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探案】
“美宝,真棒,快到妈妈这里来!”
“美宝,最棒,快到爸爸这里来!”
一身粉色绣花长袄,腰间缀有层叠的同色半透明花边,像一个站在盛放的樱花丛中展开笑颜的粉糯糯的娃娃,她的步子左摇右摆,向前迈出去的步伐还没有左右摇晃的距离来得大。
一对大而圆的乌珠镶嵌在如同冬夜般晶莹透亮的雪地般的脸蛋上,在那隆起和苹果一样饱满而圆润的双颊上,轻薄的桃粉和盈盈的笑意一起均匀地铺开。
在她的对面,是两个屈膝蹲地、身体前倾的男女,双臂像两只船桨一样用力向前伸展,几乎都要够到正在摇摆的女儿,两个人相距得如此之近,以至于男人的左手手臂和女人的右手手臂在半空中像一张大网一般重叠交叉在了一起。
男人黝黑的皮肤上皱纹丛生,笑容将他干裂的嘴唇拉大,玉米粒一样深黄色的牙齿不安分地蹦跳了出来,将他皱纹密布的眼角加深,棕黑色的双瞳掩藏了进去,他的肩膀前胸有好几块颜色各异的手缝的补丁,藏蓝色的棉袄下摆左侧裂了一道不短的口子,和他的嘴角的弧度一个样,里头雪白的棉花已经变成了黑灰色。
女人的皮肤好得出奇,几乎一点笑纹都没有,让人瞧不出她的岁数,她的脸孔像一个熟透的苹果,因为笑得太过用力而更加扁平了,她穿的黑色棉裤太过厚实,让本就不长的双腿更显得笨重,连蹲下来都有些吃力。
女娃娃瞧一眼妈妈,又瞧一眼爸爸,每瞧一眼就眨巴几次眼睛,每眨巴几次眼睛,眼睛就更加乌亮,像缓慢滑入深夜的星空,在温暖的鼓励声中她努力地腾挪着步子,最后精准地扑在了爸爸妈妈的正中间,她将下巴不偏不倚地同时靠在两个人紧挨着的膝头,露出像花朵绽放一般的笑容。
此时简易的棚屋外头三月份的春光旖旎,寒冷正在慌乱地撤退。
01.
“请问你和美宝是什么关系?”
“我嘛,是灿辉娱乐公司的司机,灿辉主要的艺人都是未成年人,我平常就负责接送他们去参加演出!”
余令对面坐着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身材略微有些发福,头发用发油抹过,乌黑油亮从头顶开始一分为二像极了甲壳虫的翅膀。
“谈一下,美宝给你留下的印象吧!”
中年男子开口说话之前总要沉思一会儿,片刻后才慢慢回答道:“有礼貌,我来接她,上车会和我问好,下车会和我说再见,长得可爱,唱歌好听,那嗓音我们老板曾这样形容,像是被天使吻过的!”
这个形容勾起了余令的回忆,美宝唱歌的视频她之前曾多次看过,春归的百灵鸟初啼,山涧的溪水潺潺,深谷的山林婉转,一切美好的词语都可以用来形容那歌声,仿佛能传到人的心底,传到过去的记忆里,像用羽毛轻抚水面让人觉得静逸而绵长。
“不过要说最深的印象,那应该是聪明吧,”说完这个词中年男子觉得好像不够准确,下巴带动着脑袋左右摆动了一下,“不对,应该怎么说呢,我打个比方吧,有一次我去接她,她看见路边有一条流浪狗,她突然开口提及她和爸爸妈妈曾养过一条,后来被水泥车压死了,我听出她有些伤心就想安慰她几句,像通常对其他孩子一样,但没等我开口,她就自己说了下去,她说没关系,它被我和爸爸妈妈爱过,所以它不是可怜的,它是幸福的!”
他说完看向余令,从对方眼神中去查看自己的回答是否有被理解,余令浅浅地吸了一口气,还在似懂非懂之间,他又接着说了一句,那口气好像是在为自己的发言作总结:
“不过在我的老家有一句话,太过早慧的孩子通常是活不长的!”
02.
美宝的尸体被发现是在一个周六的早晨。
正是这位司机报的警,约定启程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十五分钟,打给美宝的监护人郭浩先生,一直是关机的状态,再等下去肯定要耽误演出,司机只能根据昨天郭浩提供的房间号自己上楼去叫门,却迟迟没有人来开门。
余令和队长是最先到达的,在警方的授意下酒店的经理用备用卡打开了美宝和郭浩所住的房间,这是一个两室一厅的套间,郭浩住在里面较小的次卧,外头这么大的动静他居然丝毫没有察觉,等到被司机唤醒才迷迷糊糊,扶着额头慢悠悠地坐了起来,一面揉着脑袋,一面嘟囔着,“怎么会呢,我的闹钟没有响吗?”
