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香农弥望
梵高虚化背景的作品
与此同时，毫不知情的陈安杰此刻正坐在他的鞋底店里，埋头计算着进出的账本。墙上一排一排地挂满了各式鞋样，地上一摞一摞地堆满了绑好的鞋底。
一股塑胶特有的刺鼻味道充斥着整个店面，并隐隐向着街道散去。
街道上时不时有人探头探脑，更多的人穿着新式简便的短袖，往来忙碌，自行车一波又一波地骑过去，笑声一阵又一阵飘远。姑娘们巧笑倩兮，眉目流转。
偶尔有姑娘的目光追逐着小轿车上闪动的光晕，直到眯着眼睛，艳羡地望着那道白炙的光晕远去。街道两边已经开了不少店面，除去陈安杰的鞋底店，还有五金店、皮革店、杂货店、布料店、窗帘店、饭店、成衣店等不一而足，可谓衣食住行，日常所需俱全。
顺着店面的视线向上，是三四层的住宅楼，一层一层严密而忠实的防盗铁栏扎扎实实地扣在窗户上，不少住户已经将衣服挂出来，在铁栏杆里若隐若现。视线再向上，可见不远处，长桥饭店拔地而起，街道上不时有人向它投以炽热的目光。改革开放的步伐，在稳步地加快。街道拐角处，一个年轻小伙子的步伐也在加快，只是参杂着些许慌乱，在繁荣有序的街道上显得不甚和谐。
小伙子目不斜视，直冲到陈安杰的店里，按在陈安杰办公的桌子上喘气。陈安杰抬头瞄了他一眼，对着账本，缓慢地吐出几个字：“你什么时候能不这样冒冒失失的？”
“哎呀，我的安哥，不好了。”小伙子满脸通红，口不择言。
生意人最忌说这些好不好的，当下皱眉道，“说话也没学会，你真该回村里去。”
“不是啊，安哥，这绝对是露馅了。”小伙子气还没顺，急着说话。
陈安杰心里咯噔一声，放下笔，抬头盯着他，“什么露馅，把话说清楚。”小伙子却不识时务地只管喘气，陈安杰严肃地命令道：“快点把话说清楚！”
“是这样的，我们这不是新装了公用电话亭吗，我太兴奋了，就买了电话卡打电话回我们村，然后，我哥跟我说，说……说……”关键时刻，小伙子又卡住了。
陈安杰也不说话，拿眼神瞪他，他硬着头皮说，“说，嫂子被人发现了，他们找不到嫂子，就把你家砸了，把伯伯抓走了。他们说不交出嫂子，不放伯伯回来。”
陈安杰霍地站起来，眼中满是震惊和愤怒。“我妈和星琦呢？！”
“伯母和星琦都没事，我哥说让你赶紧回来。最好，最好……”“最好什么？”
“说……说，最好把春嫂接回来，免得伯伯一大把年纪在派出所受罪。”
“谁说的！？”
“是我哥，我跟我哥通电话呢。”施进心里嘀咕，我刚刚不是说了是我哥，怎么还问呢。
“是施前啊。”陈安杰了然般点点头，施进心头不安，总觉得好像出卖了哥哥一般。施前打量着陈安杰的神色，却见他脸上没有一丝慌乱，看来暴跳如雷不是最可怕的，这种安安静静才让人心慌。尤其是陈安杰还笑了，笑得叫小伙子的心潺潺发抖。
“好啊，想逼我就范，”陈安杰看着地上散落的鞋底，狠狠地用脚拧着，好像在踩什么人似的，“看我陈安杰是好欺负的。”
“安哥，如今这样的事，到处都有，他们不是故意针对你，你、你可别做什么傻事。”
“那些见不得我好的人，自然要出卖我，瞧好了，我不会让他们如愿，你嫂子是个好样的，知道躲起来，他们虽然凶猛，却是纸老虎，只会吓唬人，”陈安杰目光转向他，“从今天起，这个店你来看管，他们就是找来，要砸店，也随他们砸，你不用理会，现在改革开放，量他们也不敢闹大。”
陈安杰走回桌子，拉开抽屉，继续交代，“这里有些钱，运转一段时间应该没问题，钥匙也在这里，我那些朋友问起我，就说我去外地看情势去了。听懂了吗，施进。”
施进慌乱地挥手，“安哥，我不行啊，我才跟了你几天，怎么会和那些人周旋。”
“你迟早要独立的，放心，就是亏了我也不怪你，”陈安杰边说边收拾，把车钥匙和家里的钥匙从一串钥匙上取下来。“我没时间跟你废话了，你要做到的就是，发生什么都不要怕，要沉住气，谁问我行踪，都说不知道。尤其是你哥，他要问你什么，你都不准说。叫你做什么，也别理会，如果你听了你哥的话，以后就不要跟着我了！”
陈安杰锐利的目光直视施进，施进心中大惑不解，却不敢违逆，胆寒地点点头。
“记住，这是你的承诺，也是你的考验！”陈安杰走到门口，再次郑重地嘱咐道，“希望你和你哥不一样。”
“安哥，我……你……”施进很想拉住他，更想问问他哥的事，但看见他的神色，冷不丁只蹦出了这句话，“嫂子会没事吧？”。
陈安杰看了他一眼，竟然笑了，“没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放心，我必让你得个小侄子回来。”
