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由于家庭成分的问题,英子一家饱受折磨也发生了许多令人痛心的事情,小两口的含冤入狱、街坊邻里的挤兑、几个娃娃受到的不公正待遇....最悲伤的还是他们大女儿的过世。那是一九七五的秋天,十六的姑娘如出水芙蓉般俊俏、婀娜多姿,镇上的都说这女娃比她娘当年更有气度、更加出彩。娟子的身上沉淀着谢家人的书生气息又隐约可以看到郑家女性身上特有的大气、眉眼也又带着英子的英气,“静若初子,动若脱兔”。这般美好的姑娘连上天都嫉妒她的幸运给了她绝世的美艳、睿智的大脑却夺走了她短暂的生命。花季的少女还没有体验过人世间的男女之情、没有体会过十月怀胎的艰辛、没有经历过至亲之人的离世就回到那个纯净的国度。
娟子是生病走的,白血病。英子躺在床上紧闭的眼睛里流出一滴泪,她苦命的娃啊,年纪轻轻就...英子回忆着当时的情景,娃的了病被查出是白血病当时自家的状况不好没有钱给娃看病就去亲戚家借但那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都填不饱肚子几家也没凑出多少来,丈夫咬着牙去队里预支可是队长说他们家是黑老五不给预支,最后没法子英子和丈夫去一家远方亲戚家借。那房亲戚是公公堂妹夫的哥哥家,因为他们是根正苗红的无产阶级光阴较好,英子临走时公公告诉他们以前还没解放时这家人凭借自己的关系没少得到好处,人都是知足报恩肯定可以借到钱救娃。英子和丈夫拿了自己最后的一点白面趁天黑赶到了那家说明了来意,没想到昔日见到他们无比亲热的表嫂冷冷的说“不瞒他舅们钱家里是有的,可旁人家借钱都要看有没有盼头呢,他舅们你说你能给俺家撒盼头,俺这可不能打水漂啊”。就这样,钱没借到短短一个月娃就走了。英子睁开眼环视着四周敞亮的大院子、舒适的大床、桌子上的电话,想着娃要是生在这个时代不要说白血病咧癌症都能治好咧,哎,怪她没这个命。娟子走时瘦的就剩一把柴咧,胳膊上可以看到暴走的青筋,眼眶也没了平日的神韵一片青色,红润的脸色苍白苍白的,嘴唇上裂开了口子血丝隐隐约约的分布在四周。
当柳儿带着嘎子媳妇和芬儿来探病时看到这个样子的娟子不免眼泪又掉个不停,趁着忙乱柳儿忙把英子拉倒僻静处神神秘秘的说“娃啊,俺看娟娃是不是沾染咧撒脏东西没”。
“娘,您的意思是娃这不是那什么白血病是碰触了不好的啥”
“嗯,俺看着像是被撒给缠住咧,咋在这生活咧多少代了就没人听见过撒子白血病,别回头给娃看错咧”
“娘,广播上说咧那都封建迷信不能信咧”
“放屁,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咋就错咧你,你当年要不是这个都......”柳儿意思到说漏了嘴赶紧话锋一转说“不管对不对咧,咋先试试咧,万一娃要是好咧咋都高兴,好不了咋也尽力咧,咋现在就是尽人事看天命咧”。
“嗯,也是也没撒好法子咧,要去大医院咋也没那个历程,俺去和公公和俺男人商量商量”英子满目伤心的说着。
“娘,俺刚听到您说俺当年要不是就咋的咧,这是撒时候的事,俺咋不记得咧”
“么撒么撒,咋们现在要赶紧给娃看,你那事等娃好咧咱娘俩在好好唠唠”
“嗯”看到英子把心思都放在了娟子身上,不再纠结这件事柳儿拍拍胸口松了口气:好险好险。柳儿晓得这是因为今英子担心娃的病才没有在这事上纠缠要搁平时可不是这么好糊弄过去的,以后说话可得防着点。
英子连跑带走的冲进了自己的屋子拉着煊泽就到了上房,房里公公婆婆正襟危坐在桌子两边的椅子上一脸的愁色。近两个月从娟子躺在炕上开始家里好不容易多出来的笑声又消失的无影无踪了整个院子都像被施了魔法般一样被笼罩在黑暗之中。
“娃咋的咧,你俩慌慌张张的”婆婆看见英子夫妻俩着急的问道,公公虽然没什么反应但听到老伴的话不自觉的往前挪了挪身子、耳朵也竖的高高的、眼神里藏不住的担忧溢出了眼眶。
“娘,娃好着呢”
“哦,那你俩跑啥看给累的”婆婆责怪的眼神瞟了过来。
英子也顾上解释那么多,拉着煊泽的说站在屋子一口气说明了来意。公公没有表态眼神定在煊泽身上好一会儿开口道“你也这样想的”。
煊泽直到这会才知道妻子慌里慌张的拉着自己干啥来嘞,闭了闭眼把泪花生生的给逼了下去开口说道“爹,我是无神论者,自然不相信这些东西,以前我所坚信的一切与我所看到的、听到的皆已背离了我骨子里所存在的一切但我仍相信总有一天我会看到它应有的光芒。娟子是我最疼爱的女儿,在她的生命中我缺失了四年,截今为止我这个懦夫没有能力带自己的孩子去医院接受正规的治疗,我不配作为一个父亲。我想这辈子我都无法去理解鬼魂之说,但是我知道修道之人都是仁慈之士,我想让孩子试试”。
婆婆看到公公严肃的表情缓缓回忆着“俺小时候逢年过节祖父就会召集一大家子人在一起上香敬上天敬菩萨敬祖宗从未耽误过一次.....”
