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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这一生啊
人的这一生,从来就没有活成别人的风景。
我人生当中有了第一次记忆是从一个梦开始。
那年,我3岁。我生于1977年,我的奶奶死于1980年。奶奶不在世那年,母亲背着我,和父亲回到了云南滇东北的一个小山村奔丧,那是父亲的老家,一个叫古城的小山村。
听父亲说,他是饿了实在没办法,为了活命,才悄悄跑出家门。1964年,十六岁的父亲参加到了修成昆铁路的大军中。父亲告诉过我,他小时候吃过观音土,其实就是一种白糍泥。那年月,村里好些人家粮食不够吃,就只能从山上挖回点观音土掺杂着米糠野菜吃。也是在那样的年月,村里死了好多人,因为观音土吃多了,拉不出来,活生生撑死。
小山村坐落在一个半山坡上,四面环山,中间是一个小坝子。坝子里是农田。贫瘠的土地和秋风对抗着,迎接她的将是旷日持久的荒凉。村庄的房子,破烂、陈旧、低矮、潮湿,像一块块丑陋的补丁。在村庄里生活的人就像补丁上稀稀疏疏的针脚。
那晚,母亲把我放在床上,就和婶子们在楼下守灵。
母亲刚把我放到床上,没几分钟,我就做了一个梦。
睡梦里,我看见楼板上有一口黢黑的棺材,棺材上骑坐着一个七八岁大小的小女孩。小女孩穿着红白相间的花布衣服,头发扎成两条麻花辫子。
“小红!”小女孩叫着我的乳名,就从棺材上下来,要抱我。我吓得大哭起来。母亲听到我的哭声,上楼把我抱起来。
奶奶出殡,我坐在一个高高的稻草垛子上看,我不知道是咋回事,只觉得热闹好玩。也不知怎的,我就从稻草垛子上滚了下来,屁股上扎进一根长刺,这是我人生以来,感到的第一次疼痛。
奶奶的丧事结束,父亲把我放在一个箩兜里挑着。父亲挑着两个箩兜,一个箩兜装着我,另一个箩兜装着其他东西。
我们走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一些裸露的石头夹杂在低矮的松树林里。山路在松林间时隐时现,一阵风吹过,就能听到沙沙的声响。整个村庄很萧索,毫无一点烟火气。
幼小的我是不知道什么是荒凉的,我对我的奶奶没有任何记忆。听母亲说,奶奶年轻的时候,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到北京告过状,她的弟弟被人半路杀害,她为她的弟弟告状,那应该是民国时候的事了。
父亲挑着我,也挑着一些黎明时的水露。
我有了第二个记忆的时候,是在父亲工作过的一个农场。父亲在农场里干管理员。母亲背着我去到父亲那儿探亲,夜里我从床上掉了下来。
农村实行包产到户那年,应该是1982年。那天我们一家人在舅舅家吃中午饭,有人到舅舅家喊,让到村里的打谷场上分牛。我不知道,我家当时有没有分到过牛,记忆中,我家从来没有过牛。只是在小时候跟着舅舅家的一个小表哥放过牛,骑过牛,还从牛背上摔下来过。
我想那牛是故意把我摔下来的。那是在一个金秋时节,稻田里的稻谷已收割完毕,村里的放牛娃都喜欢把牛赶到稻田里吃田埂上的青草。
我骑着表哥家的一条水牛。牛在悠闲地啃食着田埂上的青草,突然,牛就俯下前身,把我从牛背上掀翻下来。
再后来,我的记忆就变得有些杂乱。我记得我的姐姐背着我去村里的学堂上学。村里的学堂办在村北头,是村里的集体伙食团改造过来的,可以上到小学二年级,超过二年级,就要去村办事处上小学,村办事处设在另一个村子,那里设了一所村完小。
姐姐把我背到学堂就把我放在教室后面。像我这样情况的,村里很多小孩都是给哥哥姐姐背着去上学,放学后又背着回家。
舅舅家门口的过道是一间草楼,草楼下是另一家人的猪厩。
