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寒冬腊月,天空下着鹅毛大雪,仿佛要把整个世界冻成冰块。老爷爷坐在太师椅上,同亲戚们商量着今冬里的第一件头等大事。姑奶奶手里怀抱着一名刚出生的襁褓中的婴儿,小脸粉嫩粉嫩,小嘴一努一努地在吸允。可能讨论的声音过于激烈,婴儿不适宜地哇哇大哭。
里屋床上虚弱的产妇刚从昏睡中醒过来,她摸了摸身边,空无一人。她的神经立马紧张起来,猛地掀开被子,翻身起床,绝不能让他们抱走自己的孩子,即便她是女婴。她深一脚浅一脚像踩在棉花上,冲出房门,见大家还在,孩子还在,她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金花,快回床上去,你在月子里哩!”老爷爷大吼了一声,心中带着不悦。老爷爷在这个家有着绝对的专制权,所有的人必须听他的,没有人敢挑战他的权威。屋里鸦雀无声,冷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大家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这爷孙媳俩。
“爷,这事我不同意。你甭想把她抱走,十月怀胎,这是我身上的肉,一儿一女正好。”说完,金花极速走到姑奶奶跟前,抢过她怀里的女婴,把她的小脸贴在自己的脸上,眼泪吧嗒吧嗒地流下来。
02
没错,这女婴就是我,金花是我的母亲。母亲在那场战争中,一改往日小女人的形象,让我免于流落他乡,她的爱如涓涓细流,始终滋润着我。
母亲的呵护,让我从咿呀学语到学会走路,开始有了女孩子的模样。母亲在梳妆桌前,给我梳两个羊角辫,一边扎一朵丝绸折成的大红花,活泼俏丽。我穿上母亲给我买的灯芯绒背带裤,一蹦一跳地在屋里来回打转,心里别提多开心了。
老爷爷看见了,吭吭地假装咳几声,母亲给我使了一个眼色,我只顾自跑着,压根没瞧见老爷爷的出现。“女孩子不像女孩子,男孩子不像男孩子,成何体统?”老爷爷大声呵斥了几声。
我像一只受惊的小鸟,吓得赶紧钻到母亲的背后,害怕看到老爷爷怒目圆睁的脸。老爷爷瞪起人来,两只眼珠凸出来,凶神恶煞。我往往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从来不敢正眼瞧他。好在母亲在家里处处护我周全,我才没有吓得尿裤子。
03
那时候,还是计划经济年代,物质短缺。老爷爷操持着家里的经济开支、十几口家里人的生计。虽然不会吃了上顿没有下顿,但鱼肉和蔬菜经常限量供应,两三天能吃上一次已经是极大的恩赐。
可想而知,一顿有鱼肉的午餐,该是多么受小孩子的欢迎。当婆婆做好的香气四溢的鱼被端上桌的时候,我的口水都流出来了。我舔着嘴唇,眼睛都要瞪出来了,趴在桌子上,恨不得将这条鱼一口吞进肚子里。
我舀上一碗米饭,虎视眈眈地盯住这条鱼。老爷爷在桌旁看着我,我全然不知。美食的魅力是无穷的,尤其对于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又一块,大概夹了三四块,突然,“哗”地一下,整盘鱼被老爷爷倒进了我的碗里。
我看着老爷爷愤恨的眼神,“一碗饭夹多少菜,别人还吃不吃?你奶上工还没有回家呢!”年幼的我哪经得起这架势,害怕地大哭起来,嘴里塞了满满一嘴的饭,纷纷掉落到地上。
“爷,干嘛呢?怎么跟小孩子置气,好好说不行了。”母亲从厨房跑出来,看着我端着饭菜堆成小山似的碗。然后,母亲笑着跟我说:“没事,灵儿,全都端到后屋去吃。”
我靠着后门框,一边哽咽,一边嚼着似乎不那么香甜的鱼,耳朵里听到老爷爷在责备母亲。“金花,你把灵儿惯得不成样子,以后有你受的。”
母亲并没有因为老爷爷不待见我而打骂我,反而对我愈加宠爱,视为她手里的掌上明珠。她恨不得把世界上最好的都拿来给我,把好吃好喝的偷偷都给我留下。母亲的疼爱,让我幼年的生活没有落下阴影,我就像她怀里的雏鹰,羽翼逐渐丰满,灵动而朝气。
04
老爷爷去世后,市场经济逐渐取代了计划经济,土地被劳改大队征用。家里分配了一个工人名额。父亲是家里的长子,理所应当代表这个大家庭挂帅出征,成了一名监狱的干警。家里有了稳定的收入来源,母亲也不必再去矿上起早贪黑地挣工分,端矿盘,累得腰酸背痛。