“嗯,我老咧,你们看着办,现在我们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咧”公公最后慢慢开口说道,英子顺着公公的目光看到了桌子上那个掉了漆的铁盒子鼻子不觉的发酸,喉咙发痒,要是那会没有烧现在娃是不是就有救咧,英子在心里默念道。可是要是不烧估计他们一大家现在正在地底下团聚呢。这世道....
煊泽和英子来到了镇外的那所百年老庙,英子不能进庙去留在原地打转。煊泽使劲拉着门上的铁环还没人前来开门只好自己推门进去,跨过满是灰尘的门栏脚落在层层叠叠的落叶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荒凉的景象,树木都已经枯死、正殿的门敞开着掉了一扇门、原在偏殿供奉的三娘娘塑像被仍在院子中间,空旷的庙里没有一丝生活的气息。煊泽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上了台阶,正殿里三仙头像东倒西歪、缺胳膊少腿不忍惨睹莫名一种伤感涌入胸腔堵在胸口不能散去,煊泽捂着胸脚步凌乱倒退几步“这个世界怎么了,怎么了”低声喃语满目的泪痕。作为一个无道主义者都难以接受这样的场景,煊泽不敢想像像母亲那样虔诚的教徒看到满目的苍凉会何等的悲伤。看到这他猛地想起了《西游记》中钦法国国王因许下罗天大愿无道杀生,在两年中陆陆续续杀彀了九千九百九十六个无名和尚,只要等四个有名的和尚,凑成一万,好做圆满。然而国王虽杀道却是个真龙天子,城头上有祥光喜气。唐僧师徒经过时,扮作商旅。孙悟空施展法术,把国王后妃及文武大臣头发尽数剃掉,使国王回心向善。孙悟空建议国王把国名由灭法国改为钦法国....是啊、是啊一切都会过去的,以后的生活一定会好的。绕出大殿看到一排排整齐的木制屋子,那是平时道士居住的地方。他还能记得自己从记事来第一次踏进这里是十多年以前差不多近二十年了,那时为了娶到心爱的姑娘他求见了这里的“大仙”,“大仙”听完他的故事没有立马答应而是面露神色的恰恰算算当时的自己还在心里鄙视他装模作样,而后“大仙”又郑重了问了许多问题、自己也在这立下了一生的誓言但是大仙还是没有答应之说要见过那姑娘后再给自己回复。那时二十出头的后生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量以为他不答应是为了钱竟开口问道“大仙,我家啥都没有但是给庙里捐点香油钱还是绰绰有余的”。大仙当时也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拍拍自己的肩说“娃,除去家里给予你的光环,你还剩什么可以兑现你刚才的承诺”当时的他真是意气奋发之时那老道士猛的给他当头一棒瞬间敲醒了他迷茫的生活。最后大仙也没有拿自己捐的一分钱却给了他一生的幸福,用大仙的话来说“你这后生虽胸无大志,但好在忠厚对那姑娘一往情深,本道就成全了你这一片痴心望你年年日日记得自己所立的誓言,至于香油钱不是心甘情愿捐献的本道不屑接受”。从那以后他虽仍不信教不能理解他们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仰自己的生活方式自己会尽力尊重他们。在他的心里此前不屑的装神弄鬼之人俨然已成为真正的大仙,只是此大仙非彼大仙。“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面前的景象是那么的相似好似多年前的一幕,只是当年莽撞的少年已是经历了人生风霜的中年男人,旧时的主人已驾鹤西去没有留下只言片语。道经、太极阴阳八卦图、棋子散落在零落的地面上,煊泽拿起它们擦去上面的尘土轻轻的摆放在炕上,拿起扫把收拾好屋子,转身离去插好门栓,站在屋外迎着太阳光愣了愣神、弹了弹身上的土朝庙外走去。
“那啥,大仙呢”英子倾着身子、瞅着煊泽身后。
“没了,都没了”煊泽神情憔悴的喃喃道。
“啥没了,大仙呢,人呢啊、啊”