我兜里装着几颗蚕豆,从家里偷出一盒火柴,就要在猪厩门口点燃稻草烧兜里的蚕豆,结果被那家的女主人发现及时制止。我又跑到舅舅家房子后面的牛厩门口,牛厩门口旁是一个稻草垛子。我点燃火柴,把稻草点燃,然后把衣袋兜里的蚕豆掏出来,丢到火堆里。稻草垛很快就燃烧起来,火势滔天。
着火啦,火烧房子啦。
村里的大人们呼喊着,拿着各家的水桶水盆蜂拥着跑向舅舅家牛厩。我被这阵势吓得从房子背后悄悄溜走。由于扑救及时,舅舅家的牛厩只被烧了一半,牛无恙。当年那些冲向舅舅家扑救火的,多已不在人世。可我还记得,那天,天很蓝,滚滚浓烟,很快就将天空遮住一半。
我不敢回家,只敢躲在房子后面,看着天空中的浓烟慢慢消退,才敢回家。
舅舅家当年的那个牛厩和堆稻草垛子的地方,现在早已被另外一家人盖起了一栋别墅。我的外公外婆,舅舅舅妈已作古多年。
在我还未上小学之前,我经常和外公到野外去捡拾牛粪。
我的外公年轻时是一个打铁匠,从云南省江川县一个叫做岳家营的地方,靠着打铁为生。成年后的外公,带着他的老婆儿女,一路流落辗转到现在的这个地方落了根,听外公说,他在早些年前还帮当兵的修过枪。
小时候,外公外婆经常叨念起江川县岳家营这个地方。他们说他们是岳飞的后代,他们经常给我讲岳飞的故事,讲岳云的故事。更为夸张的是,大舅二舅母亲经常在我们小辈面前吹嘘,说我外公外婆祖上有一把宝剑,是岳云的后代传下来的,因为杀了好多人,宝剑成了乌黑的,怎么磨都磨不快,磨不亮。
母亲还跟我讲,外公外婆结婚时有一对玉马玉青蛙,放到清水里,活灵活现,就连水都是绿色的。由于怕结婚时人多手杂,便拿去寄放在外婆的姑妈家里。外公外婆婚礼操办结束,再去取回他们寄放的玉马玉青蛙时,她姑妈居然不承认。
事情过去了一个多世纪,无从考证。我只记得,小时候,外公外婆手头紧了,外婆就会翻出一个玉镯子,二十三十的卖给到村里收古董的小贩。
由于长期打铁的缘故,外公的眼睛很早就有些模糊。
在外公眼睛还能勉强看得见东西的时候,我每天跟着外公去捡拾牛粪。外公挑着两只粪撮箕,粪撮箕上拴着四根棕绳。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幼小的我,一泡牛屎就能让我快乐一个下午,能帮外公捡到牛粪,就是我幼年时期最开心的事情。
后来,外公的眼睛慢慢地看不见,我们没再去捡拾牛粪。外公成了一个瞎子,他整天杵着一根拐杖,最远的路,是从家里走到茅厕。很多时候,我就把外公从家里牵到茅厕,然后站在茅厕门口等外公解完手,再把外公牵回家。有一次,我居然偷看外公解手。
我很好奇,那个时候,农村的茅厕都是露天的,就是四面土墙围起一个土坑。外公用他的拐杖敲敲打打,就能准确无误地走到茅厕里解手,稍有不慎,就会掉到茅厕里。现在家家户户盖起高楼大厦,厕所就设置在家里,露天茅厕,再无迹可寻。
有一次,我找来一根棍子,闭着眼睛,学着外公的样子在大路上敲敲打打,东戳一下西戳一下,试图摸索着走回家。才走出几步远,我就跌落到家门口的河滩上。
1983年在成昆铁路上工作的父亲,把我带到他工作的地方(成昆线上一个叫拉鲊的小站)生活了一段时间,使我更早地认识了铁路,认识了火车。
拉鲊这个铁路小站,位于四川省和云南省交界处的金沙江江畔上,拉鲊用当地的彝族语言说,是个渡口或码头的意思。如今,拉鲊这个小站已不存在。为了支持国家的重大建设,她已华丽转身,完成了一段光辉的历史使命。国家修建乌东德水电站,当年修建成昆铁路时建在金沙江江岸上的几个铁路小站,因建电站,水位上涨,不得不拆除。
在铁路人含泪拆除拉鲊前进隧道顶上的一个红五角星时,当地的村民自发组织起三十多人,集体诉求不让拆除红五角星。他们诉求只要红五角星还在,铁路就还在他们心里,他们就有了念想,他们对生活就有了盼头。水位上涨,铁路要被金沙江江水淹没,前进隧道同样要被江水淹没,所以这枚红五角星就只能放进铁路博物馆里。
