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唐僧：你们从未了解我

西天之行

一

我叫玄奘，后人称我唐僧。

也许你对我的事迹耳熟能详，但是我想说其实你并不了解我。

我西天取经，绝非为弘扬什么狗屁佛法。

我是为了逃命，为了逍遥。

我有个特别的天赋，就是从娘胎出生以后的每分每秒，我都历历在目。所有的回忆都在我面前挥之不去，痛苦，孤独，悲伤。

我从小就知道人性本恶，在这个丑陋的世界，就一定要虚伪的活下去。

这世界要是不丑恶，我爹就不会死。

这世界要是不丑恶，我也不会被娘抛弃。

这世界要是不丑恶，方丈也不会天天让我吃素念经，度日如年。

好在我过目不忘的本领，大唐的佛经我全都了然于胸，随口一说，三千佛法信手拈来，各路高僧竟然百口莫辩，因此被传为大唐第一神僧。

大唐皇帝李世民听闻我名，召我觐见。

没人知道我从前的身世，只有李世民知道。因为那天他召我觐见，却灌我醉酒，说他戎马一生，从来不信所谓的什么佛法宗教，唯有兵强马壮是真理。

他让士兵拿马刀在我脖子上，拼命地灌我酒，我只得张口喝下。他笑着说想看我大唐第一高僧到底何德德能。

我自幼在寺院长大，不胜酒力，醉酒迷乱，无意间将身世吐露，涨红着脸臭骂李世民是个狗皇帝。

李世民对我冷笑，虽然我喝醉了，但是我依旧能记得清楚他对我冷笑，看得出他对我起了杀心。

平天下，靠的是武功。

治天下，靠的是教化。

大唐第一教佛教的第一高僧，口舌如此不堪入耳，思想不堪污陋。

当诛。

于是回到寺庙，第二天，我启奏陛下，西行取经。

李世民也知道，此去西行凶多吉少，漫漫千里。他和我心知肚明，他放我归去，给天下做个样子，称我御弟，已经是给足了我面子。

二

后来巧遇观音，又在五指山下收悟空，高老庄伏八戒，流沙河降沙僧，再得白龙马。

师徒四人走上漫漫西行路。

我这辈子一直带着伪善的面具，因为这是让我免受伤害的保护层。

但我也知道，这三个徒弟都是能上天入地的大能，他们似乎隐约已经知道我的心声。

师徒四人貌合神离，我有时甚至在睡觉时听到八戒和悟净商量要杀了我各自回家，我也知道悟空忌惮他的紧箍咒，在一路上他有好几次对我起了杀心。

对于杀心，我再熟悉不过，当我还是婴儿时，就知道了杀心。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恶总是盖过正的。

可是我还是向西，我只能向西，可是我觉得好累。

常言道日久见人心，我常常会无缘无故地念紧箍咒，看着悟空在我面前打滚只为了消解心中的愁闷，我有时还故意怂恿八戒和悟净的内讧，我假装劝解，其实在看热闹。

我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要过多久，也许明天我就坚持不住了，也许我能一直坚持到雷音寺。

我装得道高僧装得好辛苦。

然而这一切，终于有了转变。

三

从女儿国出来，表面我义正言辞的决绝女儿国国王的爱意。

可是事实上呢，我已是春心荡漾。

作为佛门弟子，按理来说，新生这种想法实在是贪、嗔、痴、慢、疑皆存，

是为大戒。

可佛不懂我们，我们这些活在凡界的人的喜怒哀乐。它们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无欲无求，无功无过。

这是最高境界吗?我熟读佛法，却以为真正的最高境界不是这样。

从女儿国出来的第三天清晨，师徒四人正准备上路，我说慢。

悟空扛着棍子不耐烦的看着我，八戒也一脸嫌弃，以为我又有什么废话要讲。

“咱们师徒散了吧。”我说。

八戒眼光一亮：“什么？”我说咱们散了吧。

悟空说，那你去哪，回你的大唐吗？

我摇摇头：“回女儿国，我要当女儿国的国王，娶爱我的女人为妻，生一堆孩子。”

