生间,卫生间旁边就是欣然的房间,她的房间还没来得及收完,所以有几只干净的袜子还摆在学习桌上,地面也有些灰尘和掉落的头发。
张妈妈走出来,下意识地用余光瞄了一眼欣然的房间,面上虽然没有流露出什么,但心里已经在暗自嘲笑:“哟,陈家人那么整洁,怎么生出了这样邋遢的女儿。”
欣然妈妈浑然不知这一切,热情地邀请张家三口坐在沙发上吃水果,闲聊了会,见天色已晚,他们便告辞离开了。
欣然把耳朵贴在防盗门上,听见了张妈妈在楼道里刻意压低的声音。
“我跟你讲哦希希,你不和陈欣然玩是对的,小小年纪喷香水,身上什么怪味道,我去上厕所的时候路过她房间,脏乱差,邋遢极了。”
欣然觉得自己的某个地方死了。
她捂着胸口弯腰蹲了下去。
星期一,欣然循例背着书包绕远路去上学。
因为只有这样,她才不会碰见同班同学。
欣然惧怕见到他们,虽然知道早晚要见,但她还是忍不住拖延。
“丑八怪。”“臭死了。”“离我远点。”
“别和我走在一起!”
欣然的身体痉挛起来,她的耳畔出现了很多声音,那声音是从她的心底传出来的。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欣然咆哮起来,眼眸里的红血丝多的吓人。
这条偏僻的路上没有什么人,所以欣然并没有引起谁的注意。
她喊完后呆呆愣愣地往前走,不远处就是学校的大门口了。
欣然把牌匾上的黑字看成了红字,把教学楼看成了饥饿的狮子张开的血盆大口,她进到里面,一阶一阶地上着楼梯,脚步沉重,往日里喜欢在她上楼时从背后踹她一脚的男生,看见她恍惚的神情,觉得有些奇怪,微微抬起的脚又放了下去。
楼梯可真长啊。欣然咧嘴笑了,天台的晨风吹得她很舒服,脸颊痒酥酥的。她纵身一跃,直挺挺地坠向楼下的花圃,鼻尖萦绕着玫瑰花恰到好处的馨香。懵懂的十三岁少女为生命最后的芬芳雀跃着,笑道:“下辈子,我一定会像玫瑰花那样香。”
作者有话说:
写这篇故事的本意,是想呼吁公众对那些因校园暴力而自杀的少年少女,少一些站在道德制高点的责备,多一些同情和理解。
因为他们只是十几岁的孩子,我们也曾经是十几岁的孩子。
不能用成人的标准和思维来衡量他/她们。
我们不会因为一根棒棒糖沾上了泥土而心碎憔悴,但是小孩子们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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