来之也是为国家的建设,退之也是为国家的建设。敢于担当,自我牺牲,这样的精神,堪称时代的号角和楷模,这样的精神,就是成昆精神。这样的精神,是两千多名铁道兵战士用血肉之躯夯实凝练起来的,是三十万筑路大军,与天斗,与地斗换来的,她将随着时光的流逝,历久弥坚。国家的利益高于一切,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这是每一个铁路人所笃定的信条,也是每一个铁路人的终身答卷。
国不能一日无路,交通强国,铁路先行。有多少个铁路人在万里铁道线上默默地奉献着,付出着,坚守着,她们以一家不圆万家圆,默默地守护着铁路,奉献着青春。
在我人生当中见到过的第一抹红色,一定是在拉鲊这个地方。在那里,太阳可以把天空染红,山石树木是红色的,山峰是红色的,大地是红色的,就连在铁道上作业的人也是红色的。红色是他的基因,是他的母语。巨大的热力充斥着整个峡谷,峡谷里,一条铁路通联着外界。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拉鲊是个乐园,是我童年最向往的地方。在那里,有我从未见过的轮船,从未吃过的树瓜,从未见过的大江。在那里,可以隔三差五地看场电影,可以睡在芭蕉叶上立筋斗,可以随时吃到水果糖。水果糖有时是父亲给我买的,有时是父亲的同事给我买的。两角钱一两,二十几颗,剥开一颗,放到嘴里,仿佛整个世界都是甜的。在那年头,尤其是生长在农家的孩子,水果糖不是随时都可以吃到。
我至今还记得,大人们出去上班,我就在车站到处溜达。我最喜欢去职工宿舍的窗子后面捡东西。比如,有时会捡到一个坏了的打火机,手电筒,收音机,电灯泡,小刀之类的东西。捡到收音机,我就把里面的磁铁卸下来,吸一些小铁钉之类的东西玩。所有职工宿舍都是通长的一排排的平房。
最让我兴奋的是捡到钱。一分两分的硬币和纸币,时不时的就会让我捡到。捡着捡着,我的小金库就慢慢多起来。我用一个火柴盒装着,十几个一分两分的硬币,是我童年时期最大的财富和心爱之物。我开始不满足捡一分两分的硬币和纸币。我开始学会了偷,当然,我也只敢偷一分两分的。有时候到父亲同事的宿舍里玩,看到一分两分的硬币,我就会悄悄地拿走。有一次,我偷到一块钱,我很害怕。我不敢私藏,就交给了父亲,说是捡来的,父亲肯定不会相信,还会打我。那年头每个铁路人,一个月就几十块钱的工资,一块钱是很难捡到的。为了让父亲相信,钱是捡来的,我把那一块钱拿到厕所里,抹上点屎。再跟父亲说,钱是在厕所里捡到的,父亲没有不信的道理。
车站上有一个小女孩。我把捡到的,偷来的钱,拿着带着那个小女孩去商店买水果糖。我俩经常躲在职工宿舍后面的芭蕉林里吃水果糖。一次我俩又在香蕉林里吃水果糖,我搂着那个小女孩,要和她做夫妻。一个铁路公安说,要把我抓起来,戴手铐,我被吓哭,那一年,我有六岁多。
童年的记忆里,火车很慢,似乎还跑不赢人。记得有一次,我还天真的跟火车赛跑。刚开始还行,没跑出多远,我就被火车抛在后头。见此情景,大人们就笑。父亲很是向往地说,以后好好读书,长大了当个火车司机。那个时候,小孩子是可以跟着大人到工地上的。到了工地上,大人们在铁道上干活,无人照管的小孩子就在铁道附近玩耍。
如果不是走得很远,父亲就把我带到工地上。若是走得远了,父亲就把我关在宿舍里,不让出来,只有等父亲下班回来,才把我放出来和其他小朋友玩耍。每天,大人们站成队列,点名分完工后,大人们肩扛着大头镐(养护铁道的一种专用工具)走上铁道。
下了班回来,父亲通常会在宿舍门口支架起一个煤油炉,煮一锅西红柿和白豆腐。然后其他职工就会凑拢过来,一起蹲在地上吃饭。
父亲偶尔会带着我去坐轮船。金沙江江岸上有很多白色的沙子,远远看着闪闪发光,人赤脚走在上面,很是舒服。江岸上有人在淘洗金子。
