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九岁便与婉婉成了婚。我记得那天晚上龙凤蜡烛烧的明亮,她的嫁衣红的明媚,那个晚上,到现在我依然怀恋。
我是陆游,字务观,号放翁。我出生在两宋交替的时代。我在战乱中生,在战乱中死。我的人生,宦海沉浮,颠沛流离。我怀恋的,渴望的,追忆的,仍是和我的婉婉在一起的时光,我年少时,最欢乐的日子。
我出生在江南名门望族,从小便被教导圣贤之道。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我早就了认识婉婉,她是我表妹,和我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我母亲替我订下她时,我是极高兴的。有什么能比自己喜欢的人,刚好是自己合适的人,又刚好是会和自己共度一生,白头偕老的人更令人激动和兴奋的呢?
当时我承祖荫受了登仕郎之职,虽是个虚职,但好歹是在体制内了。我的婉婉,凭我陆务观的才华,日后必能荫妻蔽子,让我的婉婉享荣华富贵。
年少时总是轻狂恣意的。没有受过真正的苦,无限的热情与希望,像按耐不住的井,随时都要爆发出来。
纳采,问名,结吉,纳征,请期,亲迎,一步步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那是个美好的日子,我骑在高头大马上,一步一步的走向婉婉。今天以后,往后余生,是我陆游的婉婉。我想着穿上火红嫁衣的她会是什么样子的。她素日里喜好清雅,不知道今日的她为我着红裳是一种怎么样的妩媚。
我记得我掀开她的红盖头的时候,我已经有些醉了,我恍惚记得她喊了声表哥,其余的便没了下文。
接下来的日子,是极为快乐的。闲暇时,我常与她手谈一两局。那是我才发现她还是个小姑娘一般的性子,贪玩得很。棋局上乱走就算了,还时不时的悔棋。每每将要生气之时,她总是歪着头唤我,表哥,怎么啦?到此,再大的火气也消了。我们像世间所有最平常的夫妇一样,举案齐眉,相濡以沫,伉俪情深。
记得那年上元灯节,我带婉婉出去看花灯,平日里她难得出来一次,好不容易挨到今日,便求我带她出来祈福。我也是懂她的,说是祈福,其实还是无聊至极,想出来玩玩。便禀了母亲,带她出来了。
游人如织,车水马龙。我小心翼翼的护着婉婉往前走,倒是婉婉显得很是兴奋。 我在想是不是平日里母亲把她拘在屋里太过,今日出府才会如此愉悦。街上灯火通明,跳傩舞的巫师带着青面獠牙的面具,对着路边小童恶声恶气的念着不知名的咒语。料峭的春风吹过,不远处的草龙在上下翻飞,龙身上的灯烛明明暗暗,蔚为壮观。穿过人流,我们来到河边,河上漂着许多河灯,远处的画舫舞娘的身影影影绰绰,曼妙轻盈。她歪着头在我耳边说,表哥,咱们也去放花灯好不好?
那天回去以后,婉婉高兴了好久。她高兴,我自然也高兴。趁着过节,陪她痛痛快快的玩了好几日。
过了几日,母亲派小厮来问我春闱之事。我想着先生说在缓几年也不迟,我刚及冠,未来的路还长,以更好的名次解褐出仕,日后的路也更好走一些。便回了一句,春闱之事宜缓不宜迟,望母亲安心,孩儿定当努力。
过了几日,母亲去庙里祈福,回来的时候身边跟了一个老尼姑。母亲私下唤我过去,至偏厅的时候,才发现那老尼姑也在。
那老尼姑跟母亲说,您家少夫人命格与小少爷相冲,不日会有血光之灾,请您早下决断,以免祸及家人呀。
我冲过去,抓住那老道尼姑的衣服,恶狠狠的吼道,一派胡言。
母亲站起来指着我说,你明日便把唐婉送回唐家,免得害了你前程不够,还要害你的命。
我放开那道士对母亲说,母亲,婉婉哪里不好了,入府以来,上侍公婆,下理内务,夙夜孜孜。现在您因为一个乡野村妇的几句谗言便要送她归家,这让婉婉情何以堪呀。
母亲恼怒起来,对我说,我养你这么大,看着你长大成人,你就是这么孝顺父母的?
我不知道那天我是怎么回到房里的,又是怎么跟婉婉说起这件事的。她哭得很伤心,喊着表哥,不要赶我走。我不忍,便与她商议让她先暂住在別庄里。
别庄的日子也是快活的,婉婉伏在我怀里,对我说着无限爱恋的话,乖巧的像个孩子。我知道她定然是吓坏了,才会迫切的想要感受到我的爱。我对婉婉也是极为心疼的,便也依着她,宠着她。别庄里没有母亲的逼迫,只有日益情浓的小妻子,真是神仙过的日子。
我一日比一日来的勤,一日比一日的更加思念婉婉。终是露了破绽。母亲发现了这处别院,她急言厉色地朝我吼着,务观,你是想你的仕途因为一个女人毁于一旦,陆家百年家业后继无人吗?想我陆家满门清流,竟出了你这么个不孝子。这让我们百年之后还怎么见列祖列宗呀。
我想着我的婉婉,一旦被母亲送回家去,一辈子就毁了,便坚持不从。但母亲以死相逼,我没了退路,只好妥协。我照母亲的意思拟了休书,不敢看婉婉一眼。
婉婉走的那天,我站在屋内,隔着窗户看她。她走上那顶小轿之前,往窗户里看了一眼。我似乎看到她朦胧的泪眼,微蹙的双眉。我感觉到心在疼,连空气都变得压抑起来。
往后的日子里,我遵照母亲的意思,每日埋头苦读,为了我的前程,为了陆家的权势,也为了躲避那喷涌而出的漫天思恋。我深深的痛恨我自己,我辜负了这段感情,我不够爱她,我不配爱她。
那场猝不及防的相遇发生在九年后,绍兴二十一年。彼时我已娶了王氏为妻,会试失利之后,我出门散心。沈园,明媚的阳光下,我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是婉婉。旁边那个人,应该就是她的丈夫吧。她看到了我,我走过去,互相见了礼。她丈夫体贴的为我们留出空间。而我,却连一句你好吗都说不出来,只是失神的站着,看着她斟了酒。我看着她的动作,好像看到了当初我们在园中对坐斗诗饮酒,好不自在。不,只有我是自在的,母亲不喜欢她,她没有自在过。
她朝我施了一礼,便从花木掩映处离开了。一时间,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在沈园的一角,我题上了: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再往后的五十多年里,我时常想念婉婉,但我已有了王氏,有了孩子,宦海沉浮十多年。我早已褪去了那些年的青稚,我知道,有些东西,是责任,是放不下的。我能做的,只有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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