施进听着一愣，傻傻地问，“万一是侄女呢？”陈安杰笑容里星星点点，“那也好。”说着走出了店门。
施进站在门口望着他拐进巷子里，喃喃道：“怎么还笑得出来，我哥，我哥到底怎么回事啊，怎么好像在威胁安哥似的……”
悟空之圈
傍晚，夕阳倾洒余晖，给院子里蹲着的小小身子，投下淡淡的影子，影子周围，夏日斜晖下的草地上，叶子无精打采地垂着，昏黄的光线在萎靡的绿色上配置着灰黄、暗紫的色调，整个院子笼罩在寂静、孤独的光晕中。
自从奶奶气呼呼地出门后，星琦在小屋前一步之地拔草，用裸露出来的一寸土壤将小屋围成半个椭圆形。
碧呦拖着一株小蓬草从屋后跑来，甩手一丢，抱手在胸前，鼓着腮帮子，道：“你到底跟不跟我说，你干嘛要拔草，不然我不帮你拔了？”
星琦抬头扫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半站起身，弯腰拔一根高杆草，尽管星琦用了全身的力气，那草依旧纹丝未动。
碧呦看不下去，递过去一把镰刀，“真笨，这种草根很深的，徒手怎么拔得掉呀。”星琦站接过镰刀，不动神色地问，“我一直想问问你，昨天蓝楼为什么说张伯他们要在你家碰头。”
说完抬眼瞧着她的眼睛。碧呦心中一紧，不知怎么回答，支支吾吾半天。
星琦站直了身板，将手搭在碧呦肩上，心平气和地道，“你跟我说实话就好，无论怎样我都会接受，你和你爸爸向着我们，帮了我们，我都知道。而且……”星琦加重了语气，诚恳地道，“你是我的好朋友，无论发生任何事，你都是我的好朋友，一辈子的！”
“真的？！”碧呦目光灼灼地惊问道。星琦坚定地点点头。碧呦叹出一口气，不敢瞧着他，一边假装拔草，一边用轻快的语言将在家偷听一晚的事说了出来，说到最后，脸上烧起一片红晕，有羞愧也有不安，急切地保证道，“我爸爸最听我的话，他绝对不会真的去举报的，一定是陈三叔和施前叔，一定的，说不定就是张伯呢。昨天我病了，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爸爸绝对不会做我不喜欢的事，而且……而且，那晚还是他提醒我叫我告诉你的，真的！我保证！”
星琦默默听了会，垂下眼睑也不知想什么，看得碧呦七上八下，心中越来越急。
“好，我相信你！”星琦突然抬起来头，灿然一笑，如春风拂面，叫碧呦的心顿时飞入广阔草原，快乐广阔极了。“谢谢你，星琦。”
碧呦情不自禁拉住星琦的手，星琦脸上一红，急忙蹲下拔草，不忘嘟囔一句，“你别叫我奶奶知道了这事。”
“我懂，我懂，你放心。”碧呦心有灵犀地压低了声音，高兴地说。说完深吸一口气，蹲下身子，放缓了语气再次问他，“现在，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围着小屋拔一圈草啊？”
星琦割了草后，认认真真地说了一句让碧呦听不懂的话：“我必须向前迈出一步。”
碧呦疑惑地抬起眉毛，“什么意思，这跟拔草有什么关系？”星琦手中不停，望了她一眼，低头喃喃自语，“我在想为什么你能跟怀贞嫂对话，而我却只能躲在你后面；为什么你能领着我找到蓝楼，而我自己一步都不敢踏入黑竹林；为什么你能站出来对抗那些坏人，而村里人却只是看着，我想是因为他们跟我一样，从来不敢踏出一步。”
“他们不敢迈步是怕受到伤害，就像你爸爸帮我们会被那些人打，他们怀着对那些人发自内心的畏惧，畏惧到不敢走出一步，哪怕那些人来的人数没有我们村里人多，他们还是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迈一步路，他们已经习惯了害怕，习惯了躲避危险。而且我也跟他们一样。如果是别家发生这样的事，大概我也只是躲着看吧。”
星琦一大段话说完，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碧呦听得目瞪口呆，末了，冲口问道，“那要是我家发生这样的事呢，你会怎么做？”星琦转头看向她，绷紧了嘴巴，碧呦微微一笑，眼神纯净而诚恳，即便斜阳西下，也无法遮盖她眼中希翼的光芒。
星琦垂下眼睑，“我奶奶会拉着我，我爷爷也会按着我，不让我做任何事，就是看你一眼，恐怕也不行了。”
“我就知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没有他们，单单你自己，你怎么想？”星琦的目光一闪，眼眸似乎要寻找力量似的微微转动，定睛在小屋的门上。碧呦也不由得随着他目光回头看了一眼，又转过头继续等着。