八戒扔掉了耙子，说我也要去。

悟净拉着八戒：“你不回高老庄？”

八戒擦着口水说：“回什么高老庄，我要留在女儿国，做世上最逍遥的猪。”

我笑着说你随意。

我伸手让悟空过来，悟空迟疑的伸出了头。

我把金箍摘下。

悟空一脸不可思议看着我。

“你走吧，大圣。”

猴子没有多说什么，转身飞去，只留下一句。

“他日若有所需，喊一声齐天大圣，老孙一个跟头翻过来。”

然后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八戒赶快拉着我，说师傅我们快走吧，去女儿国，你去找你的美人国王，我进我的温柔乡。

我看了看悟净，问你呢，悟净说我也去。

我说：“我想不到你是这样的沙悟净。”

他说：“师傅你别想多，我过去到女儿河当摆渡人，我为妖时吃人无数，今天要渡人赎罪。”

我说：“我已不是你师傅。”

“白龙马给我吧。”

四

女儿国，门庭若市。

才入宫门，大街已堵得水泄不通。

人人口传，圣僧回来了！

女儿国国王此刻止住了泪水，扑倒在宫门，抬头见，一人穿红衣宽袍，头戴七星花冠，骑着白龙马。

我下马，吻上她的樱桃小嘴。

地上一年，天上一日。

每日我过着享乐的时光，爱人与我如胶似漆，形影不离。

她为我生下一儿一女，尚在襁褓，我常做的事是骑着白龙马和她在后庭闲逛。

说起大唐国，说起一路西来的降妖伏魔，说起彼此初遇的悸动，说起一同走过的美好时光。

那天，我卧在床上，女王用纤纤玉手把紫葡萄喂我的嘴里，而我们的一儿一女已经能在身边乱爬。

阳光正好，清风徐来。

这正是我想要的生活。

当我闭上眼，想要小憩一会时，突然阳光暗淡。

我心头一紧。

当我出门时，八戒，哦不，天蓬早已手持钢耙，踏云而立。

“你这蟹将，还敢跟俺天蓬作妖。”

他一耙子下去，小将魂飞湮灭。

然而随后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我知道，天兵已至。

托塔天王李靖，哪吒三太子，巨灵神，神兵天将。

他们我都从悟空嘴里听说过，大圣的手下败将。但此刻却神威肃穆，我望着天空中的雷光四射。

李靖托着塔，厉声说道。

“大胆猪妖悟能，你早已不是天蓬，放着西天取经不去，到在这祸害人间，当诛！”

“大胆河妖，你负罪累累，放着佛门不入，倒在这逍遥摆渡，也是当诛！”

“大胆妖僧，罔了佛祖对你的一片厚望，竟然不思进取，坠入淫道，更是当诛！”

一声声义正言辞的厉喝，把自己置于道德的制高点。

真是可笑。

我听天蓬说过，这些人一个个威武不可一世的神，在等级森严的天庭，活着就像一条条没有尊严的狗，自己不能过如意的生活，也不让别人过？

可笑。

天蓬和沙僧与天兵天将大战起来。

我让我的爱人把儿女藏好，一个人信步走到宫廷的广场，望着天上的战斗。

雷火四射，乒乓巨响，电光石火，血雨腥风。

渐渐地，天蓬和沙僧有些不敌。

突然，云层中出现三只眼睛。

二郎真君！

天蓬一声惊叫，转而向远处飞去，谁知二郎神早已绕到他的面前。

一记方天画戟。

天蓬肥胖的身躯像是离线的风筝，随风飘走，血如雨注。

五

沙僧大喊，二师兄！

话音刚落，哪吒和巨灵神一拥而上，李靖神塔随之下压，眼看就要盖住沙僧。

我双手合十，轻声说了一句。

“齐天大圣。”

天上一道金光直射，众神遮眼不能直视。

却只见一个脚踏七彩祥云的神猴从天而降。

他手拿金箍棒，身穿锁子金黄甲，披蔟金黄袍，戴凤翅紫金冠。

身姿轻舞，棒槌轻扫，便死却神兵无数。

“大胆！敢动俺老孙的兄弟，怕是都活腻了！”