那个时候,大人们抽一种不知名的香烟,烟纸是甜的,后来有人说,那是春耕烟。大人们很少买两二角钱一包的春城烟,和一角多一包的天平烟或是金沙江牌香烟。我经常偷父亲的烟,我把烟纸剥下来当糖吃,把烟丝丢弃。
我还在一间杂物间里发现了一些毛主席像章。
在一天晚上,我到职工宿舍房后的香蕉树下,拽下一片香蕉叶,就睡在香蕉叶上,很晚以后,父亲才找到我。父亲给我洗脚,洗着洗着,我就哭了起来。父亲问我为什么要哭,我说想妈妈了,没过几天,父亲就把我送回家。
坐着绿皮火车,火车走走停停,每一个小站都要停几分钟。我把头伸出车窗外看沿途的风景,一位女列车员说:同志,照管好你家的小孩。这一句话,听着很是新鲜,亲切。
从拉鲊回来,我就上小学了。我带回来一样让小朋友们很感稀奇的东西——一枚红五角星的铁路路徽。因为我拥有这枚红五角星,有那么一小段时间,村里的小伙伴们都很拥护我。
1983年我上了小学一年级。
从拉鲊回来,我和姐姐去找猪草,我跟在姐姐后面,像一只欢快的小狗。我们在田野里找着各种可以做猪草的野菜。不多久,我就钻到一畦豌豆田里,我像一只小老鼠,静静地趴在豌豆田里偷食别人家的豌豆。等我从豌豆田里出来的时候,姐姐的猪草也就找好了。
1983年的冬天,全国大范围地降了一场大雪。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场雪。
整个山川一片雪白,山川、田野、树木、房屋,被雪包裹着,没有了棱角。母亲带着哥哥姐姐到邻村做客。母亲的思维是我还小,加之下雪,所以就把我留在家里。母亲在火塘里烧起一大个树桩,然后就带着姐姐和哥哥出门。
火塘里的树桩不紧不慢地燃烧着,蓝色的青烟从灶房里飘出屋外,和簌簌飘落的雪花撞了一个满怀。
村里的大路上,一个男人大声叫起来:“下雪了。”
男人穿着高筒胶鞋,很快就在洁白的雪地上踩出一条笔直有力的脚印,仿佛奔跑在雪地上的羊群。
“下雪了。”
男人又大吼一声,咔嚓咔嚓,他用漂亮的高筒胶鞋在雪地上猛踩几脚。村里的大路上,渐渐有了几个女人和男人,他们小心翼翼地踩在雪地上,显出了几分羞涩。他们穿着普通的布鞋,踩在雪地上的脚印要明显浅很多,像一只只洁白的小兔。穿高筒胶鞋的男人见状,得意地大声奚落道:“怂死,怕把你们的脚踩疼,看我。”穿高筒胶鞋的男人说着,又咔嚓咔嚓猛在雪地里踩几下,雪花四溅,让穿布鞋的男人和女人羡慕不已。
我家门前是一条小河,河岸上是一片竹林,几棵高大的灌木夹杂在竹林深处。一夜之间,往日翠绿的竹林变成了一片雪白,白色让大地变得安静下来。
山林里听不到鸟鸣。田野里看不见飞鸟。村庄的炊烟,比往日低沉了很多,几乎是贴着屋檐爬行。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凌,翻飞的雪花,像是来自一场肃穆而悄无声息的杀伐。“啪!”一声脆响,河道上,一棵竹子炸裂,一些积雪滑落到河面上。“啪!”又是一声脆响,又是一棵竹子炸裂,大片的积雪落入河里。
村里的大路上,开始有人议论:“竹子都被雪压断,赶快回家把火塘里的火烧起来,屋里热乎了,房顶的雪就化了,要不然,房子要被雪压垮,下这么大雪,还从来没见过。”
雪继续下着,仿佛来自一个大世界的千言万语,只言片语,我幼小的心灵又怎能领悟。我撑出双手,拥抱着火塘带给我的温度。
村头的河道旁,堆起一个两米多高的雪人,它是熔化在村里的最后一抹雪。
我不知道我那天是怎样吃的饭,但我却深深记得,母亲和姐姐哥哥他们去做客的那家人。那天是主家的儿子结婚讨媳妇。主家的儿子是个暴戾狠毒的男人,村里人经常提及,那个男人经常把自己的媳妇拴在柱子上用皮带抽打。最为严重的一次,男人酒喝醉,居然逼迫媳妇坐在烧红了的铁三角上(三角:一个三十公分左右大小的铁圆圈,把铁圆圈等分成均匀的三段,然后再焊上三只垂直的角,便于在火塘里支锅煮饭,支茶壶烧水)。
