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阳监狱还是那副阴森森的老样子,漆黑一片的廊道死寂一片,偶尔一脚下去,仿佛还会踩到某种黏腻的液体
“夫人,就是这里”
借着火光,一个披头散发之人被架在刑具上,浑身已经皮开肉绽,全似血球。
“李斯!醒着么?”
他听到声音,微微抬起头,肿胀的眼睛瞬间睁大:“你”
“很好,还有舌头,我不会太寂寞”我说着,挥了挥手,让人打开狱门,接过卒子手中的火把,踏进泛着腐臭味道的牢房中
“消失了十几年,你居然还没死”
“师兄可是大了衍玉十几岁,师兄都不舍得死,我怎敢先行”我说着,伸手掀了掀他的衣袍,却是只见肉,不见皮,他随着衣袍的起落闷哼一声,看起来疼痛难忍,我叹息一声,松开手:“鼠在所居,人固择地。斯效智力,功立名遂。置酒咸阳,人臣极位。一夫诳惑,变易神器。国丧身诛,本同末异!”
“你今番就是来替韩非报仇的吧!那还费什么话,赶紧动手啊”他看起来,痛苦至极,求死不能。
“我不骗你,小师父并没死”
“你说什么”他惊愕的抬起头,浮肿的眼睛里充斥着血丝,像只癞蛤蟆
“我说,韩非没有死!你给他喝下的毒,是更换过的!”
“呵呵呵呵呵……”他从牙缝里挤出笑容:“果然如此!”转而似哭似笑:“果然如此”
“你们都去外面守着”我微微斜身,对身后守将喊道
“丞相命我等寸步不离保护夫人安危”
“不必劳烦各位”我冷冷出言,使得他们面面相觑。
“夫人恕罪,属下不敢有违丞相”
“听了这般久,你们足以有话回的,要财命还是要即刻就死,两位好生思量”我从腰间解下所有的黄金,递于他们。
守卫终究面面相觑,达成共识,接过囊袋,躬身称“喏”而去。
“好了,人都走了,我们师门兄妹,终于可以安心说会话”
“你我看似毫无因由相斗的一生,算来,全是为了韩非,他像一个魔咒,困了我一生。临死,都不能解除!”
“小师父的事我们先放一放,下辈子一起算个清楚!”我渡着步子,认真的审视着他:“其实我今天来,是想与你做个交易!”
“我以将死之人,你还有何利益可循”
我忍着催吐的血腥味,贴近他的耳边小声道:“你的幼子在我手上”
“你……”他顿时要发作,却被我打了个小声点的手势,强行压了下来,他抬眼看了看静得蹊跷的牢廊,咽下一口唾液:“你想干什么”
“赵高要夷你三族,这个孩子若非在我手上,你以为他还能活到现在吗!”
“你想怎么样!”
“听着,李斯,你现在只能相信我!并且,只能保我,否则,对谁都没好处!”
“要我做什么!”他思索片刻,不甘心的喘息着
“我早就听说,嬴政为我准备了一处墓穴,为他陪葬,里面辉煌灿烂,珠宝无数。他临死时,还嘱咐过你,若有一日找到我,就算重新开墓,也要将我送进去”
“没错,陛下所铸的墓穴的确是水中龙凤双人陵,临死之前也的确说过这样的话。但当时你已经消失近十年,谁会认为你真的还会出现”
骊山陵果然可以打开!
“如果我猜的没错,我的渊源玉也在那里”
“那枚玉佩陛下至死都带着,后来,以随身之物入了水中宫正墓”李斯突然睁大眼睛,会意我的想法:“你要重启骊山王陵?”
“聪明!陵墓是你李斯亲自盯着的工程!封墓之时,更将所有参与造陵之人全数还埋。这个世上如今只有你最清楚这里面有什么!只要告诉我,让我顺利取回传家之物,我一定替你护住最后一脉”
“此事非同小可……”
“信任是吧!”我打断他的话,将从他那幼子身上解下的福禄镯子示出:“我芈衍玉为人你一向清楚!爱憎分明的很!此番,也算为当初我杀你一个小妾赎罪了”
“好,我告诉你!你答应我的,不要食言。”
“我答应保他性命,许他无忧童年,但无法保证会给他富贵荣华”
他半痴半笑,最后闭上眼睛:“若能如此,最好”
……
李斯!凭借一封谏逐客令,从当年的无名小卒,一跃成为众所周知人物,秦统一六国,几番献计献策,功不可没,后,议帝号,刻国玺,可见受秦王器重万分,后修渠道,拆城墙、销兵器,统一车轨、文字、度量衡!参与法律编写、坚持郡县制度,这每一样所作所为都可谓功勋卓著!不输管仲商鞅。仅凭这些,本有机会成为司马迁笔下的一代明相!可后来一念之差与赵高合谋,引出沙丘之变,造成秦国覆灭!可谓是阴沟里翻了船,彻底沦为了一只啃食国家的厕鼠!