“我……希望我不是我，如果我不是我，我就拿起棍子帮你打他们。可是，我却是这样的我……”
星琦低下头，耳畔不自觉地回响着奶奶怒不可遏的骂声，羞愧不安盈满全身，一种窒息感从心底升起，他将脸迈进膝盖里，压抑着哭腔答道，“对不起……”
碧呦怔怔地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见他将自己整个锁在壳里的姿态，不由伸手在他背上，话语不经意志，自己吐出声音，“没关系，现在的你就已经做得很好了。”
说完后，深深一想，也无逻辑可参考，她再次肯定了这句话，提高嗓音答道，“你确实已经做得很好了！”
星琦抬头看着她真诚明亮的眼睛，紧闭的心房突然打开，泪水决堤而出，汹涌地流淌下来，一种畅快与羞愧交织的感情激荡在心头，碧呦静静地等他哭完，接着之前的话题，问道，“这跟拔草有什么关系？”
“我想像孙悟空用金箍棒给师傅画圈一样，也给我的小屋画个圈。”
“哈哈哈，是这样吗？”碧呦脸上立刻扬起灿烂的笑容， “好，我帮你。”
说完，撩脚往后院跑去，在她身后，星琦抬起婆娑的泪眼，深深地看着她。
冷不丁地，碧呦转了身又朝他跑来，星琦吓了一跳，赶紧低下头，碧呦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妮妮溜呢，它跑哪里去了？”
星琦心里一颤，“她……她在小屋里呢。”
“怎么不出来玩？”碧呦边走边嘀咕，打开木门走进去，紧接着传出一声尖叫，星琦不由得站起来，看着她甩开木门，欣喜若狂地冲过来，指着小屋，激动得发不出声音，“那些……那些都是你捏的？！”
星琦淡定的点点头，幸福地笑了。
“你也太厉害了，啊，天哪，我居然有这么天才的一个朋友，天啊。”碧呦夸张地扶着胸口，仰天长叹。
星琦微微一笑，看着碧呦，自己从未体验过她这样高昂的情绪，看起来挺不错。
“哪个是妮妮溜，等等，你别说，”碧呦睁大眼睛，眸子咕噜一转，大笑一声，“哈哈，是那个女孩子是不是？”星琦笑着点点头。
碧呦兴奋地抓着他的手臂，“那个女孩子是不是我，是不是我？”星琦一愣，他从未想过他捏的是谁，是他妈妈，是碧呦，还是妮妮溜自己？他不知道，形象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在手中出现了，以前他还会有个参照，但是妮妮溜似乎全然无需模仿就这么成型了。
但是面对碧呦，星琦还是善意地选择了点头。竹林里准备安息的鸟儿，被碧呦一声欢快的大喊，惊得飞动起来。“那现在她可以出来玩了吧？”
碧呦风风火火地再次转身，“我去叫她。”星琦一把拉住她，“不行。”
“为什么？”“她现在有了形不能移动。”
“嗯？”
“就是说，她有了形就不能动了，动动形就塌了。”“那怎么行，不能动，怎么跟我玩。”
“等她跟蓝楼一样，就可以动了。”
“跟蓝楼一样，快说，快说，要怎么做？”碧呦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星琦的脑海里立刻响起蓝楼昨天对他说的话，“我之所以能如此，是要有人舍了生命出来，经历生命之火的煅烧，方得的重生”。
那时碧呦刚好生病没有过来。
星琦知道这句话是不能对碧呦说的，所以他选择了沉默。
“你说啊，怎样能像蓝楼一样？”碧呦急了，“妮妮溜是我的好朋友，我不想让她就这样一动不能动的，你快说。”
“就是……就是……”星琦逡巡不知怎么回答。
“我知道了！”碧呦眸光一亮，抢着答道，“是不是像我姑父做的那些瓷器一样，在柴火里烧个三天三夜就可以了。”
星琦眨了眨眼，在碧呦无比期待的目光下，缓慢地点了点头。
碧呦一把搂住他的脖子，自信满满地道，“安啦，明天我就去求了我姑父去，把你这些泥塑都拿去烧一烧，哈哈，你不知道，原先灰不拉几的泥，只要一烧，我姑父就有办法让它们变得五颜六色的，可漂亮了，你说妮妮溜会烧成什么颜色呢？”
星琦还真的认真地想了想，朝日落西方的最后一抹粉紫和橙黄交映的光辉望了望，伸手一指，“像那样漂亮的颜色。”
碧呦抬头一望，哈哈一笑，“真美啊，明天我们就带过去，我姑父肯定会答应。”
星琦微微一笑，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就这样与碧呦肩并肩站着，感受着人世今日的最后一道琦辉。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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