父亲隔天回来休息一晚上,家庭的重任全落在母亲瘦弱的肩膀上。我和哥哥已经上了村附近的小学,母亲便照顾着我们的饮食起居,无微不至。而我慢慢长成了一个活泼的丫头,用母亲的话说是疯丫头,三天不打上方揭瓦的那种孩子。
因为我的开朗,班上的孩子们都愿意跟我玩。邻村的月红更是成了我无话不谈的朋友,我们整天腻歪在一块,打弹珠、拍洋画、摸螺丝,吊鱼虾,爬树......那时天总是蓝的,水总是清的,连闯下的祸也成了长大茶余饭后的笑料。
学校的厕所在校园外面的一角,课间休息的时候,我们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每每也能在这臭气熏天的地方逗留很久。厕所入门拐弯处的墙面,俨然成了我们锻炼手力脚力的地方。我们轮流着玩,两只脚蹬在红砖墙面上,两只手张开保持住平衡。每上升一个高度,我们就开始欢呼。
嘣——外墙向外崩塌了,我们都吓呆了,大家作鸟兽散,只剩我和月红傻傻地站在原地,索性我们无人员伤亡。好事的同学向学校举报了我们,这次事故,学校给了我们严厉的惩罚,通知了我和月红的家长,并警告我们再有下次就会开除我们。
母亲匆匆赶来,眉头紧皱着,我低下头不敢看母亲的眼睛,害怕看到她失望的神情。可母亲只叹了口气,检查了我的身体,看着无大碍,才松了口气。她频频像校长认错,求校长原谅我们,并承诺把厕所的墙面修好。
母亲一箩筐子的好话,学校终于没再追究这件事,我因此收敛了许多,一心沉浸在学习当中。往昔好动的娃能安安静静地坐下来,母亲露出了欣慰的神情,有时候还能听到她不经意间的一曲高歌。
05
母亲闲不住,在村子里开起了小卖部。小卖部不大,二十平米的样子,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柜台、烟酒副食,棋牌,还搁下了一张小床。
无论三伏溽暑还是三九寒冬,小屋里都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说笑声、打闹声、打牌声,热闹非凡。母亲总是热忱干练地走来走去,给他们烧水倒茶。小孩子夹杂在其中穿梭,从大人那里讨来一块两块钱,之后买些小零食便欣喜若狂,忙不迭地跟小伙伴们一起分享。
我经常大摇大摆地走进小卖部,趁母亲不注意的时候,轻轻地掮出小零食,转身飞奔出来,躲在无人的角落,大口大口地嚼着。其实这些小举动哪逃得过母亲那锐利的眼睛,但她只是笑笑,和颜悦色地跟我说:“灵儿,下次你想吃什么自己拿,不要偷偷摸摸的。做事得光明磊落。”
家里的生活条件蒸蒸日上,在村里大约能排上中上等,这极大部分归功于母亲,勤劳能干的母亲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外人看了啧啧称赞,羡慕至极。
06
好景不长,春和日丽的四月,老天跟父亲开了一个致命的玩笑——父亲中风。虽经过了康复治疗,最终还是落下残疾。家里顶梁柱倒塌,没有了稳定的收入来源,家里顿时陷入慌乱。亲朋好友渐渐疏离我们,昔日门庭若市的家也变得门口罗雀。更忧心的是我和哥哥上学的经济基础岌岌可危。
母亲的眼里少了往日的光彩,她默默揽下一切重任,小卖部继续开着,我和哥哥不上学的时候轮流值班。母亲则重操起了很多年前的旧业,去矿山搬矿。每天,我都会看到母亲穿着矿上的工作服,为了省下时间,她悄悄收起了往日的旗袍、裙子、手饰,这些东西被她整理好后统统束之高阁。
母亲匆匆忙忙往来于小卖部、家里、矿上,像个陀螺一样不停旋转。而身患残疾的父亲脾气开始变得暴躁,他无端地摔东西,辱骂母亲。母亲噙着泪,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打扫完地上的东西,继续给父亲的腿按摩。
那段时间,母亲老了很多,一缕一缕的白发像冰霜一样爬满了她的脑袋;额头上的抬头纹骤起,那是沧桑的岁月给她留下的印记。我很少看到她的笑容,即使笑,也是带着苦涩。
后来,我的一纸高考录取通知书,让她的气色明显红润起来,她的眼睛湿润了,留下了喜悦的泪......
我是嫣然,红尘里驰骋,寻世外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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