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远：十岁那年，娘死了。我哭昏了一天一夜。晚上醒过来，爹将我背到了郊外，让我看满天的繁星。他说，银河的那边有一颗织女星，就是娘。
叶儿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心的下方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一点地坍塌。她默默地看着篝火对面的这个陌生人。
她想起了从未谋面的生母，是她断送了亲生母亲的性命，如果不是她的出生，母亲便也不会死去了，不是吗？那么她又该在何处呢，母亲呢？她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也没有人告诉过她。银河，她想，那一定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吧。
深秋的夜色还是非常美的，一轮皎洁的明月柔柔地将她的神思从无边的遐想中唤回到了当下。她发现驸马正凝视着她的双脚，靴子显得大了很多，像两只匣子一般，将她的双脚保护住。好温暖！她本能地产生了这样一种久违了的感觉。她想起了十三，他现在在哪儿？她真想知道。
也许，我本不该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吧，那样，母亲就不会难产而死了。那种死法肯定不舒服……。
篝火的火苗窜动着，像一束束的小火蛇，一点点地蚕食着两个人心中的万千丘壑。
叶儿想着，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相濡以沫的感觉了。
大凤山上清晨的鸟鸣声动听极了。宗远将叶儿扶到马上，解掉了这匹骏马的辔头，然后也翻身上马。小鹿安静地跟在后面，它仿佛有灵性一般，就那么一直跟着他们，叶儿回头看了看，小鹿那双温柔的大眼睛真的如同秋水一般。她不禁宛尔一笑，眼波流转，忽然发现宗远右手臂的衣襟上沾上了一片露水。
马儿向前走着，走着，不知能否走出这片森林。回宫的路，竟然是那么地漫长呵——
她一生生活的宫廷，她一生不曾离开过的宫廷。她也许再也回不去的宫廷。
一
宗远
故事发生在大约中国北宋初年，经过了五代十国的动荡不安后，终于由宋太祖赵匡胤“皇袍加身、杯酒释兵权”而一统天下。宋太祖死后大概又过了几十年，一位年轻的皇帝登基，已立皇后，并册纳了一位贵妃。为了给朝廷选拔人才，恢复了自隋唐朝时开设的科举考试，取文试和武试，选拔文臣武将，文武都分别设状元、榜眼和探花头三名，其余名次也都会封官授职。奇就奇在文试的头名新科状元上，新科状元姓宗名远，字永之，一位年轻才俊，和皇帝陛下年龄相彷，他不但以文试的方式取得了当年文科状元，还参加了武试，竟取探花。此外，尤善古琴，为人豪爽大气、又风流倜傥，十六岁奉父命取妻氏，可不两年，妻子体弱病亡，他倒没有特别伤感，却是感到前所未有的无拘无束，整日练剑读书、操琴作诗，或是和一帮官宦子弟飞鹰走犬、在城中宿花眠柳，乐此不疲、放荡不羁。只不过，和那些官宦子弟不同的是，在花街柳巷当中，他却深得多位名色一流的歌伎和名妓的真心倾慕。那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半点轻贱过这些风尘女子，反倒是为其中不少才情出众的红颜一鞠过同情之泪，就是对那些一般的庸脂俗粉，也只是恭敬地避而远之。他为歌伎们填词作诗，甚至谱曲，名声远播。父亲被这个独子气得无可奈何，他也算是出自名门，然而经历坎坷，为人耿直，得罪权贵，从此在乡中归隐，至四十岁时方取了一位少妻生下此子，然而，不过十年，美丽善良又贤惠大方的夫人一次偶感风寒后便卧床不起，他深感人世无常，送走妻室后，便断了续弦的念头，一心栽培这个儿子。