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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都不太喜欢医院的气氛,像超市一般嘈杂的人群把整个夏季的空气都挤成了一块热豆腐,稍微一戳,就会有带着慌张的汗滴,哆哆嗦嗦地往下又流满了整个医院。
病房内不允许吸烟。
我来到了过道里,遇到了他,故事也就开始了。
1
“我叫孙石,你好。”他递上根烟。
“我叫王土,你好。”我接过了烟。
病房过道尽头的窗台不高,我还能把屁股倚在上面,转过身看着不短不长的走廊。烟雾缭绕中还有几个白帽护士溜着墙边走来走去,心率监测机的滴嗒声和护士站此起彼伏的电话声冷不丁地就会钻到耳朵里,搅的我心里不停地翻腾。
“看到了吗?”他拍了拍我。
“哪个?”
“你左手边的门里,四号床。”
我转了转头,是一个空床位。
“前天刚走了。”
我深吸了一口烟,走了,这个词在这里一点都不陌生,整个医院就这个病房的病人更换的快,病毒科急诊病房。所有的病号来的时候都是伴随着急救车的刺耳报警声,运气好的,可以一头扎进这个不短不长的走廊里,运气不好的,在急诊室就没了。
孙石说他亲眼看见那个男孩浑身插着管子被推进来,他的父亲还当众扇了他的母亲,他的母亲哭的稀里哗啦,不断扇着自己。
原因,就是他胳膊上的那块长的像黄瓜条的疤,整个疤痕贴在表皮上像突起来的浮雕,是挺吓人的。十五岁的花季是属于篮球场和田野地的,他也不例外。但是炎热夏季球场里的其他小伙伴好像不允许,他们冲着他喊,你胳膊上的那个是什么东西,丑死了,恶心的疤!
男孩直接跑回了家,找到了妈妈,然而做饭的妈妈没有搭理他,还是拿着手里的炒勺,厨房的小茅屋外就是堆放农药的小橱柜,男孩一饮而尽,连夜被送到了这里。
“当时没抢救么?”我又往里看了一眼。
“喝的太多了。”
“哎。”
孙石看着窗外,又把头转向我。
“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就是想回家。”
我从他的眼神里仿佛看见了那个男孩,侧着头,握着妈妈的手。
“最终还是没回得去,前天夜里就没了。”
他掐灭了还没吸完的烟,走了回去。
据说那种毒药叫百草枯。
2
我之前并不了解,但是当天下午四号床就来了一个男人,也是喝的这个,他的妻子一直趴在他的床前把被子都哭溻了。
孙石下午跟我说,这个是真的没救,你看看就知道了。
我似懂非懂地盯着那个男人床边的透析机。
那个冰箱大的机器把冰冷的管子直接插进男人的身体里,黑红的液体就开始被猛地吸进去,然后在大冰箱里循环起来,据说可以过滤掉那些要人命的毒素。
男人还可以说话,并且很有力气,猛地坐起来抓着女人的头发又大骂起来,吓到了同样在旁边七八岁的孩子。
吵架。
男人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声明着自己的地位和权利,并且姿态可以直接飘到天上去,被围坐着的亲人低声伺候着。他趾高气昂的架势让我恶心,我没再看他了。
等我再看他的时候。
他彻底起不来了,喉咙上插着一根管子,用来维持着最后的几口呼吸,整个胸膛都不再起伏了,毒素彻底进了肺里,让鼓动生命的呼吸泵丧失了最后的动力。我扒着门外的边沿,往里瞧着,他的眼神像一只死鱼,白眼泡把什么精气神都耗没了,手里紧紧抓着的,除了那根打针的管子还有那个女人的手。
医生在里面站着直摇头,男人挤着喉咙用不知道是管子还是嗓子发出的声音,说了一句话,还带着嘟嘟囔囔的痰声。
“你...个...”
