耍活的原名叫温家明。但他的外号比真名响亮,也被叫做万货。耍活好理解,玩具的意思;万货经常会被前缀一个洋字,比如说——你看你个洋万货,通常指拧巴,不按常理出牌,胡搅蛮缠之类的。
要说,温家明被叫做耍活,起初还真不怪他。他是家里的小三子,上面已经有两个哥哥。到他,爹娘都希望是一个老闺女,谁知道又是一个带把儿的。农村都重男轻女,但葫芦娃太多,也不被父母稀罕了。重点来了。和两个哥哥不同的是,温家明出生嘴角上就有一颗指甲盖大小的黑痣,黑痣上长了一根长毛。爷爷见了,说:这不是一个耍活嘛!爷爷笑得咳嗽起来。可不是,温家明脸上的痣,不用化妆就是秦腔舞台上丑角或者媒婆的样子。邻里都来看这个带着记号的孩子,大家都觉得他是一个耍活,因此耍活的外号就此传开来。
但耍活不是一个幸运的孩子,或者就像别人私下里说的,耍活的命硬。耍活没有成为一个被爸妈宠坏的活宝。耍活还没吃娘几天奶,他那壮实得像母牛一样的娘就莫名其妙地去世了。后来说起他娘的突然死亡,人们还后怕了很久,那时候人们不知道还有羊水栓塞一说。只可怜耍活襁褓中没出月就成了没娘的娃娃。
娘死了,耍活八岁的大哥和五岁的二哥穿上了长长的孝衫。他们的孝衫都是租来的最小号,尽管如此成人的衣服穿在他们身上还是宽大得像袍子。他们穿着能把自己绊倒的袍子,在他们的母亲灵前守丧。长明灯昏暗的烛光一跳一跳,白天熟悉的光影也变得陌生。他们有些害怕,又有些莫名的兴奋。大哥将袖子抖了几抖,才露出自己的手。这让二哥嘿嘿地笑,他说他大哥就像唱大戏上的文官,提袍甩袖。耍活的二哥用袖子拉板胡一样地擦着擦不完的鼻涕。二哥不小心吹了一个鼻涕泡,这下轮到大哥笑到捂着肚子。
耍活呢,再没有那么小的孝衫。耍活的小姨在炕上找了一条白色的烂被单,扯了一绺包了耍活,让他也算是给他娘披麻戴孝了。耍活平时很乖,米汤糊糊灌饱了就睡。他娘的灵柩被抬起来送往墓地的时候,耍活哭了。他小姨抱着耍活掉眼泪,说耍活舍不得他娘。耍活的大姨瞪了妹妹一眼,把装糊糊的奶瓶塞进耍活嘴里,耍活快活地咂起奶嘴儿,就忘了舍不得他娘了。
埋葬了耍活的娘后,大姨小姨们也都回去了,耍活成了烫手山芋。虽然上面有两个哥哥,但那时候有他们的娘在,娃娃饿了掀开衣襟就可。爷爷和爹哪来的照顾婴儿的经历?爷爷和爹也不是没有想过,把耍活送给没有儿子的人家。但命硬的孩子已经背负了不好的名声,哪家人愿意收养呢,更何况带着明显标志的耍活?他好像天生就是来嘲讽人世的。
送不出去,就养着吧,养羊养猪一样地养着。成年人一天吃三顿饭,耍活一天比成年人多吃不了几顿饭。爷爷和爹下田了,两个哥哥照看耍活。爱的时候,他们拿他当玩具,玩厌烦了,就朝炕上一扔。耍活有过被热米糊烫了嘴哇哇大哭还不丢奶瓶的时候,有过在炕席上蹬破了脚后跟的时候,更有过屎尿糊满身的时候。也有过会爬后掉到炕底下,头上起大包的时候。都过来了。
耍活从小就不爱哭,后来挨打也不哭,不逃不求饶,笑嘻嘻梗着脖子叫劲儿。这让他父亲再也下不去手,可怜的小三儿没吃几口奶就失去了母亲呢。哭是有人爱的孩子才会产生的痛感,耍活没有这样的感受。
