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魂｜「五十一」文盲幺叔
第【五十】章
文盲幺叔
复生的幺叔生得五短身材，黑，而且一点也不帅。加上性格木讷，口钝言诎，按家族男丁排行老五。于是慢慢地本来的名字便被“五娃”、“矮子五娃”甚至“笨矮子”代替了。任谁叫他“矮子五娃”或者“笨五娃”，幺叔都是要答应的，幺叔不是不恼，而是不敢恼。在那个年月，“家庭成份”比后来的暂住证甚至美国绿卡更重要。
生得矮小身材的幺叔，智商似乎有些缺陷，老实巴交是对他外貌和情商、智商的遮盖性褒扬。
也许是自幼受到众人肆无忌惮的歧视，幺叔一直沉默寡言。表达喜怒哀乐的唯一方式，就是咧嘴一笑或者皱眉冷脸。在任何有陌生人的场合，幺叔是不能完整地说出一句通顺的句子的。
如果不是革命形势的迅猛疾变，复生的幺叔大概是可以做少爷的。苦命的幺叔正好在出生时就碰到了家道中落，而且是穷得几乎要人活不下去的那种家势颓败。
曾经风云激荡的复生爷爷，在世道变幻的过程中不管多么迷茫，也是努力让他最小的儿子去上学读书。但不知是被改朝换代的阵仗吓蒙了头，还是本来智商就不高，拿复生二叔的话说，复生幺叔是“老师都换了七八个，洋码号123都认不到的。”
不是读书的料的幺叔只好回家。
在那个好多人“初中读毕业，回家搞农业，大粪担不起，屁眼挣出血”的时代，复生幺叔可以说是以文盲身份回乡参加农业生产劳动的。
在社队集体劳动时，幺叔从来都是干体力活的。任劳任怨的幺叔，像牲口一样干着脏活累活，仅仅只是为了像牲口一样活下来。后来，时势又发生了些变化，有些消息缓缓透露出来，人口可以悄悄流动，幺叔便央求一个远房亲戚带他出去闯荡世界。
哪知，这个自吹自擂的远房亲戚居然是个骗吃骗喝的二流子。怂恿幺叔找家里收拾了几十块钱的“盘缠”，把幺叔带到绵竹、北川一带的大山里去转悠了一圈。花光了所有的钱，最后竟然让幺叔连乞带讨地从离家数百里地的地方一个人“摸”回来。
幺叔到家的时候，是一个漆黑的夜晚。除了饥饿和寒冷，旅途的无助和恐惧让幺叔魂飞魄散，几至崩溃。在家养疗了许多时日，才慢慢恢复过来。
在改革开放前的三十年人生历程中，幺叔一直在为“活下去”苦苦挣扎。吃饱穿暖是他人生最伟大的追求，破衣寒食风餐露宿却是他的生活常态。
就是在这极为悲哀的生存环境下，终身未娶的幺叔，还是极为爱怜生活在饥寒交迫中的复生这几个侄娃子的。
端着粗茶淡饭狼吞虎咽的幺叔，常常从他的饭碗里给复生兄弟或是夹一块红苕，或是倒半碗米饭，自己捧着空碗，乐呵呵地看侄儿们欢天喜地的惊喜，那满足的样子就是他最开心的时候。
在农村里，像复生幺叔这样的“矮矬穷”，又身负“地主子女”的沉重枷锁，再加上近乎愚钝的思维，不要说娶亲，就是和人搭档干活，也只有下力气的份。复生幺叔一直以来的听天由命，让他在遭受旁人的奚落和取笑中，沉默寡言变成求生的厚重盔甲，渐渐麻木不仁到无以复加，同时无可奈何地悲天悯人起来。
复生 幺叔活下来的所有表现，就是像机器一样服从命令。干活之后等待像牲口一样有饭吃有衣穿，从没有奢望过质量好坏，也失去了对数量的挑三捡四。
慢慢地复生兄弟上学了，花费越来越大。幺叔义无反顾地帮助无能为力的复生父母，尽力让他们兄弟上学读书。更多时候，幺叔竭尽所能地帮父母下地劳作，希望能多收获一点食粮，让几个正长身体的侄儿子们尽可能地多填一些吃食到肚子里去。
基本不识字的幺叔，拼尽全力帮复生父母把几个渐次长长的儿子送到学校。在自己卑微的世界里，幺叔终于深刻地意识到，只有读书才能让侄儿们改变命运。
再后来，侄儿们终于离开学校，投身到纷繁复杂的社会里去求生存。复生幺叔一如既往地默默支持他们。