我所想不通的是,男人家势一般,只混得个温饱,女人不聋不哑,安分守己,正正常常的一个女人,为何不选择和男人离婚,而要选择默默地承受着男人的欺凌,是什么东西在支撑着她。我想应该是那个时代淳朴的价值观,信奉婚姻的忠贞和坚守,很多女人信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谈到离婚,她们会感到是一件很羞辱丢人的事。不像现在的很多女人,离婚成了一件大张旗鼓,自我放飞,到处显摆,好像离了婚,自己就变成了女王,殊不知,最后都逃不出柴米油盐的羁绊和禁锢。
那个年月的山,那个年月的水,自从我上了小学一年级以后,我就开始慢慢地和它们接触,我在它们的岁月里咀嚼自己的时光。
我的第一所小学,四面透风,用钢筋焊接成的三脚架充当着房檐和椽子共同托举着青灰色的瓦片。一块黑板是用几块木板钉在两根圆木上,一个代课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人、口、手、山、水、日、月,让我们跟着读。
邻村叫小萍的一个小女孩跟我是同桌,人长得很清秀得体,现在是一名小学老师。我至今还记得她的样子,我不知道她记不记得我,即便她能记得我,若在路上相遇,也只不过是擦肩而过的陌路,岁月匆匆,一切皆是过客。母亲到教室里来看我,她在村里的供销社买了一两水果糖给我,我还分了几颗水果糖给她。
邻村一个叫老安的男同学打了我,我哥哥要来帮忙,那个叫老安的男同学,我哥还没打他,他就吓得嗷嗷大叫,声音像牛哞。我的哥哥保护过我,也欺负过我,欺负远远超过保护。我读一年级的时候,哥哥读三年级,在放学的路上,他和他同年级的小伙伴就把我们低年级的小同学堵在路上。他们用一根细细的柳条或是竹条到茅厕里挑着屎,逼迫我们吃或是闻,我是没吃过,但脸巴上肯定是抹过屎的。
在简陋的教室里上了一年的学,第二年就搬进一个新建的学校。新学校是一栋两层楼的混凝土结构的砖房,有一个土操场。土操场旁是一个鱼塘,鱼塘是学校发动我们学生挖的。那时学校里没有电铃,上下课是敲一个大碗大小的钟。
钟就摆在楼道口的第一间教室的窗台上。有一次,中午放学,我们在操场上大扫除结束后,我路过教室门口的时候,就铛铛地敲了几下钟,这时一个女老师走出教师宿舍,拧着我的耳朵,把我拉进教室,让我面向讲台站了一个中午。
在我上二年级的时候,我的姐姐上五年级。至今我还记忆犹新,那天课间休息的时候,姐姐从教学楼二楼给我丢下一角钱的纸币,那时的冰棒两分钱一支,我开心极了,捡起钱就奔向学校外买冰棒。
如果说,在后来的生活中,我对姐姐有那么一点好,很大程度上,跟这件事情有很大的关联。姐姐虽然在后来,也给过我几角或是几块的钱,但我唯独对姐姐从楼上丢下一角钱给我的这一个场景,很难忘怀。
我的姐姐,小学五年级读完就没有再继续上学了,如今她的生活过得一塌糊涂,在很大程度上是源于我父母的离异,源于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是个狠毒野蛮粗鲁的女人。在我姐姐十六岁那年,由于姐姐不会捆绑稻谷,被母亲用扁担劈头盖脸地猛打,姐姐吃不过疼痛,离家出走,没多久就挺着一个大肚子,再后来就生下一个女孩。母亲打人从来不计后果,有一次她用指头粗的铁火钳打姐姐,一铁火钳打在姐姐的后背上,铁火钳就弯成了一个鱼钩。
听大伯和姐姐说过,在我一岁多点的时候,母亲在自家菜园里焚烧垃圾积肥。那天下着干凛(冻雨),母亲担心别人家的鸡会跑去菜园里刨火堆,就让七岁大的姐姐背着我去菜园守那个火堆不让鸡刨。要不是被大伯及时发现,把姐姐和我带回家,那天我就直接被冻死在姐姐的背脊上。大伯说,发现我和姐姐在菜园的时候,我已经脸色发紫,哭不出声来。为这事,大伯骂了母亲,母亲从此就很不待见大伯。
