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捧着一只陈旧的洋瓷碗，碗里已经有了一些面粉。他的奶奶宋巧巧手里捏着一些根细缝纫线，绣花线。
国庆和奶奶挨家挨户地走着，讨要着。宋巧巧不住地陪着笑说:王家嫂子，一小撮面粉就够了，麻烦再给几根线，不要太长哈，颜色越新鲜越好。李家姑娘，你妈没在家啊，婶子谢谢你啦！
车轱辘话，一家家地说。
国庆问奶奶:奶奶，咱们还要去几家啊？
宋巧巧问国庆:咱们已经凑了几家的了？
国庆数了数，说:有八九家了吧。
宋巧巧说:那咱再去七八家吧，多凑几家，小容的病就好的更快了。
小容坐在小板凳上，眼巴巴地等着外婆和哥哥国庆回来。他们不回来，小容觉得很无聊。外公整天躺在炕上睡觉，好像一辈子也没有睡醒过。
即使醒来，外公也不陪小容玩。外公不喜欢小容，一来是重男轻女，二来，小容是女儿的孩子。女儿都是给别人家养的赔钱货，更何况女儿的女儿。
平时吃饭，一人端一个饭碗。外公碗里有了肉块儿，都是先叫他的孙子国庆。偏偏小容离外公更近一些，外公就护着碗，隔开小容，好象小容是一条狗，他稍微不留神，小容就把肉叼跑了。
国庆过来，小容眼巴巴地看着，外公挟起肉，填进他亲孙子的嘴里。小容咧开嘴要哭，外公说:哭啥呢哭，想吃肉让你妈把你领回去，给你一个人买了吃去。
外婆于是骂外公:心眼长那么偏地！孙子外孙都是娃娃，就知道疼你孙子！小容来，奶奶碗里的肉给你吃。
外公说:亲孙子，真金子。我不疼他，疼谁呀。反正你女子又不孝顺我。
宋巧巧骂丈夫说:你不看看你象个人样子不，还怪女子不孝顺你！整天睡得象挺尸，这个家不是我在撑，只靠你，连盐都吃不起。
男人嘴里还含混地嘟囔着什么，拿着空碗往厨房去，他的腰弯得象一张弓。
小容的父母都在省城打工。她的奶奶在小容还没有出生前就去世了，因此把外婆喊奶奶。
小容的妈妈春丽不喜欢小容的外公。没有出去打工前，春丽因为什么事情和父亲起了争执，宋巧巧没在家，春丽的父亲顺手抽了一根玉米杆儿就来打春丽。春丽把刚会走路的小容放在一边，也捞了一根玉米杆，和父亲武斗了起来，小容吓得在一边哇哇大哭。
幸好，春丽的嫂子棉棉带着国庆从娘家回来了。棉棉呵斥春丽:春丽，把东西放下！哪里有晚辈打长辈的道理！又没好气地对公公说:您也给我停下！您还有没有做长辈的样子！
父女俩脸上都烧烧地，放弃了战争。
国庆稍微大一些，棉棉就和丈夫金刚在县城做生意了，把儿子国庆留给奶奶带。不过县城终究离家近一些，他们要回来看孩子，方便得多。
春丽的丈夫马东海在省城做水电安装工，和春丽处于聚少离多的状态。春丽厚着脸皮，把小容也留给母亲带，自己到省城找了一份餐厅服务员的工作，为的是离丈夫近一些，也能挣到钱。春丽知道，母亲给她带小容，嫂子是不乐意的，母亲受了一些嫂子的冷脸。
日子安安稳稳地，比什么都好。不安稳的是，小容最近总喊腿疼。
小孩子家家地，又不是老年人，受了风湿关节炎，干活累的腰酸腿疼。宋巧巧开始的时候想，过几天就好了。晚上，她摩擦热双手，帮小容按摩那一双细溜溜的腿。小容觉得痒痒，咯咯地笑，国庆看着小容，也咯咯地笑。宋巧巧的心放下来，应该没事的吧。
过了几天，小容又喊腿疼。国庆说:我爷爷剥玉米呢，小容在玉米棒子上摔了一跤。
宋巧巧骂丈夫不小心，安慰小容说，过几天就好了。
