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0月15日 星期日 晴
这次回去看她,坐在车上,望着飞快往后退的风景,我心里很怅然。
我让自己理智一点,很清楚她已在生命的边沿挣扎了,不管怎样,我们要镇静一些,大家都是这么互相劝慰的。
但是,她现在是什么模样了呢?我还是忍不住作种种想象:更消瘦了吧?瘦骨嶙峋、苍白无力吗?还看得清我吗?还叫得出我的小名吗?
她容易感怀,见了我,但愿她千万不要哽咽,那样我会手足无措。
那时是四月初,平凡的日子,忽然得知一个消息:外婆患癌,晚期。
有些事情,如同洪水击碎了你生活的堤坝,但你不能陷进去,要勇敢站起来。说句理性的话,人的一生,生老病死无法避免。我望了一眼窗外,时值深秋,风一吹过,微黄的稻海一片翻滚。
秋意渐浓,寒风已起,我走在小镇的路上,茫然看着变迁几遍的景光风物,萧萧秋风扑面而来,心中忽然生起物是人非之感。
“我从小就在这里长大的。”我在心里跟自己说,像在宣告着什么。这有什么可说的?我不禁哑然失笑。
远远的,看到那间老旧的房子了。它不太好看,还翻新了几次。楼阁上那小房子,每逢下雨就滴水,我们要拿盆来盛水。有时忘记了预备,一夜大雨过后,小房子就都是水了,那我和小表妹就光着脚丫子,跟着外婆扫水,拿小瓶小罐从地上泼水出去,挺好玩的,但是弄湿了衣服要被外婆骂的。
外婆在楼顶种了一棵仙人掌,这东西很粗生,不浇水不施肥也能长得好好的,台风过后,我们想着它该是被折了腰吧,跑上去一看,安然无恙,高高地立着,骄傲得很。
闲来无事,我们给仙人掌“打耳洞”,拿小木棒,先给它揉揉,一戳过去就可以了,几天后可以给它戴耳环。戴一排,各式各样的,哪天外婆上楼去,看到了,也要骂我们“搞鬼捣乱”。因为我们上火咳嗽时,外婆要拿仙人掌搅糖做药的,仙人掌却被我们戳了满是孔,是该骂。
日出日落、上学放学,时光在外婆那狭窄的厨房里溜走,在柴米油盐中溜走,在我们缝了又补的书包中溜走……外婆家门槛都被踏磨平了,小时候我们争抢的石凳早已爬上了青苔,院子那门,当年我们要踮起脚拉开门闩,现在却要弯腰了。
近乡情怯,我理了理自己的衣衫和头发,要以一种精神焕发的面容去见她,就像小时候我放学回来,欢呼雀跃跑回来那样。
“外婆!外婆!我回来了!”我在院子门前喊,半晌,她探出头来,认出是我,欢喜得颤颤巍巍起来,还是以前那样的口吻:“啊,是恬恬呀,啊呀,真懂事,又来看外婆了。”
看上去,她精神不错,全然没有生病的样子。尽管瘦得不成样子,头发也有些乱,可是她脸上带笑,欢喜的、慈祥的、暖人的,仿佛要用笑告诉你:我没什么,还过得去。
想起了妈妈的话:“外婆是个聪明人,她脑袋很清醒,她很会使表情,她的快乐是装出来的,怕别人担心她。”
我何尝不知道?此刻,其实她非常痛苦,见了她亲切的人,她既开心又难受,但难受远远大于开心,因为她知道,我们也知道,这样相见的机会并不多了。
她很会隐忍,不在你面前露出伤悲的神色,谁来了她都欢欢喜喜,嘘寒问暖,你脚步一迈出去,她的悲伤才决了堤。
我太了解她了。从小到大,在她身边,还不知道她的性格么。但是我不忍戳穿她,事实上,我和她都一样,暗暗在心里撑起来,不能在亲爱的人面前流眼泪。
她看着我,不停地说我瘦了。我说没有。她执意说我就是瘦了。然后着急质问我:“你平时是不是不吃饭?”