一代平民步步攀爬,以才侍君,以功为相的励志故事,最终就这样草草落幕
……
……
李斯被夷三族,斩于菜市口后。其子李由仍将兵在外,不久,与项羽、刘邦战于雍丘,大败,被义军斩于雍丘。
赵高为找到我手中的幼子,彻底绝根。竟将李府上下,真的掘地三尺。其心可见也是恨极了当年受困于李斯,逼得他受了这断子绝孙的宫刑。
我将李斯之子交给了勇子,确保在其护卫下万无一失的离开咸阳,安顿好这一切后,天下已经变了数变。
这期间,秦将章邯战楚地,杀死楚军守领项梁之后,进兵赵国,与秦将王离汇合,大败赵国后,于巨鹿城准备围歼赵王歇与剩余君臣。而此时,楚怀王阵营分兵两路,一路以宋义为上将军,项羽为次将,范增为末将,率军数万北上以解巨鹿之困;另一路以刘邦为主帅,进攻关中。楚怀王许诺说谁先攻下关中,就封谁为关中王。
十二月,项羽领二十四万起义军渡过黄河,破坏章邯运粮甬道,包围王离,歼灭四十万秦军。经此一战,项羽在诸路起义军中奠定了领袖位置!而秦朝主力尽丧,已经名存实亡。
章邯派人回咸阳请求支援,却险些遭赵高暗杀。章邯遂领兵投降。最后二十万秦军惨遭项羽坑杀。
就在项羽北上救赵,收降章邯时,刘邦趁秦军主力被牵制在河北,乘虚自率一军向西进发,首先进入关中。
一时,天下战火纷飞,白骨成堆
而此时,赵高也深知,自己复仇的时间不多了,于是加快脚步,不等二室将阿房宫建成,就发动了望夷宫之变,将二世胡亥杀于望夷宫。拥立成蛟之子赢婴为王,史称三世。
一切都在司马迁的纸上,终究,一切都没有变
……
……
“天还未亮,夫人便入宫而来,是有何要事”赵高已经穿戴好官服,梳洗完毕
“我要走了,特来向丞相辞别,又知晓丞相忙碌,便想赶在早朝之前,与丞相走上一程,全是叙叙旧吧”我假装惆怅万分,苦笑一声
“走吧,一起去请新皇帝上朝”
我引赵高入走了御园中这条较为偏僻之路,就着微微宫火,边走边聊:“丞相问我,当年为何对丞相动了杀心,其实说到底,就是害怕会有今日,今日的山河破碎,今日的血流无数,今日百姓饱受离乱辛苦,无辜者惨遭屠戮牵连。而你赵高,却从不回头”
“当年,你走之后,曾留书一封,使得嬴政深信你乃仙人降世,有未卜先知之能。自此信奉道教,自称道人,一生苦修成仙之术,最终却惨遭反噬,英年而亡。可夫人莫是不忘了,我是赵高,并非嬴政?”
“我答应丞相,探过李斯,当回来如实相告,该说的,我都说了,至于丞相信是不信,从来由不得我”我垂头浅笑,继续踏足前进:“还记得那年,你突然辞别我与小师父,说是要入秦,我们与梦瑶也是在这样一个晨雾弥漫的早晨,站在门前目送你走进小路的霭霭迷霾里,看你消失不见。你不知晓,梦瑶哭了好久”
“这些年,是我愧对她们母女”他笑了笑,踏步在脚下石路:“说来也是缘分,当初,若非夫人的一封信,让我提前了解秦国局势,我可能也不会那样着急入秦”
“信?什么信?”
“夫人大概不记得了!”他又笑了笑,却不多做解释。接着又道:“你离秦之后,我又历朝堂派系之争,侥幸无恙。后来卢生卷财出逃,我深受牵连,好在有惊无险,公子们渐渐大了,夺位之战再次九死一生。想我这一生,刀刃上行走到此,唯一没敢做的、也最遗憾的事,便是没能亲手杀死嬴政。”
“是么,这样说,嬴政非你与卢生用长生之道所害?”