作为警队唯一的女性,余令不仅心思细腻,做事仔细,她更是被称为拥有警犬嗅觉的女人,这当然是一种夸张的说法,不过当房间的大门未被打开之前,一缕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就已经钻入了她的鼻子,让她的脑内警铃大作。
“滴”声过后,几人鱼贯而入,余令被那血腥气吸引着直接来到了主卧的门口,她警觉地站在门的侧边,右手已经下意识地按在了腰后手枪所在的位置,然后朝着队长点头示意。
当门打开以后,屋内和他们的设想完全不一致,床铺整齐,仿佛未曾有人睡过,只有一只粉色的毛绒兔子被安置在床头,乖巧且安静地凝视着突然闯入的众人。屋内的陈设都维持着正常的位置,没有杂乱或者翻找的痕迹,可是每个人的心跳都加速了起来,血腥气像看不见的大雾一样浓重起来,让空气都沾上了甜腻的铁锈的味道。
余令是第一个走入主卧独立卫生间的,她已经在警队工作了两年,这样的现场却还是第一次见,满缸稀释以后仍然维持着鲜红的血水,正随着水龙头不停地滴出的水缓慢地从洁白的陶瓷浴缸边沿溢出,好像是浴缸自己开始流出血来。
一件也许是粉色或者是被血水浸染后变成粉色的睡裙像充气的玩偶一样漂浮在上面,披散的长发在血水的滋养下如同一朵盛开到极致的黑色大丽花。
03.
美宝被捞出的时候,皮肤已经因为长时间的浸泡开始起皱,惨白得像揉过的宣纸,但她仍然是好看的,像一个雕功精致的白瓷娃娃。在活着的时候卷翘的睫毛现在紧贴着她的下眼皮,粉嫩的嘴唇几乎褪去了颜色,和脸孔一样的惨白,她纤细而白嫩的左手手腕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伤口此时已经不再流血,上面只有还没有擦拭干净的水渍在滴滴答答。
余令用了很久的时间在酒店的走廊平复自己的情绪,她有很多问题,但最重要的那个一定是:为什么?一个才八岁的女孩怎么会自杀?不对,也可能不是自杀!
余令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刚刚出炉的验尸报告就送到了她的手里。
死因不存在疑问,就是割腕导致的失血过多,割腕的伤口很深,而且只有一刀,余令看到这里觉得头皮发麻,一个八岁的女孩就算有勇气自杀,也不太可能如此果决,同时死者的胃里发现了大量没有消化的安眠药,身体上还有很多细小的伤痕,怀疑有受到过虐待的可能性。
“郭先生,您是美宝的监护人,是吗?”
郭浩和几天前见面时看起来仍然是一个神情,仿佛刚从睡梦中被强行唤醒,还处在神志不清的状态,他的反射弧长得不可思议,每个问题都要问上两遍才能得到一个答非所问的回答,有时甚至只是一个点头,他还活在几天前,活在刚发现美宝尸体的那一分钟里,他看着美宝曾经像粉水晶一样红润且鲜亮的脸颊,变得像青灰色的石膏像一样冰冷,就好像是仙女收回了对着石头施展的魔法一样难以置信。
04.
杂乱长出的胡子和青色的白眼珠里密布的红色的蜘蛛网纹,都袒露出他这些天的精神状态,余令不知道他是出于难过还是出于愧疚,或者只是一套用来欺瞒别人的把戏,她喜欢观察人,这是她的职业要求也是一种本能。
“郭先生!”余令再次喊道,她并没有因为对方屡次神游而表现出不耐烦,不仅因为这是她的工作,另外一方面她心里不自主地开始同情这个人,他就像一块已经被人打碎的玻璃,让人不忍心再去踩上一脚。
“哦,对不起!我不是她的法定监护人,她的监护权在孤儿院!”郭浩的话从他那两片不知是因为长久没有喝水还是天气干燥的缘故而略微起皮仿佛盖了一层薄薄的霜花的薄唇里吐出,虽然吐字清晰,却总给人一种有气无力的感觉。
说到美宝的身世,就不得不提起第一次见到美宝时的场景,他和社区的领导以及妇联的主任和工作人员,乌泱泱好大一群人来到美宝所住的棚屋,棚屋在一个垃圾堆旁边,是用军绿色的帆布围成的,屋顶是蓝色的彩钢瓦皮,帆布的四个角用塑料绳牵引着缠在和插入地面的四根木棍也可能是竹竿上,彩钢瓦皮上面打了孔,用铁丝杂乱地和帆布边缘拉扯在一起。
彩钢瓦皮是蓝色的蓝色的波浪形状,每个凹槽里面都堆积着厚厚一层黑灰,绿色的帆布也已经开始发白,并且因为褶皱的关系出现了深浅不一的纹痕,就像是树木的年龄,默默地告诉着人们它存在的时间。
郭浩不喜欢社区这份和人打交道的琐碎的工作,所以态度一直不积极,他犹豫着是否要走进去,因为入口的高度似乎他得猫着腰才能通过,所幸他多虑了,还没等轮到他,前面的人已经开始倒退着撤出来了:里头实在太小,根本挪不开步子,不过这小姑娘是真的好看!
