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教练

　　“教练！我又来了！”

　　我顺着浑厚的声音回头，一个被肥肉撑起的葫芦形状白色连衣裙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她几乎占满了我身后的全部画面。

　　在她手里拿着跟她体型一样的奶茶，一颗黑色的豆子卡在吸管里，她用力吸一口，那豆子才被大量的卡路里冲进她的胃里，此时吸管里出现了两颗黑色豆子，同样卡在那不上不下。

　　黝黑的头发从额头垂下，把她的脸切得只剩下两个眼睛的宽度，如果双下巴也能切掉的话，那头发一定会在所不辞。

　　“李菲？”

　　对，她叫李菲，我想起来了，去年我是她的私人教练，努力帮她减肥三十公斤，蜕变成前凸后翘人见人爱的美女。

　　“你怎么变回去了？”

　　“吃太多了呗，我管不住嘴啊，老是想吃！”

　　“怎么，这次也是来找我减肥的吗？”

　　我把手里的传单在她面前晃了晃，上面‘消耗卡路里’五个大字似乎是她恢复完美体重的武功秘籍一样。

　　“嗯，这次目标还是瘦到89斤，这样我男朋友就不会不要我了！”

　　“那就别喝了！”

　　我从她的手里抢过装满卡路里的奶茶杯，走向垃圾桶，打算让她与这个罪恶的奶茶断绝关系。

　　“等等！等等！我刚买的，再给我喝一口！”

　　她追上来用两只钳子一样的手锁住我的胳膊，瞬间感觉我的手臂上拴着 50 Kg 的杠铃，根本走不动。

　　“就一口～”

　　“就一口？”

　　“就一口！”

　　她的眼睛瞪大了死死的盯着我，如同钳在我胳膊上的两只手，睫毛扇着可怜的空气到我面前，闻着闻着我的心就软了，胳膊上的肌肉也随之松弛下来。

　　她用力的捂住我的手，十分开心的叼住吸管，只见被卡路里泡大的黑球一个接一个地通过吸管，填充到渐渐鼓起的腮帮子里，半杯奶茶不见了。

　　“好了！别喝了！”

　　这一口将让她在跑步机上洒汗半小时，罪恶感让我在最快的时间把它扔进了垃圾桶，此时的她正在笑眯眯地蠕动着腮帮子，细细地咀嚼着本应该在垃圾桶里的美味。

　　和上次差不多，这次的减肥计划是半年，每天燃脂训练加低卡餐。

　　李菲的控制力比一般人要差，但是她很听话，她会问我能不能吃，每个月我会带她去吃一顿平时不准吃的油炸或者烧烤食物，她会像感谢上帝一样感谢我，然后像个小猪一样吃着全世界。

　　八十九斤时我们去庆祝了一下，她特意叮嘱服务员拌菜不要放沙拉酱，她说还是控制控制吧，要不男朋友又不要她了。

　　那顿饭之后她跟我换了一种见面方式，只在她的朋友圈里，而且幸福地带着她的男朋友，让我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开心。

　　她不在健身房的日子，这个城市变得有些冷漠。

　　我依然当着别人的私人教练，可是他们都只是问问我应该怎么锻炼，怎么进食，怎么增肌，像是管我要交给健身房的钱，而我没有钱只好告诉他们怎么办。

　　再次见到李菲，过去了半年，她还是说了那句话，但很不开心。

　　“教练，我又来了！”

　　她无力的低着头，两只胳膊自然垂下，却被腰上的肉撑起来，无法伸直，我想她的不开心一定是没有拿着装满黑豆的奶茶。

　　“教练，有什么可以不让我变胖的方法吗？”

　　“坚持锻炼呗，你都减肥成功两次了，这不用问我吧？”

　　她挺了挺肚子像个孕妇，隔着衣服抚摸着它，好像期待着预产期的到来，过几天就可以恢复完美身材一样幻想着。

　　“额……要不要去喝点什么？”

　　“喝酒！”

　　她失恋的影子看上去很臃肿，这种身材我每次看到都都觉得下个月的工资有保障了一样开心，可是我抬头看着走在前面的她，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我们买了一提啤酒，来到附近的一座大桥，靠在冰冷的铁柱上一口口灌着悲伤。

　　“为什么我胖了，他就不喜欢我了呢？”

　　“他喜欢瘦的你呗！”

　　“可是我身上的肉也是我啊，那也是我花钱长得肉啊，凭什么会被嫌弃，教练你告诉我啊！”

　　她哽咽到哭了起来，像是刚刚喝进去的悲伤都从泪腺里流了出来，如果流出来的是体重，她应该会很开心吧，我拍拍她的肩膀。

　　“我觉得，失去这样的一个男朋友，不是一件好事吗？”