上学的时候,耍活除了光脚,就是穿着完整的鞋。他不会穿着露大拇指的鞋让人笑。他和哥哥们的鞋子都是大姨小姨在忙活完了自己家的针线后,抽空一针一线做出来的。千层底布鞋怕水,尽管一再小心,有时候鞋底也会漕烂。耍活不怕鞋底烂,只要鞋面上完整,对于他就是一双好鞋子。
耍活在同学们中间人缘还好。没有人管束,耍活的胆子最大,上树掏鸟蛋下河捉王八,都是耍活一马当先,闯下祸了耍活替孩子们都背着,因此在小孩子中间颇受拥戴。虽然耍活说话的时候,他嘴角上的痣总跟着一跳一跳地,像一个豆大的苍蝇爬在哪里。
在孩子们中间人缘好的耍活,却没有大人缘。比如,别家的孩子爬树摔了,不小心把裤子挂烂了,那家父母都会扯着自己的孩子训斥,不许和耍活这没人管的野孩子玩。他们还会回过头骂耍活:有爹生没娘教的!耍活气不过,报复的方法无非往那人家房脊上扔石头。但这又有什么意思呢?耍活也有百无聊赖的时候。
百无聊赖的时候,耍活最爱去邻居温博文家里,虽然温博文家里总有难闻的尿骚味儿,红花油味道。耍活去温博文家里不用进大门,从他家和温博文家倒塌的隔墙处跨过去即可。温博文是耍活出了五服的小叔,家里有一个瘫痪的娘。温博文快要十八岁了,他有时候会对他娘恶声恶气,这让耍活挺同情他的。他总对比他小很多的耍活说,因为他娘瘫着,他都定不下个媳妇。但温博文也有良心发现的时候,那时候他又对他娘特别好,这时耍活又觉得该被同情的是自己了。不过,耍活很少让自己遇见人家母子秀温馨的时候,这是他之外的世界,和他无关。
温博文还是娶到了媳妇,耍活看见温博文的蛤蟆嘴笑得咧到耳朵根了,真能装进一只蛤蟆。耍活讨厌看见温博文那样犯贱地对媳妇笑,因此耍活很久不到温博文家去。
温博文抱出来一个花生豆一样白白胖胖的娃娃时,耍活又开始到温博文家里玩了。他喜欢胖娃娃,看娃娃把自己的手咂得啧啧响,看胖娃娃把尿撒在他爸爸的裤子上,他爸爸还哈哈大笑。耍活想起了自己爸爸那张总是苦楚着的脸来。温博文的媳妇也并没有耍活以为地那么讨厌,她虽然丑却挺喜欢笑,对耍活也这样笑。时间长了,耍活也不觉得温博文的媳妇丑,也不觉得她的屁股像磨盘了。温博文家里又添了奶香味儿,脂粉味道。
温博文的儿子学走路了,学说话了。这让耍活更加爱他,温博文媳妇忙不过来的时候,也总把儿子托付给耍活照顾。因此,温博文的媳妇也会给耍活一些恩惠,比如买来的水果分给耍活吃,做了什么好吃的给耍活舀一碗,比如帮耍活钉脱线的纽扣。耍活常常端着饭碗到温博文家里来。倒不是温博文家总吃好吃的,温博文家和他家差不多,逢年过节才吃一顿好的;耍活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喜欢来温博文家。大概,是喜欢看胖娃娃叫一声爸爸,再转头叫一声妈妈吧。温博文家里敬着灶王爷,灶王爷管着人间烟火。耍活家里没有人敬灶王爷,家里总少了些什么。
温博文儿子三岁的时候,耍活十二岁了。夏天时,温博文媳妇给她儿子买了一条带尾巴的小内裤。耍活总喜欢揪着那个小尾巴,让那孩子学羊叫咩咩,学牛叫哞哞。耍活自己的裤子里外就一条,他不知道什么叫内裤。就像他不知道温博文家后院晾着的,几根带子连起来的两个小布碗碗是干啥的一样。