英子的吼声使煊泽打了个冷颤,看着妻子失控的场面他从身后抱住她给她安慰心里叹息道:自己哪有资格在这伤春悲秋,感叹人生无常,自己连最基本作为父亲的资格都没有,他风华正茂的女儿如今像个瓷娃娃一样躺在炕上等死自己却无能为力甚至都不能在年迈的父母、柔弱的妻子、幼小的孩子面前流露出一丝的脆弱,他是他们的支柱,他不能挡下不能软弱。巴掌轻轻的拍打着她的后背,柔声说“回家吧!娃都那么大了还像小女孩一样爱哭,小心馨儿和新瑞笑话你”。新瑞和馨儿是一对龙凤胎刚满二周岁,正是惹人的时候,俩娃黑咕哝的大眼睛瞅着你时,啥烦恼好像都会消失掉。提到幼子和小女儿英子心情明显好了许多,哭花的脸上绽放着向日葵般的笑容。
娟子是在年底走的,大雪飘落,一切都像裹上了银白色的外衣。英子记得那天晚上咋都睡不着躺在炕上辗转反侧,趁着月色她悄悄的遛出了屋子。在厨房忙活了大半夜天刚刚亮擦擦汗捧着热腾腾的油烫饼和荷包蛋乐呵呵的进了娟子的屋。娟子盯着昏暗的房梁久久发呆转头看见母亲端着冒烟的饭菜朝着她笑。娟子恍惚了一下拼命的回想着她脑海中关于娘亲的画面,记忆中娘总是一副乐呵呵的傻模样不管是在红卫兵抄家那会还在面对难听的流言蜚语弈或是承受祖父的责骂、父亲离家的那几年,娘亲总是眯着眼睛温柔的看着自己和哥哥带给他们温暖。
“嘿嘿,醒着呢,娘给做了好吃的猜猜是撒”
娟子一双大眼睛提溜转个不停偏着脑袋嘟囔着小嘴轻齿说道“俺不晓得咧,娘你最好咧,求求你告诉俺”瘦弱的小手抓着英子的衣角撒娇。
“都成大姑娘咧,还在娘邀宠咧,泼猴”英子手指戳着她的额头轻笑着。
“快试试”
“嗯,好吃,娘做的永远这么好吃”
吃饱喝足的娟子心满意足的拍着鼓鼓的肚皮,笑着说道“娘,这辈子做您的女儿俺知足咧,俺想见爷爷、奶奶、爹、哥哥、新瑞和馨儿,娘你帮俺赶快叫他们,俺害怕一会儿...迟...了....”听见女儿急促的呼吸声、涨红的脸色。英子脸刷的变白“娘去叫,你等着娘啊,俺马上就回来咧,等着俺、等着...”。
娟子看着房间里涌入的人群面露悲伤,露出甜甜的笑容脸上可以看到两个明显得酒窝“俺没事,奶奶,娘都别哭咧,你们这么伤心俺走的也不放心还要背上了不孝的名声咧”
“嗯,俺们不哭,谁说俺的乖孙不孝俺老婆子和她拼命”英子婆婆哽咽着说道。
“人这一生总要经历这个过程,俺只是早走一步不用经历那么过生活的艰辛、不用看着身边的亲人一个个离世、不用面对分离的场面,俺这生很知足。虽然生活在动荡不安的岁月,感谢你们给了俺一个温馨的家庭,这辈子可以做你们的孙女、女儿、妹妹、姐姐俺都不称职但俺很自豪,下辈子俺们一家还要聚在一起换俺守护你们。俺先走咧,珍重”
电影《活着》英子看着外面大雪纷飞的天气,仿佛回到了十七岁那年。那天也是这样的一个白色世界,爹血肉模糊的离开了自己,至此自己沦为了没爹没娘的孩子。今天在这同样的冷的令人窒息的温度下自己失去了女儿。她出生时那么小,正缝天灾老担心养不活战战兢兢的抚养成如花似玉的姑娘就这样走了,这不是要她的命吗?她紧闭着眼安静地躺在那自己不会开口说句话,过两天自己将连这幅身子也看不到咧,只能凭借记忆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遍一遍描绘她的模样。
娟子走了,在人们的惋惜声走了,什么也没有留下。在生命的最后一秒她留下一句话“烧掉所有关于俺的东西”赤裸裸的来这人世界走一回又孑然一身的回去仿佛她存在是种假象。她知道或许一年、两年....五年可能还会有人记得她,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曾存在过的唯一证明只会剩下那跟随了自己十六年的代号,自己的模样在亲人的记忆中会越来越模糊直至最后消失的无隐无踪,父母会有其它的儿孙绕膝、哥哥会有自己的小家、弟弟妹妹也只会和别人谈起时说道他们曾经也有个早逝的姐姐,自己仅仅只是一个曾经出现在他们生活中的过客而永远不是他们生活的主角。当她的生命走到尽头时她就明白自己这一世的列车已到站,人世间不会再存在一丝有关她的,她想干干净净的一个人出发不愿再被感情所羁绊,也不屑成为别人的负担。最后一刻她地选择了成全自己忠于自己的内心和灵魂,她可以想象到家人们听到这句话的伤心与不解,但她自私的利用了他们对她的爱来完成自己最后的愿望。她闭上眼的那刻在想她真是一个自私透顶、不孝顺的家伙,但她从不后悔自己的自私。对于家庭来说她是一个组成成员占着重要的比例,但对个体来说自己就是自己的百分之百唯一的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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