倒不是要他求官求名，只希望他能继承先人的遗志，成为绝世独立的大丈夫即可。其实，这个儿子倒也没有让他失望，可算得上是文武全才，性格耿直且刚烈，颇有古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士之风，只是，却心地慈悲，想来是遗传了母亲，如今，看他如此风流妄为，混迹于烟花之地，老父却也无力管束他了。终于，有一天，也已过花甲之年，临终时将这个儿子叫到病榻前说，如今，新皇登基，正是百业待兴，利国利民之时，你也已过加冠之年，当励精图治，为朝廷和百姓出力，也不枉自幼为父教你学武识文、做人处事，怎可整日如此荒唐度日啊！听说，朝廷要开文武科举了，你可去一试。只是，你若选上，切不可贪图虚名富贵，枉自向权势低头，你若听了为父这一言，就去试试吧。家里的田宅，随你或变卖或处置吧，但万不可忘记祖宗遗训！你要切记切记。如有一日，不见容于朝廷，为父相信凭你的一身武艺，也足以立身，救济乡里了。
这便是这位新科状元的来历，他含泪将父亲与母亲合葬后，当真变卖了家产，并发誓再不出入歌柳繁华之地，投考去了。随身只有一头义犬相伴，这只义犬是一种大型猎犬，自从妻子死后，他将刚断奶的小猎犬从一位侠客手中买下，一直不离身边，至今也有四个年头了。义犬对他忠心耿耿，所以，他怎么也舍不得这只猎犬离开。背上家传的古琴，上京师去了。
可是，没有想到文试、武试均及第，并受到年轻的皇帝陛下的如此青睐！他和皇帝陛下探讨历朝历代的治国方略，开疆拓土。皇帝陛下看来也是一代贤君，惜才如命，大有相见恨晚之意！血气方刚，豪气干云天，便一道圣旨，将最为钟爱的同母妹妹许配给了当朝的这位新科状元。这一道圣旨真不啻为一道晴天霹雳，让宗远浑身的血液都快凝固了。可是，君无戏言，又没有理由可以推辞，顿时目瞪口呆。
二
叶儿和十三
年轻的皇帝对于自己的这个突然的灵感颇为满意。这个妹妹是自己从小最为疼爱的，母后在世时也最为宠爱，虽说有些持宠而骄，但贵为公主，也到了大婚的年龄，心气又高，几位老臣的公子或是将军都不被她看入眼中，真是让皇兄为难，左挑右拣。如今的这一个，虽然不是皇亲国戚，然而却是万里挑一的大丈夫，祖上也是士大夫家族。文武兼备，不如就此做主，由不得她了，也算是了却了做哥哥的一番心愿。
公主乳名贞德，的确是相貌出众、娇纵无比，正当青春年华，早就耳闻了今朝的新科状元，那日殿试，偷偷地在御座周围的屏风后仔细观察，竟然越看越喜欢，新科状元眉目俊朗，气质潇洒不俗，身材挺拔，策对谈吐不卑不亢，又听说他祖上是士大夫家族，文武全才，青春少年、又无妻室，不觉动了芳心。几日后，圣旨一出，简直是喜上眉梢，正中心怀。然而见了皇兄，却故意装出一副万般不情愿的样子，说什么，皇兄不疼爱妹妹，就如此轻率地将妹妹许配给人，如何如何，如此，只有领受皇恩了。皇上被贞德公主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几欲发作，最后听到“领受皇恩”四个字，终于松了一口气！
整整一个月，宫中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公主大婚盛典而忙碌着，宫中主管礼乐、舞蹈的宫人们忙着通宵进行排练。整个盛典的高潮部分将会在晚宴时，由根据《诗经》中《桃夭》篇所编的双人组舞和《天女散花》的独舞构成。显示普天同乐，百姓对公主大婚的祝福和对公主贵为天女尊贵无比的景仰。而这《桃夭》双人舞的女主角和《天女散花》的舞者却是一位十七岁的孤女叶儿姑娘。说起这位叶儿姑娘，着实让人怜惜不已，她自幼在宫中长大，身份是舞伎，却也不是出生下贱，而是一位将军的遗腹子，母亲在生她的时候难产而死，她出生的时候，母亲将其父的唯一遗物——一柄短剑裹入她的襁褓就依依不舍地离去了。