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夜,狭长的巷道里,在地上投射出椭圆形的白炽灯被秦仪珍熄灭了。那盏灯亮了近十年,换了两次灯泡,如今略显暗淡的灯泡看来又要更换了,但那盏灯却没有等到焕然一新的那一刻而是提前进入黑暗的罗网中。
秦仪珍决定安装和点亮白炽灯还得从孩子上学说起,她依然记得为是否装灯的事情,跟年轻如今却化为尘土的丈夫大吵一番。
“我不同意,家里本来就穷的揭不开锅!你……你再开灯的话,多浪费电啊!”
秦仪珍的丈夫戴着沾满雾气的眼镜,从椅子上噌地一声站起来。他平时不发怒,在邻居的眼中是个老实人,什么事情,不管大事小事,都用乖巧的姿态敷衍过去。
但有一件事不行,那就是钱,拿钱的时候喜笑颜开,恨不得告诉所有人,到用钱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露出令人生畏的獠牙。
“不行,我不同意。家里什么事情都是你说了算。唯独这件事不行!装灯的话……”他顿了顿,想着怎么敷衍过去。“会影响邻居睡觉。”
“什么的灯会影响人睡觉?现在哪家不是装了床帘。”她苦笑道。想到了她可伶的宝贝女儿。“我装灯为了嫣儿,你难道不顾你的女儿吗?嫣儿学习那么辛苦,要到很晚才回家。你……你只顾着你自己,一天到晚的,就知道钱,钱,钱。”
嫣儿是指她的女儿王若嫣。
“一天到晚……我没提钱啊!”他皱起高高的眉头,彷佛在思考到底提了没有。
“为钱的事跟你吵过多少次了。家里的桌腿坏了,你舍不得换也就算了。你连嫣儿的学习用品都舍不得买,你把钱藏着干嘛?跟你入棺材吗?”秦仪珍咒骂道。
“现在的孩子要时髦,非要带卡通的笔,连玩具盒也是这样。你看看,还有一大堆与学习无关的书籍。这些书学了有啥用,不过这些书肯定是她的那些好同学让她买的。那些好同学,我觉得吧,还是不要跟他们玩为好。嫣儿现在成绩好,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就被他们给带坏了。”
“我懒得跟你说。”
“你说说……我上班多么辛苦。每天加班这么晚。赚钱容易吗?你想这么花就怎么花。我不存点钱,钱迟早被你花完。”
“那我怎么办?孩子的点点滴滴不需要我打理吗?不,花了你一点钱,你就心疼的要命。关键到现在,你完全变了样,你不是个男人?”
“我怎么不是个男人了。你……滚出去,房子是我的。”
房子没有妻子秦仪珍的签字,成了老公的独占财产。为了房子的事,吵了多少回了啊, 她记不清,只记得大大小小的数不清的架在脑海中翻腾,难受极了。她累了,不想也不愿意再提及此事,但不代表这件事就这样安然地过去了。这句代表了秦仪珍丈夫决心和勇气的话说的不错,房子的名字是老公的,她无法辩驳。但照例表明她的老公没有理解秦仪珍,特别是房子的事。这是她新鲜的,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一旦揭开,那将是彻底的痛!