05.
每个出来的人都这么说,让郭浩起了好奇心,他只站在外头,用手掀开帘子朝里头瞟了一眼,在他伸手的位置,太阳的光束正好照射进黯淡的棚屋,像舞台上的聚光灯一下子打到了美宝的脸上。美宝微微侧歪了一下脑袋,对着郭浩甜甜一笑,仿佛一朵盛开在淤泥里的粉玫瑰。
“这个孩子是你们捡的?没有收养手续?那你们不能养着,孩子都要七岁了吧,你们知道正常七岁的孩子要去上学了吗?这是法律规定的!”
美宝的爸爸妈妈局促不安地面对着唾沫星子横飞的众人,他们站在棚屋的一角,像犯了错的学生一样垂着手臂缩着肩膀,有时互相看看对方,有时用孩子般天真无辜的眼神看看这些陌生人,一开始他们曾经慌乱地比划着双手试图说点什么来打断连珠带炮的发问,只是很快败下阵来,倒是美宝一直坐在紧挨着父母的床边,她听得很是仔细,间或还会略微皱眉,似乎在揣度话语中间的真正意思,仿佛她才是这个家真正的家长。
“请问你有虐待过美宝吗?郭先生!”
郭浩死气沉沉的双目陡然转动,像两道带着寒气的激光一样笔直地怒视着余令。
余令忽略了这道目光,好像是为了活动头部一样避开了郭浩眼神的审判,她故意向池塘投入了一枚炮仗,去炸开表面的波澜不惊,这是一种审讯手段,尽管余令知道这应该并非事实。
06.
在美宝去世的隔天,有一个美宝的朋友,也是她同公司的小艺人曾经在父母的陪同下来到警局提供过线索。
“美宝,她过得不太开心,”这是一个和美宝同岁的孩子,齐腰的马尾辫子,妆容和服装都很精致且时尚,不过总让人觉得她好像是一个偷偷穿了大人衣服用了妈妈口红的孩子,有着和年龄不符的带着做作的成熟,“她喜欢唱歌,但不喜欢出去表演,她说是郭叔叔为了赚钱非让她去的,还说郭叔叔经常虐待她,不让她吃喜欢的东西,还会打她!”
余令相信这个孩子没有说谎,但是法医的报告同样不会说谎:死者小拇指手指有增生痕迹,应该是骨折后未进行处理自愈的,左手上臂内侧有三厘米宽七厘米长的烫烧,全身大大小小有十余处伤痕,不过所有这些伤痕产生时间至少在三到五年之前,属于陈旧伤。
据余令所知,郭浩是从美宝七岁才开始接触她的,那么自然不可能是他造成了这些伤,既然如此,美宝又为什么要对自己的朋友说谎呢?
“我从没有虐待过美宝,我不能说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但是我绝对是最不会伤害她的人!”被激怒的郭浩,身体紧绷着,原本自然垂放在桌面的双手已经握成了一个结结实实的粉红色的拳头,青筋像一条条青色的蚯蚓一般凸起且随着身体颤动,说到“虐待”、“最”、“爱”以及“伤害”这几个字的时候,他的牙齿都在打颤,让每个字音都像是打在玻璃桌面上的麻将牌一样响亮。
07.