出生即无父无母，家族又已衰落了，族中长辈便将其送入宫中，一则让这个原本也应该是大家闺秀的女孩儿受到应有的教养，不至流落市井乡野；二则其实也暗自期盼，看这个孩子生得眉清目秀、颇有灵气，如将来长成，得获龙宠，则也是家族的幸事；三则就看她的运气，既便将来默默无闻、老死宫中，也好过无可靠长辈照应在外受欺凌侮辱强似百倍，于是便以姓为名，就叫她叶儿了，养到四、五岁，托关系找了一位老宫人，嘱托关照培育，送入宫前，找了一位相面先生给相了一下，那位相面先生仔细看了看相貌，长叹一口气，说到，此女他日长成，灵秀脱俗，绝代风华，且慧质兰心，悟性极高，必将蒙受宠幸，只是——，顿了顿，看了看其亲友的脸色，还是说道，却有可能逃不脱和她母亲类似的命运，死于难产之中啊！此言一出，长辈们无话可说，只有摇头叹气的份，将她送入宫中后，又经几番飘零，也都散落了，几年以后，便再也无人过问她了。
叶儿进宫后不久，果然就被宫人们发现，要将她训练成舞者，还让她学习诗文、礼法，音律、琴艺。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显得才艺出众、灵秀至极。她最钟爱的是父亲留给她的那柄短剑，原本宫女是绝不允许私藏兵刃的。可是托那位将她接入宫中的老宫人的怜惜，看这个孩子在这个世上孤苦无依，知道那是她从未谋面的父亲的遗物，也就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曾嘱咐她最好将这柄剑藏好，或是埋在宫中哪棵树下也可。反正，这柄剑就被叶儿姑娘一直偷偷地珍藏着，每当她在宫中受到数不尽的委屈的时候，她会偷偷地在心中想像自己的父亲如何在战场上杀敌，多么地英武和了不起，于是那些痛苦也就都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桃夭》的另一位舞者当然就是宫中的阉人了，饰演男角。这名宦者名叫十三（瑀）。说是不知姓氏、也无所谓姓氏。他的身份来历其实是一个迷，好像是说其父被仇家陷害，只知道他也是在五、六岁就被送入宫中净身，可是却骨相非凡、肤色黝黑、时常眉头紧锁，似乎有着永远也解不开的愁绪，大概虚长叶儿姑娘两岁左右，平日非常寡言少语，可是干起活来却异常地勤恳，对宫中复杂的尔虞我诈毫不关心。十岁时被宫中负责舞乐的宫人发现，加以训练培养，闲时干一些粗重之活，在宫里，他倒是被看作是一个另类，太监公公们觉得他来历不明，又性格孤僻，总觉得心里不安，可看他这十几年在宫中长大，从来没有什么过错或是什么离奇的举动，也从不与任何人为敌，加上已成为舞伎，整日只知练舞，也就不好再以什么名义将他除去，慢慢地也就没人注意他了。是的，他只是一个配角，不管是干活还是跳舞，他总是默默地配合别人。很多宫人甚至都以为他是哑巴。
其实，十三的确是不知自己的身份来历，五岁前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他也从来没有要去想过自己的身世问题，反正他是个孤儿，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关心、在意他，从小在宫中生活长大，也就是这么一方天地，从开始认字、学习诗词、舞蹈、乐曲时起，他只知道自己最喜欢宫中栽种的桃花，每年到了春天的时候，桃树发了新绿、嫩芽，接出花骨朵儿，他就默默地在心中期盼着开花的那一天。花儿开放后，他就站在树下数花朵，他时常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株桃树，常常会望着桃树发愣很长很长的时间。
后来，他见到了叶儿，一个和他一样孤苦伶仃的小宫女，也是舞伎，七、八岁的小姑娘学习舞蹈却是那么地肯吃苦头，有时被宫人们责打，她也是咬紧牙关不吭一声。