耍活后来无师自通地知道了内裤是干什么用的。那是一个突然醒来的夜晚,耍活盖的被子上留下了滑腻腻的东西。耍活的大脑一片空白,直觉告诉他,这个有些搞不懂的问题,不能问他的父亲。哥哥呢,耍活的大哥二哥都打工去了,一两年也回来不到一次。耍活努力捕捉梦里的情景,却始终不能想得起来。
温博文的媳妇找不到自己的一条灰色内裤了。她也没有深意找,平时大大咧咧地她想,说不定内裤放在哪个角落,哪天找东西时不经意就翻腾出来了。第二条内裤不见的时候,她也仅仅是奇怪了一下子,就把这件事忘在脑后了。
那天,温博文的媳妇带着孩子打算回娘家。她草草收拾了包包裹裹,骑上自行车走到半路,才想起给她娘买的帽子没拿。她把孩子和自行车放在自己家院子,就匆匆地跑回房间拿帽子。她抓了帽子刚要走,被衣帽架后边一个石塑木雕的人吓了一跳,她吃惊地呵斥说:耍活!你咋在我房间里呢?
耍活脸红得充血,头上冒着冷汗。耍活像被猫抓住的老鼠,僵直地站在角落,两眼直楞,不说话,不会动。耍活的样子让温博文的媳妇莫名地有些害怕,她说:去,出去玩去,别再到我房间里来了!
耍活深吸了一口气才会动,他哧溜一下子从温博文媳妇的身边窜出去了。温博文媳妇后怕地坐了下来。
第二天,温博文家和耍活家中间界墙的豁口处就堆起了刺篱笆。很快地,温博文家就修补了界墙,从此和耍活家隔开。
那件事后不久,有一次耍活在自己房间里,听见温博文媳妇对他爸说:哥,耍活大了,你要给耍活零花钱呢。他爸唯唯诺诺,耍活知道他爸没有钱,他爸的钱都用来买油买盐了,给他交学费了,给他爷爷买药了。他爸没有钱给耍活买一条奢侈的内裤。耍活需要内裤,支帐篷的时候可以不那么明显,粗硬的外搭裤子磨得他小鸟疼。还有,还有,某些耍活说不清的理由……耍活眨了两下眼睛,他对自己说,这破烂的老房子,灰尘把老子的眼睛弄眯了。
耍活在自己家里深居简出,他无心上学了。他恨自己没有长大,不能像两个哥哥一样远走高飞。耍活跟他爸说他要出去打工,他爸说你看哪里要你你就去。反正你也大了。耍活能到哪里去呢?
恰好村里有老人下世了,请了省城的大戏班子来演戏。耍活想,就去做一个丑角吧,既然嘴角有痣,说不定真就是吃这碗饭的呢。他到戏班子里毛遂自荐。戏班子的人哈哈大笑,说:你以为我们还是旧社会的戏班子呢,我们这里可都是戏校专门培养出来的呢。耍活认准了戏班子拿事的人,死缠硬磨。拿事的人松了口,说:你学学孙存碟试试。从来没有扮过丑的耍活把孙存碟模仿得惟妙惟肖。拿事的人点头,收下了耍活这个半路出家的学员。
耍活流泪了。他从来都不愿意做一个耍活的,他曾经无数次试着掐嘴角的痣,痣却从来没有消失过。
十八九岁,出师的耍活已经有了相当的名气。但他有一个怪癖,从来不接自己家周围的戏。耍活的艺名也不叫耍活,叫花活宝。花活宝的家乡人说,花活宝架子大,出了名不认乡亲了。但耍活难得回家乡看爷爷和老爸时,他们又老远地就对他笑起来:家明,回来啦!要常回来看看呢,乡亲们都想你呢!
耍活客气地笑着应着,脚步不停。耍活心里始终有那么一堵墙,墙那边是热热闹闹的人世,墙这边,只有一个被遗忘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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