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烟12

断烟12

第十二章  玉虚

青苔漫着单顶泥房，入夜逢雨，爽爽快快。

薛忆之木然坐着，风兮雪兮，内心飘摇。大隐隐于市，别人只道我仅知握笔时的乐趣，其实天上地下，三千烦恼丝皆难断。性不合世，笔不随心，薛忆之不禁长长一声叹息。

窗外没有一丝星光，雨时而一阵急促，时而一阵稀疏，落在院子里，树叶上，瓦砾间，沙沙刷刷，乒乒乓乓。

薛忆之闷闷不乐，抢起桌上的酒杯，咕咚一口，狠狠下肚。

“令人羡慕么？” 薛忆之自言自语，无奈地笑笑，笑里有一抹苍凉逸到了雨中。

薛忆之默默想到师父的风采，师父正带着微笑走来，注视着自己。

“师父，师父……” 薛忆之失神，喊出声来。

待明白过来，纸上已多了一行字，细看来：细雨湿流光，不恨芳草，只恨西风，吹梦断古今。

雨收了，寒气逼进屋里。未尽的滴答声，合着心跳。

纸上悲欢任难堪，轴尽谁收浮生卷？

第三日午间，依如旧夏，蝉聒噪不停，余音散在茂密的树林间，一树树翠意都快被这徒劳之声叫断了。秋凌今日无事，就早早来到薛忆之住处，房前屋后地忙个不止，洒水、扫地、掸灰，不多时，眼前变得亮亮堂堂，整整齐齐，俨然一新。此刻，秋凌正坐在屋下仔仔细细使着针线活。

门环连着响了三下，哐哐当当。忽听有人从门外喊叫：“请问薛先生在家吗？我家少爷前来拜访。”

秋凌仰着脖子朝向大门方向道：“敢问是谁呀？”

叫门的是马虎，他口中的少爷正是金万代。开门后，秋凌看见其人，并不认识。金万代见水灵灵的秋凌，心里悄悄感慨道：“还似那般可人，添一分缀余，减一分失色。”

秋凌不知道是何缘故，竟被客人吞人的目光看得拘束，热辣辣的脸颊泛起了桃红的花朵。不好意思地侧过头道：“不知公子找薛先生何事？先生有事外出了。”

金万代道：“真不巧啊，初次来薛先生就不在家。不过原也没什么大事，后日便是家父生辰了，我来只是想确认一下薛先生能否及时到达，我们也好有所准备。”

秋凌道：“既是这样，等先生回来我告知便可。”

金万代双手作揖道：“有劳郑姑娘了。”

秋凌纳罕道：“公子怎么会知道我的姓氏，我们不曾相识。”

金万代笑道：“姑娘不认识我属正常，我认识姑娘你亦属正常。说来也巧，我们在恒虔寺有过一面之缘。”

秋凌思忖半天，回想的画面中依然涌现不出眼前这个人的身影。

至夜，男男女女的调笑妩媚之声，混合着凝薰河上的点点星光，见者心烦，闻者意乱。姬红菱闷闷之气难解，拨开帘子，走上船头，吹呴呼吸，吐故纳新，顿觉神清气爽。

因心中有挂，琵琶在姬红菱手中不着调地响着。周敦颐文曰：“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何其难哉！姬红菱想到那驾一叶扁舟，放浪湖山间，与高才名辈相游的奇女子，遂生出无限感慨。

飚飚华馆风，凫凫玄岭草。

习习翔绛晨，淫淫睹窅眇。

翼翼众奇分，濖濖凌青照。

羁望久难慰，星汉长飘飖。

佳期安可寻，缀目成新眺。

是啊，纵然入目景致无比亮丽，一忆及悲惨的身世，渺茫无期的愿望，心情怎不抑郁？何况此刻眼中尽是一片颓败之象。如何摆脱，且闭上双眼，总能把旧物换新景。悲与乐，只在一念间。

浮光掠影，嘈杂热闹慢慢退却，姬红菱还静静坐在船头，目不转睛地看向远方。

凝薰河上的风，柔柔地吹过，一不小心就带起了姬红菱的发丝和衣角。

“菱儿，你一个人又在伤怀？”一个声音特别动听，恍若绵言细语，黄莺出谷。姬红菱回身见女子纤纤细步，笑润初妍，黛眉开娇，衣香在风中弱舞，道：“红菱，这厢有礼了，见过董小姐。”

董湫璧连忙道：“菱儿，快别这样，我如何担待的了，你我本是同等人，理应平视，哪里多出生分，不该口口声声喊小姐。我又比你高贵哪里？以姐妹相称合适。我长你几岁，今后你称我姐姐，我称呼你妹妹，可好？”

姬红菱面露喜色道：“姐姐想得周到，说得在理。是做妹妹的不是，姐姐见谅。”

“天命有时息，芳菲皆自得，妹妹须放宽心。今日来了几个客人，虽有酒囊饭袋，等徒浪子，焉知有池中之物，非等闲之人，怎可以等闲视之，暂且进去再做理会。”

姬红菱勉强犹抱琵琶半遮面进得船内。

董湫璧见姬红菱极不情愿的样子，便凑近她身旁，趴在耳朵上悄悄耳语几句道：“妹妹，好个糊涂，此地非能长留之处，妹妹合该为自己将来打算打算，难道你想在这待一辈子不成。”

船内坐着几位公子，不同往日所见的富憨蝇头之人，姬红菱细细听他们所谈内容，有诗词歌赋，琴艺字画，也有当下朝廷局势动静。理智时候，模样温和；不悦时候，义愤填膺。

姬红菱找到位置坐下，默然无语。

一个样貌并不十分美观，纤弱的书生道：“美人既然抱琵琶在怀，何不借着兴头弹奏一曲，我们几人洗耳恭听。”

董湫璧见状道：“既然公子们由此雅兴，红菱妹妹可不是不识趣之人，好说，好说。”

姬红菱知湫璧姐姐在为自己帮衬，便不好再做推辞，便问：“乐意效劳，公子想听什么，小女子弹来便是。”

书生笑道：“红菱姑娘如此慷慨，令在下喜不自禁，真乃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其旁几人也随即附和道：“有幸，有幸!”

书生又道：“只要美人喜悦，美人弹什么，我们就听什么，你喜欢什么，我们自然喜欢。”

满座之中唯有一人，摇摇头，不置可否。

只听姬红菱道：“那就一曲《今日良宴会》，请君侧耳听。”

清晖何灵洁，嘉宾集兹辰。

有心洞飞滞，玄华理所亲。

妙唱不我见，柔翰情难申。

驰目玩冥奇，扬蛾肆态神。

流眄当佳丽，心期桐柏臻。

偕我兰蕙姿，驱车玉虚滨。

别此上五岳，朝列魏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