　　李菲抬头看着我，我应该是说错了话，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滚落到下巴，吧嗒吧嗒滴进易拉罐里。易拉罐里的悲伤浓度更高了，我这样想。

　　“他不懂得欣赏你，看不到你美的地方，我是这样觉得……”

　　她把易拉罐丢在地上，没倒，当的一声从易拉罐口里飞出黄色的液体，摔在地上，好像在展示它悲伤一样。

　　接着她用力的捋着面前的头发，别在耳朵后面，露出全部的脸，很圆，像一张刚做好的手抓饼，她指着说。

　　“那你告诉我，你能看到我哪里美？”

　　“心里……美……”

　　“你的意思就是说我很丑呗？”

　　她低下头，眼泪打湿了地面，和摔在地上的酒一样。

　　“不是！我不觉得你胖了就不好看……但是我觉得她应该看到你的坚持，你的努力……你还很真诚，可爱，细心，听话，为了他可以放弃最喜欢的美食……”

　　我好像又说错了什么，她趴在自己的膝盖上，哭声撕碎了夜晚的寂静，还想撕碎我手里的易拉罐，我帮它一把，捏成了苹果核的体型。

　　路过的行人纷纷向我投来怀疑的目光，好像在问，你就是那个负心人吧？

　　“不哭了，我们找个更好的男……”

　　还没等我说完，李菲突然抬起头，双手捧着我的脸亲了上来，她滚烫的眼泪流到我的脸上，灼烧着我的脸，像我的眼泪一样。

　　李菲把嘴缩了回去，注视着眼前不知什么身份的我，过了五秒钟，她的眼泪止住了，又把嘴贴了上来，这一次她把滚烫的舌头伸进了我的嘴里。

　　被我舌头卷走了热量的她不再那么难过。

　　李菲那天没有办卡，之后也没来找过我，她消失在这个冰冷的城市里，朋友圈的最后一条是和她男朋友在饭桌前撒的狗粮。

　　她传给我的温度还残留着，与这个冰冷的城市做着最后的抵抗。

　　面对那些冰冷的器械和每天来去冲冲的人们，维持肌肉的运动量开始递减，我如同那个懒惰的动感单车，没人蹬就不会跑，即使用力蹬也只是在原地转一圈，从未前进。

　　夜晚，我经常坐在瑜伽垫上，拿着啤酒灌自己，像是一台过滤卡路里的机器，吸收了能量尿出去水，好像只有这样我才能感觉到一丝丝温暖。

　　渐渐的没人找我做私人教练了，他们如同我的肌肉被脂肪掩盖起来，我只能发发传单赚一点点的辛苦费。

　　我想回老家了，这个城市已经抛弃了我，我不想赖在这里像条忠实的狗。

　　荒废在健身房的日子，钱很快要花光了，我辞去了工作开始送外卖，想攒点钱再回家，我跟他们说大城市太冷了的话，他们是不会信的。

　　定快餐的人总会感叹我身上的肉，如同看到鸡腿一样兴奋的说，你应该去当健身教练或者当运动员，我笑笑说，还是送外卖好，他们会回我一个苦笑，然后像这个城市一样冷漠的走掉。

　　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名字叫李菲的订单，电话号码和李菲的一样，送餐地址是一个健身房，我苦笑着摇摇头，以前的私人教练在送餐，想想都很滑稽。

　　健身房门口，我摘下了头盔，把油乎乎趴在额头上的头发抖抖，让他们尽量的蓬松起来，他们的肌肉似乎也退化了，怎么使劲都软趴趴的。

　　“嗨！教练，怎么是你？”

　　向我招手的姑娘很瘦，她扎着马尾，所有的头发都很规矩的汇聚在脑后，她上身穿着紫色的锻炼胸罩，两条马夹线夹着肚脐，黑色健身裤裹着高挑的屁股。

　　她有些像李菲，但又不像，李菲减重后也没有这么完美的身材，我只见过一次她全部的脸，跟现在的鹅蛋形完全不一样，是不是我别的学生？

　　“哦，我来送餐，我还没打电话呢，我先打个电话，马上晚了，要扣钱了！”

　　“难道你是给别人送的餐吗？”

　　说着她的手机响了，她把写着“我的私人教练”来电的手机拿给我看。

　　她就是李菲。

　　我笑了笑，似乎她完美的身材是我的功劳，又似乎是因为缓解没认出来她的尴尬，她低头看看自己，也笑了笑。

　　“你还有事吗？一起吃个饭吧！”