再后来，他发现叶儿的性格其实非常地温顺，心地也特别地善良，而且像他一样寡言少语、不喑世事。逢有双人舞时，老宫人会安排他和叶儿姑娘配合、排练。可是，他从没有正视过叶儿姑娘的眼睛，虽然，叶儿的眼睛和他周围所有的人的眼睛都不同，她的眼睛是非常清澈纯净的、里面好像什么杂质都没有，像什么呢？他也想象不出来，因为宫中实在没有什么他见过的事物可以拿来比喻的。他想起读的诗中对泉水的描述，他想，可能就像是泉水吧，可他也没见过泉水。但他认为他喜欢这双眼睛，就像他喜欢的宫中一年开放一次的桃花一样，虽然这两样事物是那么的不同。
三
宫人
是的，在宫中长到十七岁，叶儿的心中就一直只有那一柄剑。她向宫中所有的主人和奴婢谦卑地低头，可是她的心却从来没有屈服过，这也是为什么她学艺能够冠盖群芳的最重要的原因。谁都不知道她的这个秘密，她很少笑过，和宫中所有学习舞蹈、天天指望着能有一天得到皇帝青睐的宫女们完全不同。她好像也不喜欢胭脂水粉、香囊锦锻和珍珠玉翠之类的首饰。因此，她和宫女们完全没有可能会产生争执或令人嫉妒的地方。她对自己的容貌根本就没有概念，宫中的铜镜，对她来说也只是铜镜而已。宫中的人物，对于她而言好像也是舞蹈时的一个又一个的角色而已，而她只不过是做好她该做的事，跳好她自己的舞蹈。是的，她是真心地喜欢舞蹈，所有的舞蹈，她其实都是为自己跳的，本来她想，要是父亲在世――，可是父亲也不一定会让自己的女儿学舞，想到这里，她又觉得其实自己的命运也不太坏。所以，有时，在周围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她会非常开心的笑。学习一段又一段的舞蹈，感受着舞者才能感受到的境界，她其实每天都过得非常开心。人们说相由心生，叶儿姑娘自己不知道，在一天又一天的独自一人的开心生活中，她已经越来越美丽了。只是那种美丽非常独特，真得是清澈无比，润泽人的心扉，可在后宫的佳丽当中，却并不耀眼，周围的人只会觉得和叶儿姑娘相处非常的舒服，可是，究竟为什么那么舒服，却又说不出来，叶儿姑娘和宫中众多一起学习舞蹈的姐妹其实相处地非常好，她心地纯善，又体贴，从不与人相争，又默默无闻，就算是她的舞跳得再好，竟然都没有人对她产生过嫉妒之心，大家都非常地喜欢她。她生活得很幸福。
那天，叶儿姑娘已将《天女散花》独舞练得神采飘逸了，天女离开了众香国到毗耶离城去，身段和绸带由慢而快，好像在云端里风驰电掣一般。
《天女散花》
（上）
祥云冉冉婆罗天
离却了众香国遍历大千
诸世界好一似轻烟过眼
一霎时来到了毕钵岩前
迦陵仙鸟舞蹁跹
八部天龙金光闪
阎浮提界苍茫现
青山一发普陀岩
菩提树檐匐花千枝掩映
绿柳枝洒甘露三千界上
满眼中清妙景灵光万丈
（下）
鲜花开放满天庭
万紫千红
万紫千红别有春
采得仙花下人世
好分春色到凡尘
国色天香世无伦
百媚千娇画不成
天上鲜花谁爱护
不如散给有情人
（注：上述曲牌为摘抄，据此改编为舞蹈）
是的，虽说老宫人们都说看她练舞让人感觉心旷神怡，如饮美酒，好像可以令人忘记那么多的烦恼，可是，叶儿毕竟还没有在宫廷的盛宴中单独演出过。年幼时和小宫女们为很多姐姐配过舞，宫廷的盛大场面她早就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熟视无睹了，她倒不是胆怯，只是，这次公主大婚，师傅提出让她独舞，就像当年她看到的众位姐姐一样。宫中所有的女人，都是属于皇帝陛下的，可是，如今，姐姐们都不知身在何处了，当年也有凭一支舞就获陛下临幸的，奈何出生寒微，若无子嗣，便很快被遗忘；有的不过三、五年后，色衰爱驰，便也了无声息。先皇驾崩时，所有临幸过的宫女、无有子嗣全部去寺院出家为尼，追忆先皇。还有很多老宫人，二、三十年，连陛下的模样都不曾见过。