过了几天，小容还没好。宋巧巧有些担心。邻居说:莫不是踩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凑面粉和线，给娃烧一个面狗吧。
烧面狗，是一个迷信的方子。百家面，百家线，百家祈祷免灾难。其实用不了一百家，多凑几家也就行了。
大铁锅上面放着蒸笼，蒸着两笼馍馍。锅底下，碳火红红地，碳火旁边放着那一只百家面做的小狗。小狗挺神气地，竖着两只尖尖的耳朵。小狗的眼睛是用黑豆做的，一条后腿还翘了起来，要撒尿的样子。
宋巧巧说了，小狗翘起腿，是因为小容的病在腿上。
国庆和小容都趴在灶火前，看着那只神奇的小狗。宋巧巧小心翼翼地把它翻转着，烤了这一面换那一面。等把烤熟的小狗拿出来时，小狗是金黄色的，散发着麦子的香气，国庆和小容都要流口水了。
宋巧巧看出了孩子们的心思，说:这个不能吃的哦。奶奶在锅里蒸了两个大肉包子呢，你俩一人一个。
包子再好吃，毕竟也吃过。这样的小狗，却没有。但这俩小孩子是听话的。他们啃着热包子，看他们的奶奶用讨来的五色线装扮小狗。真好看！孩子们说。金色的小狗变成五色，象端午节漂亮的香包。
晚上，宋巧巧拿了打火机，夹着香蜡纸钱，捏着小狗就走了。国庆和小容趴在炕头，两双眼睛盯着小面狗被奶奶拿了出去。奶奶说了，要把小面狗拿到十字路口，再送一些纸钱，小容这一下就真的好啦。
国庆和小容第二天还去十字路口看了小面狗。纸灰痕迹的旁边，小面狗已经被过往的车和行人的脚步踏碎了，留下五彩的空壳。
孩子们郁闷地把这个消息报告给奶奶。
宋巧巧说:小狗是去天上打报告去了，小容的腿很快就要好了呢！
两个孩子高兴起来。他们又想象起小狗上天的样子。它是坐车呢，还是乘船呢？天上没有路啊，车怎么开？两个孩子只有在电视上见过船，船在水里。天空可不就象水一样么，小狗可能是坐船去的吧。
说不定，小狗是驾云去的呢，象孙悟空一样！国庆说。
宋巧巧笑了。
这天傍晚，棉棉和金刚回来了。国庆欢天喜地地扑进棉棉怀里。棉棉带回来许多吃的，蛋糕啦，麻花啦，果冻啦。棉棉给国庆吃，也给小容吃。给小容吃的时候，她脸上是不高兴地，小容接吃食的手也是怯怯地，这又让棉棉心疼。棉棉蹲下，把吃的放在小容手里，又抱了抱她。小容甜蜜地笑了。
宋巧巧喜欢棉棉，虽然棉棉对她并不如女儿亲密。但棉棉识大体，懂道理。同样带孩子，棉棉一年总要给她买几套衣服，感谢她的辛苦。而自己的女儿春丽，总是舍不得，连给孩子们的零食都抠抠索索，怪不得棉棉不待见小姑子。
这天晚上，小容从睡梦中哭着醒来，仍旧喊腿疼。宋巧巧给小容按摩了很久，小容又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棉棉问起小容的事。棉棉听后，连声责怪宋巧巧:妈，你怎么这样糊涂！讲的什么迷信！我不让你给春丽看孩子，就是怕咱担不起这份责任。你倒好，小容病了，都敢不告诉春丽。
宋巧巧申辩说:我给春丽打过电话了，她说能请到假就回来。
棉棉生气说:看事情的轻重缓急！我跟她说！
棉棉立刻拨通了春丽的电话，跟春丽交代情况。宋巧巧听不见春丽说话，只听见棉棉说:你赶紧给我回来，娃重要还是钱重要，你老板也是人，不会不懂道理！
棉棉和金刚又走了，把国庆也带走了。金刚对宋巧巧说:春丽说她今天中午就回来了，你和春丽一起把小容带到县城去，好好给娃检查一下。等检查完，没有大事了，再把国庆接回来。