父亲有一次愤慨地对我说:“你妈,心太毒了。”父亲说着眼泪就不自觉地流出来。“你奶奶的眼睛瞎,她抬水给你奶奶洗脚。她居然把一壶涨涨的开水倒在你奶奶的洗脚盆里。我在外面工作,你奶奶天天在家哭我,把眼睛哭瞎,你妈她咋就下得了手。你奶奶从来没把这个事告诉我,是你大伯后来才告诉的我。你奶奶,多厉害的一个女老人,尽管你妈这样对待她,在村里,直到她死那天,都是在夸你妈如何如何地好。”年近八十的父亲,直到现在,还不知道他母亲的眼睛是怎么瞎的。
由于我经常回父亲的老家,有一次无意中提及到奶奶的眼瞎。一个年长的老者语重心长地说:“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你爸爸和你妈早已离婚了这些年,以前不敢讲,现在我才敢告诉你。”老者把嘴贴近我的耳朵:“你奶奶的眼睛不是哭你爸爸哭瞎的,是你妈和你奶奶在一次争执中,你妈用手指戳你奶奶的额头,发生意外,给戳瞎的。你爸爸现在还一直蒙在鼓里,不知道这个事。你回去不要跟你爸爸讲,烂在肚子里。”
我天生就不是一个读书的料,读了三个二年级才升入三年级。
在读二年级的三年里,我学会了自己穿衣服,学会了煮饭,学会了找猪草,学会了上山背柴。早上起来,把裤子提起来,往脚上一套,背着书包就出门,走到教室里,才发现裤子穿反了,于是在下课的时候,谨小慎微,生怕别的同学看出破绽,悄悄溜出教室,钻进一处茅厕,脱下裤子,重新穿好。
裤子没有缩筋,也没有皮带,通常我会用一根细铁丝把两个裤扣拴在一起,或者是吸瘪肚子,把两个裤扣拉拢,然后用一根小木棍穿插在其中的一个裤扣上,这样裤子就不会脱落。当我人生中有了第一根皮带,第一条内裤的时候,那种喜悦之情是难以言表的,可以说是蹦跳起三丈高,爱不释手。很多时候都会有意无意地拿出来显摆。
读二年级的时候,我就开始煮饭了,够不着灶台,就搬两块砖头垫着。从不会切菜,到学会了切菜,再到后来切得越来越好,熟练到闭着眼睛也可以切洋芋丝。更多的时候是放学以后到野地里找猪草,上山背柴。现在左手食指上的五六道疤痕就是切菜找猪草时留下的疤痕。同样是在农村,现在的农村小孩很难分清麦子韭菜了,更别说找猪草,上山背柴了,这真是要命的一件事。
农村的炊烟已渐渐消失,锈迹的镰刀再拾不起金色的稻子。一个小孩读书,全家人都在陪读。每天放学,学校门口,接娃娃的家长排成长长的队伍,车接车送浩浩荡荡,然而很多孩子并没有读好书。他们并不知道读书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过好日子,天天有肉吃,有新衣穿,可现在的生活不已是很舒适了,天天有肉吃,天天穿新衣服。所以再让他们好好读书,将来过上好日子,这句说词,似乎没有什么说服力和诱惑力。估计除了老师,没有或者很少有一个家长会这样教育自己的孩子:“好好读书,将来做一个对社会,对国家有用的人,对人民有用的人。”我听得最多的也是千篇一律的:“好好读书,将来过上好日子。”
现在的老师几乎不敢再打学生了,当然偶尔的也会听到有老师打骂学生的现象发生,但是也有一个现象在悄然发生着,学生殴打老师,学生辱骂老师。学生对自己的老师没有一点敬畏之心,对教育没有一点敬畏之心,学生都不再惧怕老师了,那么,老师还怎么教书育人。
我很感谢我的一个老师,他虽然没有打过我,但是他把一个学生从讲台上几脚踢到课桌下面后,这个场景深深地震慑到了我,让我的学习有了很大的起色。
让人感到意外的是,多年以后,这名曾经被打的学生,在后来的人生中吃尽了各种生活的苦头,在提到当年打他的那个老师时,他没有半点厌恨,反而是无比地怀念那个当年打他的老师。
我读了三个小学二年级,二年级万岁。我的母亲并没有因为这事打过我骂过我,她要是真为这事打我骂我,我不但不抱怨,还要感念她的恩。母亲没有在我糟糕的学业上动过我一根手指,却在其它鸡毛蒜皮的小事上把我打得遍体鳞伤。