“他是被赢穆若进献的金丹所杀,可惜,嬴政至死不知。临死前,在沙丘的狂风里,透过车驾的细竹栾帘,看到了两个身着白衣的女子,以为是你自九天而下,前来接他,他就这样喊着你的名字去了,想来也是可怜,他这十年,日日四海寻你,如今走了,去到那边也是寻不见你的”
我听到赢穆若的名字,恍然有些不知所措,眼泪强行充盈眼眶,只被我努力止住:“可知为何她要杀嬴政”
“赢穆若已经于早些年过世,是被嬴政悄悄折磨死的,这女人弥留之际只叫人按时奉上金丹。至于原因,早已无人知晓”
“原来,早就过世了”
“只可惜她无儿无女,家产也都传给了一个叫什么莲的女人,我猜应是那消失已久的俏莲吧”
眼泪……终究不肯受我控制:“是她”
“我猜也是她,便不曾多做为难。这几年,俏莲又传其子,其子韩氏名璞,坦言朱丹乃害人之毒,如今改山耕种,建堂教书,远离王朝,逍遥自在”
嬴政,若我没有猜错,嬴政终究还是找到了小师父。他和穆若没有抵御这迟到的死亡,他们……终究……终究……山川大海,万物灵魂,已经在赵高短短数语中泯灭又重生,转而再次湮灭为空。潮海高空数秒之间已经转了数转。斗转星移,竟不知这错位的时空是不是只为这些话而已……而这一身皮囊拖着这一口气等到现在,只是等这样一个结果而已……
“谢谢……谢谢你肯告诉我这些”
我终究站立下身,坂动袖中机关,杀掉赵高身边侍从,霎时,赢绫带着一群卫兵冲了出来,围住赵高
“你!”赵高如惊弓之鸟,睁大眼睛,不断后退,终于脊梁顶到了秦三世赢婴手中冰冷的青剑,这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你竟联合他们杀我?!”
“赵高,安心去吧,我会设法保住梦瑶盼儿”
“不行”他睁圆了眼珠,撕着雪白的牙齿拒绝:“赢氏一族还没有死绝!秦国还没有灭亡,我赵国四十万亡魂的血仇还没有报完”
“仅巨鹿一战,死伤四十万秦军,坑杀二十万。如此算来,你还欠着秦国二十万的命!”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饮血般的笑声:“那是秦国欠我的”
“长平孽种”赢绫上前一步,就要挥鞭。
我伸手拦住她,上前一步,靠近赵高
“师姐小心”张苍欲伸手阻拦,被我挥手挡下
我径直来到赵高面前,仔细说明:“当年我父亲将你托付于我,于情于理,我都该帮助你!”
“你父亲?!你是说……”
“没错”我肯定了他的答案,再努力靠近他一点,好让他看清我的脸:“我记得我曾说过,喜欢有始有终!既然是李家人将你这个魔鬼放出来,自然我该有责任收了你!如今你大仇以报,我以不愧你分毫!”
他定定的看着我,眼神已经飘渺至远方,最终泻了那一口气,慢慢闭上了眼睛,放弃挣扎:“做多少……都回不去了!”
我放下悬着的心,好在,他对赵人,对父亲,还有一丝丝敬畏之心。
一声‘滋’的声音,东方的太阳漏出了第一缕光线。
映着血光,我却想起了一桩不起眼的往事,那年巫少给我来了封秦国势力分布的书信,我将它放在了书台上,就在那时,甘老夫人为救我而遇刺,便是赵高将人抱到了榻上,然后自顾立在了书台旁。不几日,他便突然请辞,匆匆的走上了这条赴秦之路。
现在想来,那封书信极为可恶。竟是带了鲜血的。也是带了天意的。
血色染红了天边霞光,黑暗就此告一段落,人间暂时迎来白昼。可阴阳相替,明晚,是不是比今晚更加漆黑无光?
……
……
我送张苍来到十里郊外,恍惚记得这里多年前是有什么故事的,却一时记不太清。回神看了一眼张苍,他的眼睛里多为苍茫。
“如今,你身体流淌着的血液所赋予的使命完成了。从此,你该去做你心中的事了!”我回头看了看张苍:“还记得,当年你在韩府里说的话吗”
“苍不敢忘”
“一谷之大,还能收容多少人呢?还是这天下大,天下的孤儿寡母们需要一个徐徐更变的清明世道来拯救”
“张苍此生,定竭尽全力,不负天下苍生”
“你如今尚还活不清楚,以后,或许会沉静下来。你信师姐,劝赢婴降了刘邦,你就跟着刘邦走,他会给你机会,让你创造一个轻徭役无战乱的清平世界。”
“苍不忘师姐所言”他立在急风中,不甚单薄。
我奈住潇风,将隐修老人所赠的古香茶方放到他的手中:“你如此单薄,这茶却多助虚寒。定能帮你强筋健骨,延年益寿”
“多谢师姐”
“而我只一件相求,那便是来日长久,一定要保护美人谷不受侵扰”
“我与恰儿之子全托谷内,师姐放心,有张苍一日,便守美人谷一日太平,有张苍一日,世人便不知美人谷一山”
“好,保重”
“师姐保重”张苍翻身上马,又施重礼:“告辞”
“告辞”
“嗳,阿苍”我喊住他:“还有一事”
“师姐请讲”
我想了又想,终于决定说出口:“留意一位叫王陵的人”
“王陵?闻所未闻,可是师姐旧人?”
我摇摇头,却挥挥手,唯有叮嘱不放:“去吧,不要负了血统,不要负了名字,不要负了你娘,不要负了芈恰,不要负了天下”
张苍喉结来回滚动,眼中泪光终于伴着暮光消沉,终究没有说出一字。
我对着张苍绝尘而去的背影施礼,调转马头,背道而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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