国庆坐在摩托上，跟小容说再见，小容哭了。即使是不太亲近的舅妈，小容也是依恋的。
宋巧巧牵着小容的手，劝慰说:你妈等一会儿就回来了，咱不哭啊！
春丽回来得急急匆匆。带小容到医院检查，医生说是缺钙，开了一些五颜六色的钙片给小容。春丽和宋巧巧带小容去接国庆。春丽对棉棉埋怨宋巧巧说:咱妈真是的，都不知道给小容买几瓶钙片，害得我大老远跑回来。
棉棉不悦地斜了春丽一眼，说:咱妈能给你带娃都不错了，图你的啥？你就不要再给咱妈添心理负担了。娃健健康康地，咱妈带着也放心省心，你也能放宽心不是？还嫌我让你回来了，小容的事，你不应该比咱妈更上心一些？
春丽讪讪地笑着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春丽也怕嫂子。嫂子厉害，讲话不留情面。但宋巧巧帮她带小容，棉棉要是实在不答应，跟家里闹，谁也没办法。
小容拿了一根香蕉，递给棉棉说:舅妈吃香蕉。
棉棉的脸上才透出一线阳光来。小容比她妈强呢，你心疼她，她就知道心疼你呢，棉棉想。
棉棉再一次回家的时候，又一段时间过去了，小容还是会在夜里哭着喊腿疼。宋巧巧说，钙片吃着呢，又烧了几只面狗，她还带小容到邻村千手千眼观音菩萨那里去了，小容把菩萨腿也摸了呢。
棉棉皱眉，沉思了一下，给春丽打电话，和春丽商量，要不要把小容带到省城做检查。春丽那边吞吞吐吐，棉棉急了。棉棉说:这要是我的女儿，我就不用和你商量了。你不就是怕花钱吗，这个钱我和你哥给你。
春丽把小容带到了省城。小容做了很多化验，检查结果让春丽吓了一大跳:小容是神经根发炎。省城的医生对春丽说，这个病，搞不好会有后遗症的。幸亏送来得早，积极配合治疗吧！
小容住院了。春丽和丈夫马东海都请假陪护小容。省城的医院花钱不少，春丽满面愁容。
棉棉两口子带国庆来看望小容。棉棉说:我把国庆带到县城去，让妈来换你吧，小容就是打针吃药，咱妈也能照顾。让东海上班去，挣一些是一些。春丽感激得要流泪了。
走的时候，棉棉留下了两千块钱。棉棉说:不够的话，你给你哥打电话，我们想办法。
春丽的眼泪下来了。春丽说:钱我够，姐。医生说，估计得花快两万块钱呢，小容这一病，把我和东海两个人一年攒下来的工资都花完了。
棉棉说:不怕！有人在，什么都会有的。咱们都还年轻呢，比起小容的健康，钱真的不算什么。如果娃腿留下后遗症了，那才会后悔一辈子呢！
一个多月后，小容出院了。春丽和丈夫，国庆和他爸妈，都团聚在家里。宋巧巧和棉棉，春丽在厨房蒸包子，炸丸子。国庆要吃丸子，小容要吃包子。
忽然，小容说:舅妈，我想吃面狗。
棉棉疑惑，国庆插话说:就是小容腿疼时，我奶奶给小容捏的面狗。
宋巧巧说:那个不能随便吃的！
棉棉笑了。棉棉说:咱不用别人家的面粉，用咱自己家的面粉捏面狗。国庆，你和小容一人一个哦！
两个孩子欢天喜地。棉棉捏了两只小面狗，放在碳火旁边烤，两个孩子偎依在棉棉身边，殷切盼望。火光映红了三张脸，也映红了碳火旁的面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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