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晚,张大壮梦见他爹张老头了。
梦里,在漫天的大雾中,张老头缓缓地向张大壮走来,身上穿着入殓时那身灰黑色唐装,背部微驼,须发花白,眼珠突出,脸色发青。张老头走近时,松弛苍白的颈部,脖子上的红痕分外扎眼。
“爹!”张大壮心里一惊,想动,却无法动弹。
张老头怒睁着双眼:“混小子!我走了这么些年了,你还是生不出儿子!我在下面整天被你爷和你奶念叨。你要是敢让老张家绝后,我们定饶不了你!“
张大壮半夜惊醒,吓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喃喃自语,爹啊,儿子是说生就能生的吗?又不是捏泥人,随便可以加个零件什么的,我....和翠花其实已经很努力了!
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帽儿村的屠夫张大壮,今年三十好几了,家里只有三个丫头。村里甚至有传言说,屠夫张大壮家受了诅咒,到了他这一代,只能生丫头片子,生不出儿子。
张大壮的爷爷是个屠夫,张大壮的爹张老头也是个屠夫。按理说,到了张大壮这一代,也该换换工作,不再干杀猪的营生才对。
不过,凡事有因必有果。张大壮是独子,上头有四个姐姐,都已经出嫁了。张大壮不是读书的料,混到初中毕业后,便没有再去上学。
那时,村里已陆续有人去城里打工。过年时,张二婶家的大宝带回了一个外省的媳妇。而刘大娘的儿子没有回来,听说去外地入赘了只有女娃的人家。
听大宝他们口沫横飞地描述打工生活,还有各种奇闻逸事,令张大壮和别的小伙子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想去开开眼界。
张大壮他娘却急了,遭了多少罪才生了一个儿子,要是大壮一不小心被别的狐狸精勾走,也给别人入赘做上门女婿,如何是好?一想到这里,便死活不肯同意让张大壮去打工了。
“大壮啊,你就老实在家待着。过两年,我和你爹给你张罗一个媳妇,你瞧中谁,就和我们说一声。”张大娘对儿子乞求道。
张大壮最后没去成,继承了他爹的卖肉台子,还有杀猪的手艺活。张大壮人如其名,人壮得像个小牛犊,是块杀猪的好料子。
2
张大壮永远忘不了,第一次杀猪的经历。
那年冬天,张大壮跟着张老头去买邻居刘大娘家的猪。他们一大早来到猪圈,看到那头两百来斤的肉猪肚子圆滚滚的,一看就知道是刘大娘为了给猪增加体重,多卖些钱,早早给猪喂了食。
而那头肥猪不知道是自己的断头日,看着比往日丰盛的饲料,大块朵颐,把肚子撑得老大,吃完后就趴在地上直哼哼。
也许是张老头身上的杀气太重,当看到张老头的靠近,肥猪才从铺着干草的地面爬起来,往猪圈的角落里退缩,嗷嗷地嚎叫着,眼睛里露出绝望的神情。
听说要杀猪,很快猪圈旁围了不少的乡亲来看热闹,小孩子也在边上欢腾着,兴奋莫名。
张老头穿着一双雨鞋,手里拿着一把锋利无比的钩子,准确无误地钩住了猪的腮帮子,猪痛得嗷嗷叫,猪本能地想往后退,但是这样一来,钩住的腮帮子就越痛。尽管不情愿,最后猪还是乖乖的跟着张老头走了出来。
看到猪被钩住,张大壮两边的腮帮子也跟着抖了一下。
大家跟在张老头身后,往张大壮家的院子走去。大壮院子的大青石板上,已经支起来一块敦实的木板,那是张老头杀猪分肉时用的案台。
几个人七手八脚、连抬带拽把猪弄在案台上,紧紧地按住,猪的头部悬空在案台前面,张老头用水把猪的颈部冲干净,以免灰尘和污物弄脏了猪血。
“壮他娘,水烧好了吗?”