我经常被母亲整了跪在地上,头上还要顶着一碗水,若水有泼洒,就等着挨棍子。
从小到大,我被打了很多次,有些我已不记得了。
我被外公打过,那是因为我把一个难以下咽的黑色馒头悄悄塞进一个土墙洞里,浪费了粮食。我偷了父亲的钱,被父亲打,我不该偷钱,被打是应该的。我被哥哥一拳猛砸在鼻子上,两个鼻孔鼻血喷射出来,此后每到春冬季节,鼻血就会流出来,我不记恨哥哥。我还被同学揪着头发打过,还被另一个同学掰着一个手指打过,尽管这位同学差点把我的手指掰断,但我也不记恨他。
这样的打,早已在心里烟消云散,完全释怀。
我难以释怀的是被母亲的毒打,尽管有时,我会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再记恨这个女人,原谅她,她本就是一个野蛮粗鲁的女人,可我幼小的心灵早已深深烙下刻痕,不是我想抹平就抹平。
无法释怀的心像一座坚硬的岛屿,带着沉重的枷锁,我无法修行。
我承认,我是记恨我的母亲的。我忘不了,母亲用绳索把我绑在椅子上,用皮条抽打我的脸。她完全可以打我的背脊或是屁股大腿,为什么要打我的脸呢。那些抽打在脸上的条痕,仿佛秋天里最后落下的枯叶。
母亲让我到山上背柴,村里有一家人家办喜酒嫁女儿,等我柴背回家,就带我到那家人家里吃喜酒。我喜出望外,想着可以吃上美味可口的饭菜,急匆匆地就到山里背柴。想着母亲反正是要带我去吃喜酒的,我把柴背回家,放下柴火,没有换上干净的衣服,整个人脏兮兮的,黑手黑脸的就先于母亲到了那家人家里等着吃饭。
母亲找我不见,最后知道我早已在那家人家里候着吃饭。母亲二话不说,揪着我的耳朵就把我拖到家里,用绳索把我绑在椅子上,拿捆柴的皮条抽打我。我太脏了,去别人家里吃饭,丢了她的脸。
我记恨母亲,她用一根竹竿抽打我的小腿和脚踝,直到竹竿炸裂,变成竹片,竹片再变成竹丝,她还在打我,我的双脚脚踝鲜血直流,走不到学校上课,我躲在一个树洞里。村子外面的野地里,有几颗上了百年的板栗树,有一棵板栗树有一个树洞,我躲在树洞里,晚上不敢回家,没有一个人找过我。
我记恨母亲,一天吃过午饭,她让我在家里看守刚孵出的小鸡仔,她到河里淘洗麦子。一只小鸡被老母鸡翅膀夹死。母亲回到家,失望惋惜地捡起地上的小鸡仔。“唉!死了,短命鬼,我是咋个告诉你的。”母亲一声骂起,就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整个人提出大门外,看见我的耳朵撕开了口,血流了出来,母亲才松开手。
我记恨母亲,在一个冬天的早晨,我跟着她到山里背柴。山道崎岖不平,落满了雪白的冰霰,本是松散的路面变得坚硬易滑,一不小心就要栽跟斗。我背着柴走在母亲前面,我一跌倒,母亲就给我一脚。我不指望母亲能拉我一把,我只希望她能让我慢慢地爬起来,我们一起走下山。可母亲没能让我慢慢爬起来,我在那里跌倒,她就在那里给我一脚。
这一条山道不算长,却成了我一辈子无法翻越的山路。每次经过这一座山的时候,我都会停下来,驻足默默地看一眼。山道依稀可见,弯弯扭扭,丑陋不堪,仿佛一截丢弃的盲肠。
母亲老了,她时常会在村里诅咒我,说她养了一个白眼狼,忤逆种。母亲这样咒骂我,我笑笑。时常,母亲也会告诉我,母亲说,她在菩萨面前帮我挂了功德,保佑我平平安安。母亲这样说,我也只是笑笑。
很多时候,我们的作业车要经过村子,母亲会站在路口痴痴地望着我们的作业车,看我有没有坐在车上。她望眼欲穿的眼神,像一只敲着木鱼的乌鸦,我在想,它应该盘旋在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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