众人胆战心惊，就连李靖也没有了气定神闲的颜色。

当年脚踏三界，戏弄阴阳，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啊！

二郎神持戟冲上来，被大圣一躲，一棍震退三百里。

无数天兵一拥而上，哪吒和巨灵神，李靖一起杀向齐天大圣，二郎神也再次行动。

但是他们的目光早已涣散，他们知道这妖猴已不是他们能够镇压的，只有西天雷音寺的诸位佛陀观音大能们，才能让他们免于被猴王赶尽杀绝。

他们内心深处对死亡的恐惧，我都看在眼里。

什么神仙，都是怕死之徒，活在天界，不过是多了些寿命，迂腐至极。

二郎真君鲜血喷涂，大圣对着他的背脊连打数棍，打得二郎神直坠山谷。

哪吒，巨灵神，托塔李天王更是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神人共惊，我似乎能听到在地上仰头观望的市井小民，发出惊叹。

那个浑身发着金光，击退千万神兵的人，真的好帅。

我笑了，他曾是我的徒弟。

终于，西天一阵梵音响起，如来面目展露在了千万人面前。

肃穆威严，却慈颜善目，金光闪烁，照亮了整个天空。

西天如来佛祖。

“你这妖猴，又在作孽！”

六

“如来，我知你法力无边，你压我五百年，就是想让我皈依你那破教。”

“我却要告诉你。”

“不可能！”

“我齐天大圣，要与天斗，与地斗，与一切神佛鬼怪斗！”

如来听了，笑道：“泼猴真是本性难移，那你呢，玄奘。”

佛祖看着我。

我笑着说：“佛祖对不起，您是至尊大能，是不能理解我们这等凡夫俗子的。我们流连于爱恨情仇，人间冷暖，不能割舍。”

终于，佛祖出手了。

也难怪，像如来这样的佛界之主，早已经脱离了七情六欲。

如来的大手伸向齐天大圣，大圣看见那只金色的大手，表情复杂，但并没有逃走。

他向如来飞去，大手亦追随而至。

在大手抓住他的那一刹那，大圣扔出一样东西砸在了如来的头上。

可是佛祖丝毫没有反应。

大圣被如来再一次轻松地压在手心之下。

佛祖看着我，我平静的看着他。

大圣砸在佛祖头上的东西终于掉落，定目一看，是紧箍咒。

“将这妖僧打入六道轮回！”我听到声音从远方传来。

是玉皇大帝，他在佛祖耳边轻语。

佛祖笑笑，说不用。

“为世情所困，这也算是九九八十一难中的一难，应比打入六道更让人痛不欲生。”

说完，我看见我的妻子和儿女被抛在半空中，我大喊不要。

但当我“不”还没说出口的时候，我最爱的妻儿已从山谷里摔下，粉身碎骨。

我红着眼睛：“你这佛祖！无恶不作，原来面目是这样的可憎！”

佛祖却笑着对我说,佛法无边，你懂什么，你乖乖取经，妻儿我自会替你复活，你若执迷不悟，就别怪我将你全家打入轮回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杀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杀人而诛心。

七

“我皈依。”

我跪在佛祖面前，双手合十。

泪流满面。

佛祖说这样才对，凡夫俗子也要心中有佛，方能度一切苦厄。

我说佛祖说得是，谢佛祖教诲。

佛祖笑着转身而去，天兵天将早已鸣金收兵。

留下的玉皇大帝瞪了我一眼也转身飞回天宫。

我抹去眼泪，走到新的五指山下，看到头上还戴凤翅紫金冠的齐天大圣被压在山下。

我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大圣转过头对着我，我能看到他泪流满面。

“师傅！”大圣哭着对我说。

我摸着他的头，没有多说什么。

拿起掉落在地上的金箍，轻轻地套在了他的头上。

“大圣，从今以后，你还是叫悟空吧。”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