“他爹,水已经滚开了。”张大娘应道。她还从屋里端出了一盆水,往水里撒一把盐,放在猪颈部下的地面上,用来接猪血。
“大壮,拿着我的家伙什过来。” 张大壮忙走上前,正想把手中的杀猪刀递给张老头。
“不用给我,这一刀由你来捅。”张老头指着猪颈部的某个位置,脸色严肃。
3
猪这时还在做着垂死的挣扎,张老头的钩子还钩在猪的腮帮子上,猪的惨痛嚎叫声不绝于耳,口沫从猪的嘴角流出来。按着猪的人,也都累得龇牙咧嘴,额头冒汗,巴不得马上结束了这头猪。
“我,我来?” 张大壮只感觉腿肚子发软,一不留神,张大壮被挣扎中的猪脚一踢,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上,围观的小孩子哄地笑了起来。
“快点,大壮,你不是怂了吧?”有人快撑不住了,便使用了激将法。
张大壮那时才十七八岁,身体虽然壮实,但是还是有点孩子心性。被人取笑,他稚气的未脱的小脸,憋得通红。
忽悠,他脖子一梗,手里那把尺把长的杀猪刀往猪身上一捅,正是张老头所指的位置,张大壮感觉哧的一下,刀尖穿破皮肉,然后听到猪痛嚎一声。
“拔刀!”张老头一声令下,张大壮才忙将刀抽出。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乌红的鲜血随着刀的抽离,咕嘟咕嘟往外冒,溅得张大壮一手的血,大部分的血流进了地面的盆子。而猪的伤口处,鲜红的皮肉翻起,样子十分可怖。
猪仍在不停地抽搐着,四条腿还在乱蹬,大家不能有半点懈怠。过了分把钟,猪才停止了挣扎。
这整个过程,几个胆小的的孩子吓得往后退了几步。有人看得津津有味,也有大人捂着自家孩子眼晴。
张大壮的行动,博得了张老头的一声喝彩。“好样的,不愧是我张老头的种!”
过去张老头就说过,屠夫的功夫如何,就看他能不能一刀捅在要害部位。
张大壮在张老头的指导下,完成了人生的第一刀。
从那时开始,杀猪的次数多了,张大壮的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且刀法越来越准,一刀直切要害,眼睛都不眨一下。
后来他还学会了怎样快速的刮毛,剔骨,分肉,跟着张老头干起来杀猪卖肉的营生,刚开始是个副手,慢慢地开始独挡一面。
4
张大壮二十一岁那年,娶了邻村一位叫翠花的女孩。
翠花还是张大壮同届的校友,她出去打了几年工,被父母叫回来相亲。看到是同学,两人很快就熟络了起来。
那时张大壮身体强壮,稍微一收拾,还感觉不到属于屠夫的戾气,浓眉大眼,看着还挺精神,而翠花出过远门,身上的气质是普通的村姑所不能相提并论的。
一来二往,两人很快看就对眼了。双方的大人一喜,赶紧给他们张罗着办了酒席。
婚后不久,翠花就怀孕了,年底生了一个女儿,大家也没往心里去。
隔年,再怀,生的还是女儿。
过了两年,翠花再次有了呕吐反应时,她学聪明了,先不声张,想到时去医院查查,是女儿就悄悄打掉。谁知这次却怀了死胎,去医院清宫时还是被人瞧见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村里慢慢地就有闲言碎语传了出来。
帽儿村有个德高望重的老人说,其实做屠夫也是有讲究的,那就是必须隔一代再重操旧业,否则会造报应的!
当这话传到张老头的耳边时,他点起旱烟袋,猛吸几口,坐在院子的那块大青石上,一晚上一声不吭。
第二天早上,张大娘做好了早饭,却找不到张老头,最后寻到了老房子,发现了吊死的张老头,张老头被放下来时,脸色发青,身体已经彻底硬透了。
张大娘受了惊,中了风,半身不遂。张大壮忙着卖肉,翠花为照顾两个半大的孩子,也累得够呛,张大娘没受到好的照顾,隔年也走了。
张大壮几年中送走了双亲,好像一下子老了几岁。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平时不觉得老人在有多好,但二老一走,凡事便要亲力亲为,四口之家的生活困顿了很多。
翠花后来又怀孕了,寻思着都生了这么多个女儿,这次轮也轮到儿子了吧,怎料天不遂人愿,生下来又是个没把的,翠花气极,晕了过去。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没有香火,就算是死,也没脸去见九泉之下的父母。
张大壮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却又无计可施。
5
张大壮被爹一托梦,让他不得不把生儿子这事又重新提上了日程。
听说有一座宗族的祖坟,很灵验。那人是清朝的一位大官,生了五个儿子。只要清明节去上坟拜祭,回来后同房,怀孕后生下的一定是儿子。只是,生了儿子后,来年清明一定要杀只大公鸡去还愿。
不久后是清明节,张大壮的猪肉档停业一天,带上水和干粮,和几个乡亲一起去扫宗族的墓。
上山路很难行,到处是密林和荆棘,行至中午,他困乏难耐,便倚在一棵桉树下睡着了。