幺叔从来不会说出什么慷慨激昂的大道理，只是时常对侄儿们重复他简单的求生哲学:“不要怕，活下去就会啥子都有！”
眼看复生像个无头苍蝇，整天丢魂落魄，被父亲责骂甚至拳打脚踢也不敢吭一声气，本来希望去当兵吃军粮，体检不合格又被淘汰，特别担心被逼急的复生，又像大侄儿萌生那样差点出意外，于是拦住复生，要他去跟三叔学木匠手艺。
复生知道幺叔也曾经跟三叔学过木匠。
幺叔很羡慕做木工手艺的三叔。非常渴望和三叔一起去到外面“吃香的喝辣的”，“天干饿不死手艺人”么。幺叔在而立之年难以成家立业，自己也惴惴不安地知道是身无所长所致，便死乞百赖地哀求着三叔，要三叔收他为徒，带他学木工手艺。
知道自家兄弟底细的三叔，十万个不想带着愚钝的幺叔去丢人现眼，但抵不过家人旁族的劝导，勉强把幺叔收作徒弟。
干活从不吝啬自己力气的幺叔，上房架檩条钉椽子老是胆颤心惊。第一次被三叔强逼着上到墙剁去架檩条，不知道是害怕还真是力气不够，一根檩条失手打下来，居然把新砌的墙给主人家砸垮了！
再就是后来上到墙剁去凿木料上的榫眼，手酸脚软的幺叔比同去的师傅要少干三分之二的活！幺叔在后来经常给复生他们慨叹:“木匠都好学，只是难打望天凿。”
最让复生三叔在众人面前狼狈的是，有一天三叔喊幺叔去趖瓜筒（既能修饰房屋有关构件之间的衔接处,又能给室内环境增添艺术美感的一种室内承重木构件），川北地区把趖是读作“琢”的。复生幺叔抱着一截木料，居然在地上“筑”（杵）起来。
三叔是复生他们那个地方有名的“掌墨师”（工程师级别的大师傅），哪丢得起这个丑，当即喝令幺叔“滚回家去”！
当然，复生后来还听说幺叔被三叔“撵出师门”，是因为有次三叔带幺叔去给人打棺材，喊幺叔去规划材料时，幺叔居然拿起五尺棒（木工丈量工具）要去量死人身材高矮，把三叔气得暴跳如雷才被逐出来的。但三叔幺叔都坚定否认有这事，也有可能觉得这事实在太丢人了吧？
幺叔觉得复生读过书，肯定比自己聪明。如果能和自己的三哥去学木匠手艺，将来肯定也是响当当的大师傅。甚至会超过平日里都坐在上席喝酒吃菜的自家三哥，成为名气更大的“掌墨师”。那时复生不但可以吃香喝辣，还可以轻而易举地娶个婆娘，过上有滋有味的好日子！
幺叔的话在复生心里却没有得到半点回应，复生是根本不愿意去学木匠的。
虽然三叔做木工手艺能挣钱，而且因为手艺特别好，在当地教了好多徒弟，徒弟们不但帮忙挣钱，还帮忙干家务，三叔出入都受人尊重，但复生不愿意去从事这个职业。
在复生的心里，自己是要做大事业的人。虽然这大事业到底究竟是什么，复生心里一点谱也没有，但出将入相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是肯定的。三叔的木匠手艺，除了能混个温饱，最多受到认识自己的人的尊重，人前人后地有人打招呼。复生眼下虽然连吃饱穿暖也做不到，却一点也不羡慕三叔的“成功”。
幺叔跟三叔去学木匠手艺的事，复生也曾经听说过。如今看幺叔再次眉飞色舞地解说去做木匠手艺，主人殷勤的照顾和摆在桌子上丰盛的饭菜，复生心里也悠忽地一颤。
是啊，如果年纪轻轻的自己也能成为三叔那样能为人修房造屋、制做家俱的能工巧匠，甚至是名闻乡里的大师傅，不但能吃饱喝足，还能有名誉地位，该多好！
想想自己即将成为另外一个“三木匠”，背起装木匠工具的背篼，手里拿着一根标有刻线的四四方方的五尺棒，走村蹿户、房上房下为人做木工活，做一个“天干都饿不死”的手艺人时，复生自己都觉得滑稽可笑。
但不去给三叔当徒弟学木匠，自己还能做其他啥子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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