她不知道这是否就是她一生注定的命运，而她的命运从来就无法掌握在她自己的手中。她多么想永远就这样一个人跳舞、跳下去，可是，总有曲终人散的时候吧。宫中的桃花开得那么鲜艳，也终究要凋谢、飘零，葬入土中，化为红泥。是的，她知道她的生命就在舞蹈当中，所有的青春、红颜在舞蹈中就像桃花的开放。她明白了，心中澄澈得如清水一般，她将要开始独舞了，那是属于她自己的生命的舞蹈，孤芳自赏，忘我的沉醉。可是，她决意，如果有一天，她被剥夺了跳舞的权利，她也就绝不苟且偷生于这个世上了。就像桃花在开放最盛时骤然凋谢，她也将是这样。因为，她还有父亲留下的那一柄短剑。
十年来，叶儿和十三从来没有说过话。舞蹈是不需要说话的。因此，叶儿也一直觉得十三可能永远不会讲话。她认为十三的内心有着一种深刻的力量，从他始终的沉默、舞蹈的感觉中，她一直都这么认为，十三是故意不说话的，她从不相信宫人们背后议论的说十三是哑巴之类的话。她曾朦朦胧胧地觉得十三就像这深宫中的一个黑色的精灵，但是，在这个黑色的精灵的心的深处，一直都有着一团火在燃烧，像是深埋在地下的火种，所以，她其实一直在钦佩着他。是的，他也就像她埋藏的那柄短剑，有着从来没有人能够见识到的锋芒。
盛宴前夜，排练完毕后，宫人们都陆续离开侧殿回去歇息了。殿内烛火明明灭灭。十三看着叶儿的面庞，那句话就仿佛是他今生所说的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似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石头敲打在了叶儿的心上，——“诗上说的人面桃花，以前我一直不懂这四个字的涵义，现在，我想我明白了”。
叶儿不禁悲从中来，她想回答些什么，十三却转身一个箭步离开了侧殿，留下叶儿一个人站在空空荡荡的宫殿内，孤单的身影被烛火长长地拖曳着。
从前，叶儿的心中只有舞蹈，没有故事。可是，十三的话却让她想了许多，人面桃花的故事，她当然是知道的，突然间，她觉得她对《桃夭》这段舞有了一种崭新的认识，它说的不也可能正是一对生死相许的情侣终成眷属的故事吗，在那么遥远的年代，那么地古朴典雅，而她将要在这段舞蹈中，把那份喜悦和幸福的心情演绎出来。
四
公主大婚盛典
正殿内灯火通明，王公大臣、朝廷命妇、番邦使臣们齐集一堂。皇帝坐在龙椅之上，左侧是肖丽妃，右边是裴皇后、贞德公主。驸马端坐在公主正对面，身旁放着他心爱的古琴。皇帝不时地侧身听丽妃说着些什么，受到冷落的皇后脸上浮现起一种复杂的表情。
可是，谁也不知道皇帝此时内心有多么的感慨和惆怅，要是母后在世——，看到今日的盛宴，不知该有多么欢喜呢……。皇权王位，是多少王子和亲王们觊觎的目标，然而，天意不可违，上苍既然选择了他为社稷之主，君临天下，他又怎敢不勤勉政事，爱护百姓，以历朝历代的贤君明主为楷模，为大宋的江山开创出一派太平盛世。
叶儿的独舞开始了，大殿内无数的目光聚集在她的身上，其中有一人生得粗犷彪悍，那是西夏的使臣，他一直专注地观看着，似乎内心颇有所触动。
驸马坐在朝堂之上，他也看到了叶儿姑娘，不禁觉得恍恍惚惚起来,我这是喝醉了吗？他想。他觉得，仿佛一伸手就能触摸到这名舞女的灵魂似的，就好像她的命运和他的命运一样，也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无情地播弄着，全然身不由己。当下心有所感，便拿取身旁放着的古琴，并不顾及眼前正在进行中的舞蹈，弹奏起了一曲俞伯牙遇见钟子期的《高山流水》。
叶儿没有想到自己的第一次独舞，竟然被驸马打断了。她不由自主地退到大殿内的石柱侧，所有的宫人都情不自禁地放下了手中的乐器，而所有的来宾都立时被大殿上传来的清雅的琴声所吸引，目光顿时全都转移到驸马身上了。