“你不吃饭怎么能长大?”又是这句话,一句话,她唠叨了二十多年。从小到大,她最操心的事情就是:我吃不吃饭,有没有吃饱。
你是想象不出她那种执著,不管我说什么,她非要看着我把一碗饭吃完。小时候我不吃饭,她端着碗,跟着我,走家串户,一匙匙哄我吃的;上中学以后,她要我乖乖坐下来,要看我至少吃完一碗饭,不然不给我走。
我曾对她发火,为什么就一吃饭的问题,要那么难缠呢!我都吃饱了,她还不信,不是给我加一勺汤,就是再夹一堆肉菜……
她的观念是这样的,“你不吃饭就长不大,没力气上学,比不上别人。”
后来她老了,我不再跟她闹脾气,如果我不吃,她会担心半天。所以,她给什么我,我都吃,水果、饼干、汤、粥饭……我吃了,她才安心。
上大学后,每次我回去,她马上张罗着给我弄吃的。但是,她病了以来,就不能煮饭了。现在,她的饮食是由别人照顾着的。所以,这次我去看她,并没有吃饭。
为此,她唠叨了半天。“哎呀,你还没有吃晚饭,可怎么办……我没有米,家里什么都没有……”
“我不吃,天快黑了。等一会同学来搭我,送我去坐车。”
“同学什么时候来?哎,你千万记得去吃饭,不要拿肚子来挨饿……”
“我知道啦,待会儿同学到了会给我电话。”
“恬恬,不管在哪里,你都要记得吃饭。以后你来外婆家,外婆不在了,你也要去舅父他们家吃饭,去到哪里都要吃饭,知道吗?”
她看着我,神色着急又认真,好像在叮嘱一件天大的事。我实在也不知怎么回答她了,低着头,想着一个陌生的问题:以后外婆不在了,又会怎样好呢?
在我沉默间,外婆吃力地拿起了小板凳,往院子门口慢慢走去,到了门口,她放下小板凳,颤颤巍巍地坐了下来,望着门前的路。
“外婆,你要做什么?怎么走出来坐?”我疑惑不解。
“我等你同学。”她说。出于礼节,她应该是要向我同学打个招呼吧,她对人一向很热情。
没想到,接下来她的举止,却让我的坚强刹那间崩塌——
同学的车来到了,外婆赶紧招手打招呼,她急急忙忙地走过去,对我同学说:
“恬恬的好同学,多谢你对她那么好啊,我拜托你一件事,恬恬还没有吃晚饭,你帮我带她去吃饭……你也知道她的,你不叫她吃,她就不吃的了。不吃饭怎么行呢……”
“啊呀,外婆,您放心,我一定让她吃饭的。”同学连连答应。
“是啊,好同学,以后你帮我多多督促我恬恬,要吃饭……”
我要走了,还是要告别她。
让我勇敢地向前走去,列车终要启程,所有人都会去到未来的更远处,我却忍不住频频回头,看见一个人站在秋风里,凌乱了花白的发,沧桑了愁苦的笑容,仍向我伸出那手,作举步维艰的送别……人生茫茫,这又何尝不是岁月洪流中的一股温柔?
同学也不禁感怀:“真是难为你外婆呀!”
到了下一程,我又告别了同学。在川流不息的马路边上,我终于失声痛哭,所有坚忍的力气都失了重,所有的理智崩塌了一地。
那首歌是怎么唱?
再见了,背向您,眉头多少伤悲,也许不必再讲所有道理……
世人说,生老病死无可避免,看开一些才能生活下去,可是我难受呀,她二十年如一日爱着我,她还怕她爱不够……
要怎么安慰自己呢?那是外婆啊,她要是走了,这人世间,我就永远没有外婆了。肚子饿了可以吃饭,但是想外婆时,可以去哪里找呢?
前方的路这么长,外婆却不能陪我走下去了,如果可以,我多想带走她啊。我们去看天荒地老,再也没有生离和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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