　　“额……那你定的……！”

　　“这个晚上再吃，减肥那时候带我吃好吃的，你都说是你的失职，所以你要买单，今天我请客吧，你想吃什么？”

　　“那就去吃炸鸡排好了！”

　　“走！”

　　李菲接过我手中的饭，拿到前台嘀咕了两句，接着顺着鸡排的味道我们走到了大厦的餐厅。

　　“你是多少号？”

　　“那个，我不取餐，我想要两个鸡排！”

　　“哦，好，马上就好，稍等一下！”

　　李菲点开支付码，跟老板娘说。

　　“再要两个鸡柳，两串鸡心，四串鸡皮，要辣的，辣的不要不要的那种！”

　　“啊，那是辣，还是不辣？”

　　“辣，最辣的！”

　　我向一脸懵逼的老板娘解释道。

　　再见到李菲，我觉得这个城市又温暖起来，还有点热。

　　她说，我不应该放弃，就像当年她不放弃自己一样，她希望我可以练回肌肉，继续做私人教练。

　　这番话让我辞去了外卖的工作，把赚的钱花了一半办了一张月卡。

　　我看着那张崭新的月卡想，是不是我在期待着什么？我问自己，却没有答案。

　　半个月的时间，我似乎找到了答案，她下班之后来健身房陪我一起训练，冰冷的器械也有了一些她的体温，每一个动作也都比以前更有力，她的笑容一直给我心里的这座城市加热，直到让我大汗淋漓。

　　我觉得她变成了我的私人教练。

　　有一天下班她迟迟没有出现，我很希望健身房门口的路是一条直线，这样就可以看到她还有多久才能到了。

　　过了半个小时，一个目测有 120 Kg 的男子带着墨镜走进了健身房，如果门再窄一点他就要侧身吸着肚子进来了。

　　他进来之后站在门口四处张望，只见健身房里其他的几名教练蠢蠢欲动，我看到了我以前工作的样子，有个女教练挺着胸脯子就走了上去，说了两句话又走开了，看来是找人来了。

　　“教练！”

　　这时有人在后面拍了我一下，李菲的声音让我对一直巡视着门口的眼睛产生了十足的失望感。

　　“我介绍个客户给你啊！”

　　“我的肌肉还没恢复呢！”

　　“没事，他见过我之前的样子，所以很相信你。”

　　“是吗？”

　　李菲摆了摆手，门口那个男子走了过来，他的步子很用力以至于微微的颤动散播至整个健身房，胳膊无力的挥舞像是配合脚步，也好像是跟随身体的晃动，我突然觉得有些面熟，在哪里见过他吗？

　　“教练，这是我男朋友！”

　　“这就是我的私人教练！这次你见到真人了吧！”

　　李菲一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如同天使的冲着男子笑着，并不是冲着我。

　　“你好你好，十分感谢你把我女朋友变得这么漂亮！”

　　男子抬起一只手摘下镜腿外扩的眼镜，几粒粘在额头的汗汇聚在一起淌了下来，打在他的眼镜上，他浑然不知。

　　“没有啦，是她自己很努力！之前你……不是这个样子的吧！”

　　“你有见过我吗？”

　　“我在她的朋友圈看见的！”

　　“哦，呵呵，你知道啊，她特别爱吃，我就跟着吃，最近她剩的多，就这样了！”

　　男子胳膊没弯曲，只是把大拇指按住除了食指以外的手指，用食指指着李菲。

　　“是你不锻炼才这样的！”

　　“你不剩那么多，我也不会吃啊！”

　　“你吃了可以锻炼啊！”

　　……

　　我静静的坐下，开始推胸。

　　他们俩站在我面前像是从自己的话匣子里往外翻东西，比谁的更多一些，那话匣子有些大，或者是没有底，一直在往外翻个不停。

　　这次李菲的男朋友把自己撑得像个球，却没有遭到同等的对待，也许李菲能看得到他内在的美吧。

　　那天晚上我痛快地买了一张回老家的票。

　　老妈见我回来，又开始滔滔不绝的说着邻居王叔叔家的女儿，我说找个日子去看看，她两只手拿着菜愣在厨房。

　　老爸坐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扇着蒲扇，说。

　　“大城市怎么样啊？”

　　“冷。”

　　“冷？怎么能，最近天气预报说那里高温啊！”

　　老爸低下头，老花镜从他的鼻子上缓缓滑落，他抬着眉毛瞪大了眼睛，接着刚刚过滤掉正确答案的老花镜又被稳稳的推了上去，黑眼仁刚好在镜框的中央。

　　“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吹空调吹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