琴声顺着大殿的台阶缓缓地流淌下来，又飘飘绕绕地盘旋到了屋顶，叶儿抬眼看着眼前的这位贵人，目光追随着琴声，第一次仰起头来打量起这大殿，高高的屋顶，纵横的房梁、空空荡荡的四角……。她忽尔忆起了自己的童年，刚刚来到这深宫的那天，也是像今天、像现在感觉到的一样惶然失措，孤苦无依。伴随着清澈的琴声，她此时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大殿那屋顶，一直看到了夜空中的一轮明月，和那月光照耀下，她从未曾离开过的层层的宫墙……。
一曲完毕，众人都沉浸在方才的琴声中久久地回味着，然后便是一片寂静无声。这时，皇后突然打破了沉默，“巍巍乎若高山，荡荡乎若流水”，她说道，“贺喜陛下，驸马这是以一曲《高山流水》来酬谢陛下的知遇之恩呢”。
听了这话，皇帝像从梦中醒来似的，连忙走下台阶，扶起跪在殿上的驸马。此时无声胜有声，君臣之间的信任感全部传递在肢体动作中了。
十三上场了。叶儿连忙收拾好方才被扰乱的心境，投入到这个她领会到的美丽故事中，
《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音坟)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兴旺啊，桃树开出了红艳艳的鲜花，接出了累累的甘美果实，衬托于多么茂盛的桃叶之中。仲春到了，桃花开了，正是这位女子出嫁的好时候，多么的贤德的好姑娘，将给夫家带来和顺美满！
(注释：宜者，和顺之意。室，谓夫妇所居。家，谓一门之内。夭夭，少好之貌。灼灼，华之盛也。之子，是子也，指出嫁的这名女子。蕡，实之盛也，果实将熟的样子。家室，犹室家也。蓁蓁，叶之盛也。家人，一家之人也。于归：指姑娘出嫁。女子谓嫁曰归。)
这时，大殿上又发生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位大殿执戟卫士因为观看得太过于投入，以至不知不觉手中的戟“哐铛”一声落到了地上，他连忙惭愧地迅速拾起戟，然而，这一声响和举动却没有逃过卫队长的眼睛。舞蹈继续着，宾主和奴仆们谁也没有注意到这名开小差的卫士，除了身为舞者的叶儿。
皇帝沉浸在眼前一片歌舞升平的喜悦中，他体味到身为兄长的责任，如今，可爱的妹妹也要“于归”了，又是如此佳婿，这怎么能叫他不感到由衷的自豪呢。
欢宴终于圆满地结束了。
五
凤求凰
公主嫣然一笑，对驸马说，今日在殿上，你弹得那曲《高山流水》动听之至，如今洞房花烛之夜，再为我一个人弹一曲吧。
宗远听罢，微微一笑，铺展古琴、俯身相就，奏了一曲司马相如的《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皇兮皇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注：上述段落为引用）
公主大婚第二日，宫中接连发生了几件事。先是十三从宫中逃离，不知去向；接下来，从宫女们口中传闻，那名殿上失戟的卫士被卫队长仗责了一百，叶儿听说了此事，心中非常地不安，她只知道舞蹈能够给人带来娱乐，却不知有人会因此受到责罚……。西夏使臣贿赂了宫人，将原本朝贺公主大婚的两颗夜明珠赠给了叶儿，宫人对叶儿说道，使臣云，自殿上一见，惊为天人，举世无双，奈何大宋宫中竟有此等人才。使臣自知无缘再见到姑娘，已返塞外，这两颗夜明珠叶儿姑娘你就收下吧。
叶儿无法推辞，实是不知所措，她从没遇见过这样的事，又无人可商议，断然无法私藏，看到宫中的满池莲叶，便将两颗明珠投入莲池之内了，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十三的离去，令叶儿的心里十分地难过，她知道，十三不喜欢这深宫，而她永远地失去这个伙伴了。
六
秋季畋猎
公主婚后的生活很是幸福美满。从春到秋，一年一度的秋季畋猎开始了，这场皇家狩猎活动将持续半个月。为了给整个狩猎活动歌舞助兴，叶儿得以随同宫人们第一次出宫。