我不知道是我没听见,还是就是没说出什么。但是那眼角的眼泪我是看见了,划过脸颊然后直接落在了白色的地板砖上。
什么也没了。
瞬间响起来了不住的哭声,像一波立体的浪把我从那扇窄门推了出去。
孙石扶住了我。
“这个也是喝的过量了,肺泡都萎缩没了,没办法的。”
“刚来的时候不是还挺有劲。”
我听着那个病房里不断升高的哀嚎,问着孙石,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这就是百草枯,像一条毒蛇,把你吸干。”
然后又递给我一支烟,叹了口气。
3
四号病床又空了,可是一个床住不下两个人。
于是,护士在走廊上又摆了一张病床,跟四号病床只有一墙之隔,成功地把那对八十岁左右的老人分开了。
“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嗯?”我看着孙石。
“不能让他们看着对方,他们想死。”
我还是不太懂,后来我懂了。
一对老人穿着都很体面,住在市区,但是老头腿脚不好走不动路,老太太腰不好勉强能扶着走两步,还有一身说不出的病。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但是全都住在其他城市,老人,也就成了留守老人。
不是孩子不孝顺,是他们全部隔三差五往这跑,又是请假又是旷工,老人心疼,但是让老人搬去跟孩子一起,老两口却不乐意,舍不得这个家。
终于忍不住了,老头拉住了老太太的手,哭了起来。
两人各吃下了一瓶安眠药。
老头住在了走廊里,戴着呼吸面罩,老太太住在了屋里,戴着呼吸面罩。
儿子女儿带着孙子孙女都来了,在四号病床的里里外外跑来跑去,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眼泪,把那扇门都浸透了,软得像块海绵,被我一压就不住地往外流着逼近死亡的悲伤。
晚上,他们所有的人都堆到了走廊里。
老头在走廊里抬着头,戴着呼吸面罩,老太太在屋里,盖着白布床单。
“爹,娘刚吃了一碗饭。”
“您也吃点,娘说和你比赛。”
老头的头尽力抬得老高,不是想吃儿子手里那碗饭,是想拐着弯去看门后屋里的老伴,却怎么也起不来,最终还是去了。
孙石点起的烟燃得很烈,搂住了我的肩膀。
我们俩个在那个午夜的走廊里眼睁睁地看着老头咽了气,所有孩子都在床前,他都见到了,但是没见到他的老伴。
老两口也再也不用担心他们会牵累孩子们了,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难过。
急救车的喇叭声又响起来了,我和孙石回头望向窗外,护士抬出了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孩。
“你说,她能熬过第一关吗?”
孙石笑着问我。
4
半小时后,年轻的女孩穿着高腰牛仔裤,白色的内嵌衬衫平躺在推车上,被护士拉进了四号病床,陪护的还有她的父亲。
一晚上,那间还没有上一个悲伤里走出来的屋子直接又陷入了另一种无声的荒凉。
老鼠药。
年轻的女孩是邮政局在编的公职人员,朝九晚五还算清闲的工作模式让她有空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也认识了一个寡淡无情的男人。
分手的痛苦最终没有顺利的过去,在男人离开的第三天晚上,她从小卖部买了一包老鼠药,全部吃了下去,被送到了这里。
四肢瘫软无力,眼睛无神,不会歪头,不会说话,老鼠药也无情地侵吞了她的大脑,变成了一个植物人。
“她父亲在干什么?”我问着孙石。
他往里凑了凑头,又笑了笑。
“求天吧。”
那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跪在房间的白色地板上,冲着窗户里透进来的几抹月光,不停地磕着头,嘴里还一直念叨着。
那声音,哽咽到世界都静止了,又泛起无奈的泡泡,像极了氧气机里不断的咕噜。
父亲每次拿勺子喂饭的时候,她的嘴都会像正常人一样吧唧起来,把那些米饭和菜嚼得有模有样,他也会在这个时候笑起来。然后又几近疯狂地走到过道里,把那只碗摔得粉碎,大哭起来。
把整个病房都摇晃起来,低沉又嘶吼的哭声像是把每一个曾经残留在这里的悲伤都编成了珠子,串了起来。
医生摇了摇头。
父亲没有放弃,给自己的女儿活动着胳膊和腿,并打了个电话,转去了北京大医院,也可能去了国外。
她会醒来的。
这是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然后把女儿推出了病房。
孙石也给我递过了最后一支烟,捣了一下我的胳膊。
“我也该出院了。”
“怎么样了?”
“我妹妹还是走了。”
5
孙石的妹妹住了将近一个月了,身子一直不好,每天都会做很多透析和氧疗,虽然喝的量不大,但还是没扛过去,可能实在太小了。
九岁,敌敌畏。
可爱的双马尾和一双红色的小凉鞋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还会眨着大眼睛对我说。
“你是哥哥的朋友!”
我笑着摸摸她的头,对他说。
“你也是我的朋友。”
她会笑的特别灿烂,但是又知道我是老师后挤起了眉眼。
她不喜欢老师,不喜欢上学。
从学校跑出来,和一个小男孩一起蹲在草地里,男孩说,我们喝了敌敌畏,就可以不用上学了。她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又想起了扭她耳朵的老师和满书包的作业本,还是喝下了那小瓶敌敌畏。
然而,男孩看着满地打滚的她,却头也没回的跑掉了。
像是有好多蚂蚁在我身体里,可能在做作业。
“可爱吧?我妹妹。”
孙石的眼神里有一双手,是那种隔着死神的手,在不断地拉着他的妹妹,却最终还是失败了。
他走的时候,对我说。
“希望你那里,可以顺利。”
我点了点头,走过了所有的病房门口把他送到了走廊的尽头。每个屋里心率检测机的滴嗒声和护士站此起彼伏的电话声又是那么清晰,像是在为这些不安的灵魂奏响了一支无名曲,又带着说不出的寡淡。
“七号病床的陪护?”
护士叫我了,我又跑回了病房,绕开了呼吸机和满地的管子,坐在了马扎上,握起了她的手。
“妈,我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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