梦里,有位长着鞭子,须发花白的老头,对张大壮说,想生儿子,必须歇业三年。并且每日要焚香叩头,祭拜屠匠祖师“真武大帝”,此外,还要捐钱建桥铺路,多做好事。
佛经上说:“天地之间,一由罪福,人作善恶,如影随形。” 这三年,绝不能再拿杀猪刀,以免再添罪孽。如若能做到,准能生儿子,还能一生就是两个。
张大壮醒来后,信以为真,扫墓回来后,真的停业了,不再拿杀猪刀。每日间诚心叩拜真武神位,还热心地捐款铺路。
说来也怪,半年后,翠花真的怀上了,生出来是一对双胞胎儿子。这时他们的大女儿已经十五六岁了。两人大喜过望,第二年马上杀了大公鸡去宗族的坟上还愿。
只是,家里有五个孩子,超生又来找他家罚款。前几年,他家全是女儿,村干部不好意思来找张大壮的麻烦,现在儿子也有了,罚款就少不了。
这样一来,张大壮没了收入,家里面变得捉襟见肘了起来。好在,只是约定是停业三年,张大壮去当泥水工,拼命赚钱,没有钱买肉,夜里就去河里电鱼,抓青蛙,打打牙祭。
张大壮有个姐姐混得不错,常常周济他们的生活。有钱的姐出钱,嫁得近的姐出力,张大壮才度过了难关。
大女儿十八岁的时候就去打工了,她进了一家电子厂,也是个乖巧伶俐的孩子,发了工资就准时寄回家里,张大壮略感安慰。
不过他转念又想,到底是个赔钱货,过几年还不一样要嫁人,还是得指望儿子。
6
张大壮六十多岁的时候,已经不做屠夫了。
两个儿子已经成家立业,另立门户,他和老伴翠花在老房子住。
那晚,吃了晚饭后,张大娘碗也没洗就出了门,她最近每晚都会去村里的小广场跳舞,最近又学会了新的舞步,更是兴奋得不行。看着老伴重新迸发了生机的背影,张大壮叹了一口气,开始慢慢收拾碗筷。
还真别说,媳妇自从开始跳广场舞之后,精神了不少,这些年也真难为她了,替自己生了不少孩子。老了以后,身体每况愈下,大病没有,小病不断。
张大壮把吃的菜汁倒在剩饭上,用小桶盛着,拎去果园里喂狗。初秋的天黑得特别快,才晚上七点多,天色已经慢慢暗沉了下来,果园离得不远,经过一段马路,再走一条田梗路就到了。
果园里养了鸡,还有一个池子养了甲鱼,所以用水泥砖砌了一米多高的墙,只留了一道小门供人出入,里面建了个小屋子,拴了一条老狗看门。
这条狗是他十几年前养的,已经老迈,身上的毛也掉了不少,乱蓬蓬的,像被狂风刮过的劲草,目光有点涣散,不过杀气还是有的。
一看到张大壮,狗就从趴着的姿势变成了站立,吐出舌头,龇着的那嘴惨白的狗牙,在昏暗的夜色下特别显眼。老狗摇摆着尾巴,一副很温顺的样子,随着它的动作,狗身上的粗铁链拖在泥地上,发出金属摩擦地板的声音。
张大壮把小桶的饭倒在狗面前的不锈钢碗上,看着狗吃了一会东西,就往回走了。他是看着这条狗从一个狗崽子变成大狗,然后一天天苍老的。
看到老狗,他勾引起了对死去的爹满满的回忆。
爹,我有儿子了,以后下去陪爹,也算有个交待了吧。
忽然,有人喊着张老头的名字,说翠花跳舞时晕倒了,张老头的心不由得怦怦乱跳。
大家帮着把翠花送到医院后,她已经不行了,说是心肌梗塞突发。
老伴一走,张大壮独自一人生活,心情越来越差,身体也越来越弱,日常生活起居也有点困难。在外人看来,张大壮有两个孩子呢,根本不用发愁。
可事实是,张大壮变成一个生活都难以自理的老人后,根本无人问津。只能孤身一人住在老房里。自己煮饭洗衣,饥一顿,饱一顿,生病也没个人端水。
后来经村委会出面协调,暂由离得最近的大儿子照料。
刚开始大儿子和儿媳也都尽心尽力照顾老人。但是,时间一长,大儿媳坐不住了。她觉得张大壮有两个儿子,凭什么就只有他们家养老人。于是就跟丈夫商量,把张大壮送到小儿子家。
小儿媳是个厉害角色,以家中房屋不够为由拒绝赡养,小儿子是个妻管严,不敢发一言。
还真应了那句老话:“一个儿子是个儿,两个儿子半个儿。”在村里人的声讨指责声中,兄弟俩将张大壮送去邻村的大姐家。
大女儿对张大壮照顾倒是很尽心。但一想到大女儿这几年身体也不大好,自己有也有难处。张大壮不忍心,只好颤巍巍地柱着拐,回到自己的老房子。
老态龙钟的样子,哪有当初杀猪的豪情。
一个寒冷的冬夜,张大壮弥留之际,想到自己的两个不孝子,不由得老泪纵横。
儿子,有的时候,有也等于无。为了一个名头辛苦一辈子,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啊!
“张大壮,快醒醒!你怎么靠在树上睡着了?不想要儿子啦,走,扫墓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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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一场空
白辛苦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