她的血流干了,或许只有一种方法能结束这一切。
她牙齿咬的吱吱响,眼眶充满泪水,愤恨地说:“别说了,离婚。”
二
婚,没离成。灯,挂在隔壁巷道上。
秦仪珍没成想会是这样的结果,事实上她早就做好离婚的准备,一早收拾好的衣服,在客厅里玩耍的孩子,还有从丈夫哪里抠出来的几万元,包括她自己,毅然决然从家里——这个她以为的属于她的家——分离出来。可是丈夫乖巧可怜的神态又出现了,她迟疑了。
要不是一切为了孩子,为了能让王若嫣下晚自习,回家前必经巷道时有一盏吊灯照着。自己绝不能也不可能跟吝啬的丈夫吵得如此凶。她一想到自己的丈夫,她的嘴角不禁掠过一丝冷笑。丈夫以为自己下跪了,哭了,闹了,甚至说自己离家出走,把辛苦赚的钱全部交给秦仪珍(秦仪珍知道他不可能这样做的)。就可以装作一切都过去吗?这不可能,她的丈夫本应该是挑大梁子的人,秦仪珍的心里承认他这虚伪的面孔是如此的不靠谱,她要自己夺过来, 一把抗住。
“第一:你把钱都交出来,过去的事情就算了,我也不计较了。第二:灯需要装,是为了你宝贝女儿,不是为了我,你要搞清楚。”
秦仪珍不后悔说的这句话,虽然丈夫从此以后很少归家。当然他是不愿意归家的,就算回来,也是满身酒味,醉醺醺地倒在地上,呼噜声能响一晚上。而第二天已不见踪影,除了残余的酒气与地上口水表明他昨晚来过。
她算是没丈夫的人了,这跟离婚没有任何区别。丈夫的担子卸给她,她不能不挑。
第一件事就是买灯装灯。她的家正好在二楼,巷道靠近阳台。于是,灯,就理所当然地装在阳台外。此外,得找个工作。托隔壁王妈在厂里找个苦工,有夜班,三班倒,故而晚上没时间接女儿王若嫣。女儿走夜路需要灯,所以,灯就这么长明着。
三
王若嫣长高了不少,如同翡翠色的幼苗,春风一吹,一个劲儿的冒出绿叶与叶茎,不断地生长着。再回首时,不是低头,而是抬头,仰望着摇身一变变成的参天大树。秦仪珍抬头看着高挑的女儿就是这种奇妙的感觉。
王若嫣今天可高兴了,因为申请出国留学的offer通过了,一周后,她就得踏上新征程。她需要把消息立马告诉妈妈,因为妈妈等了太久了。
她最近一次见到妈妈,身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手上有了大小不一的老年斑,头发愈见稀疏,她变得不敢梳头发,一梳头发,落在手中的头发能抓一把!也不敢照镜子,镜子里是折叠出皱纹的面孔,王若嫣不敢相信这是她的妈妈。妈妈为了她衰老成这样了!
王若嫣跑回家,平常短短的一公里路程,她并不觉得长。可是今天,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似的。她气喘吁吁打开防盗门,幸福的时刻终于来临了。
王若嫣看到母亲背着她,在那儿好似在抹眼泪。
王若嫣隐约察觉到不对劲,轻轻唤了一声:“妈,我回来啦。”
秦仪珍眼睛通红,王若嫣猜对了,她的确擦的是眼泪。她不明白什么事情会使妈妈这样伤心,即使爸爸一声不响地离开,也没见她流过一滴泪。“一定是极其糟糕的事。”她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秦仪珍羞愧地撇过头,望望天花板,好似在看什么新奇的东西。眼泪看来是憋不住了,她擦拭着眼泪,哽咽地说:
“你爸……你爸……”她重复了好几遍,还是不能决定到底说不说。她犹豫了一下,决定说下去:“他死了!”