由于猎犬黑龙的缘故，宗远和叶儿在狩猎的围场内不期而遇。
围猎结束的那天，宗远救了一只落入陷阱且受伤的小鹿，在山林中遇见跟随黑龙而来的叶儿，两人在山林中迷失了道路，单独相处了两天。叶儿的软鞋磨破了，宗远脱下靴子给叶儿穿上，自己赤着双脚继续走着。两天中，他感到了心灵上的自由和解脱。
叶儿看到了来寻找的宫人，自述在林中迷了路，跟随宫人们回到宫中，预备接受私自离宫应受的惩罚。
叶儿知道私自离宫难免一死，请求见皇帝一面，面陈身世，并述说年幼时有幸蒙太后垂爱，太后见其聪明灵巧，故令学舞，而今触犯禁律，无由辩解，惟愿吃斋茹素，为太后守陵一年，追忆太后慈恩，一年后请陛下赐酖酒。皇帝第一次认真地看到叶儿，觉得面容如此美好，令人难忘，可见她如此决绝，便恩赐道，难为你对母后的一片孝心，你死后，将由僧人为你颂经，超度你的亡灵。
驸马和小鹿在林中又过了三天。三天后，他看到小鹿不愿离开他，便将小鹿牵回驸马府，作为送给公主的一件礼物，却意外地从公主口中得知了叶儿的死期。
重阳佳节，宗远的内心深处充满了挣扎和矛盾，然而，他终究明白了这是叶儿自己的选择。
七
月落
叶儿为太后守陵一年，一年后，接受了皇帝赐予的酖酒，结束了十九年的生命。
叶儿最后的舞蹈。
京城的郊外有一座佛塔，名叫磨心塔，于是，就请住持方丈来为叶儿做超度法事。法事完毕，在归途中，一僧忍不住询问方丈对此事的看法，方丈轻叹一口气，说了一偈：
吾心似秋月
碧潭清皎洁
无物堪伦比
教我如何说
八
广陵散
叶儿死后第三年，驸马在府上抚琴一曲，名为《广陵散》。抚琴毕，想起了父亲临终时的嘱咐，如有一日不见容于朝廷，为父相信凭你的一身武艺，也足以立身，救济乡里了。于是，便留下官印，离开了京城。
次日，贞德公主清晨醒来，只见在古琴处留有一张信笺，乃是抄录唐代韦苏州的一首诗作：
“虞获子鹿，畜之城陬。
园有美草，池有清流。
但见蹶蹶，亦闻呦呦。
谁知其思，岩谷云游。”
贞德公主此时，第一次品尝到了失去爱情的痛苦，然而，她是公主，纵然有满腹的相思又能对何人诉说呢？她只有时常抱着那只小鹿暗自垂泪，可是，这只有灵性的可爱的动物又怎么能够明了发生在人间的这种种的忧伤。
贞德公主后来再嫁给了一位叫做易明的将军，直到终老。死时，将宗远留下的古琴作为陪葬。
后记
《千字文》上说“剑号巨阙，珠称夜光”。叶儿的那柄短剑永远地深藏在皇宫的内院里了，西夏使臣进献的那两颗夜明珠也一直静静地掩埋于宫中的一池莲叶之中。
来自边境的强敌依旧对这片锦绣江山虎视眈眈，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我们不知道皇帝在赐死叶儿的时候内心都想过些什么？驸马离去时，曾呈上一篇《忠恕谏》给他，内述虽身处庙堂之高，然心怀江湖之远，古之圣贤者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今陛下施仁政，以王道和孝道治天下，百姓莫不归心。《诗》曰：‘永言孝思，孝思维则’。此之谓也。然则圣人亦云蕣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且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臣才不敏，性疏旷，自幼负抱林泉之志，却不敢不忧其君。现今强敌环伺，辽、夏之势日隆，陛下更当薄徭役，以强其民；练精兵，以定边境。今臣武不能安邦、文亦止于沧浪之风，有负圣恩，心实寝食难安，不如归去，自此躬耕于陇亩矣。臣远再拜稽首。
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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