父亲的死来的太突然,王若嫣没做好准备,她木在那儿。
秦仪珍堵在心中的大石头落下来,但还有好多小石头堵在喉咙里,说不出的难受。
王若嫣一把抱住母亲,眼泪将秦仪珍的肩头淋湿。她拉住女儿的双臂,女儿满脸狐疑,她是那么不相信父亲健康的身体终究敌不过岁月的侵蚀,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最终订入棺材板中。
“爸爸……他不会死的!”王若嫣的语气带着愤恨:“不会死的……”她的声音逐渐低层。她接受了事实。
秦仪珍的粗手紧紧握住女儿的一只手。
“你爸爸本来喝酒就厉害!”她顿了顿,说出丈夫的死因。“三个月前他说他搞个大项目,后来他拉我投资,说特别赚钱,我没理他。可……昨天晚上,二审打电话过来,说你爸爸死了。是昨晚喝死的,救护车来了,到现场时就没气了,我昨晚赶到那儿时,你爸爸被拉到太平间了,我就去了医院…… ”
秦仪珍觉得没必要说出见到的惨状。她不想让女儿心疼。
“听你二审说,他的钱全部投进去了,结果一分都拿不到。他想不开,喝太多的酒,弄的屋里全是酒气味。” 她抹了抹眼泪,说: “他直接喝断气了。”
王若嫣就没见过父亲几次,而在寥寥几次的印象中都是父亲酗酒倒地的样子,他想不到有一天,他的生命就终结于酗酒上。父亲的死没有给她太多的震撼,同情和苦痛,她实在是可怜自己的母亲:
“妈……我……留学生的申请下来了。”
王若嫣的话或多或少给了母亲安慰。是的,王若嫣的成绩很优秀,在学校里一直名列前茅。如今,学校将公费留学的机会交给她,妈妈果断同意后,就填写申请表格。当然,就是女儿没有通过,她也不会不开心,她的女儿比别人友好,比别人善良,关心她这个单亲妈妈。真的,她唯一的女儿就是她唯一的慰藉了。她不能失去这个如同她生命一样的女儿。
“可是只有一个星期的时间留在家里,一个星期之后我就出国了。”
“好孩子,你很棒。XX,毕竟是你父亲,你应该去参加他的葬礼。当然一个星期也够了。我知道你还有很多材料要整理,我尽量不烦你,你去磕个头就行。”
秦仪珍后悔的是,因葬礼的事情耽搁了,自己没能亲手送送孩子。孩子走了,落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长明灯灭了。
四
除夕之前,下了一场大雪。雪如毛毯一样,柔软铺在地面上。那个熄灭的长明灯被雪花覆盖,似穿着一件素衣。第二天早上,热热闹闹的孩子们在巷道里蹦蹦跳跳着。他们跳着舞,堆着雪人,打起雪仗。欢快的笑声,吵闹声将节日的氛围烘托到了极点。
“你明天回来,好,我知道了,明天晚上到家。好的,不要我去接你吗?” 电话中,女儿严厉地拒绝不识路的母亲接她 。“行,我在街道等你!”
电话挂断后,秦仪珍摸了几次电话听筒,好像在摸自己女儿的脸庞。
秦仪珍决定长明灯从今晚开始是要为自己的女儿而开,虽然女儿还没到家,但她就是高兴,就是愿意将白色的光芒照进心中。
灯亮了两天,女儿没有回来。糟糕的是,手机一直打不通。她立在在窗户边,看着巷道里相互拜年的人群走街串巷。她的内心愈发焦灼。
第三天傍晚,长明灯依然亮着,她依然没打通女儿的电话。她想拨打110求助。但她女儿说过路程太远,手机可能会没电,要她耐心等她。她相信女儿大了,不会那么容易走丢的,可要是过了今晚还打不通,她就选择救助。
天晚了,月亮被啃食了一半,垂头丧气地挂在巷道远方。除了月亮的陪伴,巷道里见不到一个人,连星星都回家过年了。白炽灯的白色光芒,在雪地里投射出椭圆形,能明显看见深浅不一的脚印,直到隐没到黑夜中。
“妈……”
这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秦仪珍跑向巷道口出现的人影,那个人影与黑色的夜交融在一起。
灯是那么亮,分明能看清两人晶莹的泪水。
王若嫣从雪地里跑过去,脚底摩擦出沙沙的声音,似乎在为悦耳的歌曲伴奏。她张开双臂,去拥抱站在灯光下等候她三天的母亲。
“欸!”秦仪珍似乎忘了拥抱女儿,杵在原地,激动地跺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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