“真正虐待美宝的是她的养父母!”郭浩的舌头像抽搐般闪了一下,让他最后两个字的发音有一些含糊不清,大概在他心里,那样的父母不能被称之为父母。
没人知道美宝到底是在哪天出生的,只知道她是在除夕的雪夜被人遗弃的,什么样的父母竟然如此狠心,他们本可以找个暖和的午后,找个人多的地方,可是他们却选择跑到一个偏僻难行,荒无人烟的地方,摆明就是不希望美宝活下去。
美宝的养母叫美凤,她有的时候说自己姓陈,有的时候说自己姓金,有的时候又说自己就姓美,她带着四川的口音,爱吃辣椒,年纪在四十岁左右,头发是丈夫老余帮她剪的,耷拉下来的时候像一片荷叶盖在头上,竖起来的时候又像是秋天的一把麦穗,她有些微胖,脸孔总是黑红黑红的,喜欢照镜子,镜子是老余某一天从一个高档小区的垃圾桶里翻出来的,金色的外框和手柄,背面装饰着镂空的蓝色蝴蝶,只是正面左上角破了一块,不过完全不影响使用。
老余要比美凤大上去十几岁,有人说他以前是城东暴发户的儿子,暴发户有钱了就抛妻弃子,他母亲投了河,他受不了刺激就发了疯,痴痴傻傻了许多年,也有人说不是,是他家欠了债,父母跑了,被债主一闷棍打在头上,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两个人就这么凑合着过起了日子,在外人看来是凑合,美凤和老余却从不觉得,美凤爱老余,老余识字,会给她念旧报纸,有人骂她是丑八怪,脏婆,老余就拿石子丢他们,美凤头发长了,老余帮她剪头发,美凤想要烫卷发,老余就生炉子烧火钳,卷发没烫成,差点把美凤头给发烧着了,美凤的脑袋上留下了一块灰褐色的斑秃,老余常常摸她的头,每摸到一次手就抖一抖。老余也爱美凤,他觉得美凤红红的嘴巴像两根鲜嫩的红辣椒,说出话的暖暖的,除了手脚冰凉以外,身子总是暖和的,两个人挤在小棚屋里生活着,日子一点都不觉得苦。
08.
当然他们也不是没有烦恼,他们的烦恼就是没有孩子,可是怎么生孩子呢?老余和美凤都不懂。美凤的肚子吃饱了坐下后会凸起一点,老余就把手覆了上去,“是有了吗?”美凤也看着自己的肚子,“好像是大了一点!人家不是说要十个月才能生出来吗?”他俩就一直等,足足等了一年,美凤的肚子还是那么大。
除夕那晚,白天街上很热闹,老余用捡垃圾换的钱给美凤买了一个红发卡和红棉袄,美凤喜欢红色,她不懂这个颜色会让她的皮肤显得更加黝黑,她也不懂红色喜气之类的话,她就是喜欢红色。
晚上的时候,烟花爆竹响个没完,美凤一会跑出来看看,冻得不行了又跑回屋里,老余也跟着她跑出来,才看没几分钟又拽她回去,就这样他们发现了美宝。
美宝的哭声不大,美凤和老余屏息了好几次才确定真的听到了哭声,是什么在哭呢?大过年怎么会有人哭呢?好像是孩子!我觉得是小猫!不对,现在出生的应该是小狗,我妈说过腊月的狗,春天的猫!那是什么意思?我也不太懂。
他们说了会儿话就忘记了哭声走回了棚屋里面,美凤又开始吃东西,而且是很多东西,直到吃不下她才会意识到自己吃饱了停下来,一停下来她就想睡觉了,就直接躺到了床上,她开始泛起了迷糊,正要睡着的时候,猛地就从床上坐了起来,连棉袄都不穿,就朝外面跑,老余拿着她的红棉袄就跟在后头也追了出去。
他们足足找了十几分钟,路灯离棚屋有点远,在漆黑的垃圾堆里摸索东西可不容易,而那哭声又时有时无的,等抱回屋里的时候,美宝的脸上已经因为受冻出现了浅浅的紫色,像一片片浓淡不一的紫丁香花瓣。
09.
“如果你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你还会这么做吗?”这是余令曾先后两次向郭浩提出这个问题。
“会!”郭浩第一次回答时并没有丝毫的犹豫,就像当初他走入棚屋要带美宝离开,他是最为坚决的那一个,这样的父母能给美宝什么,除了伤害。
每年夏天美凤和老余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去商场吹空调,他们知道商场哪个小门没有保安不会被人看见,就从那个门口进,也不往里头走,就坐在挡风的帘子后面,有了美宝以后,蹭冷气的人数从两个变成了三个。
美宝很乖从不乱跑,只一回她跟着音乐不自觉地掀开了帘子走了进去,她茫然地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左瞅瞅东瞧瞧也没搞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最后还是爸爸老余指着一个低头走路的男子告诉了她,那人手上黑色的一块长方形的东西叫做手机,手机里面有人会说话,有动画片可以看,还可以用它联系很远地方的人,总之是很神奇的东西。
美宝听完一脸的期待,和人们通常想象尚未到达的美好愿景时的表情一样,不自觉地嘴巴微张着,含笑看着远处某个地方。
美宝的期望很快就实现了,老余觉得自己和女儿简直是心有灵犀,他一直在存钱为的就是能够买一个手机,他把手机称为“梦幻的世界”,里头有一切美好的东西,还可以将美好的东西记录下来。
现在这个手机在余令的手里,准确地说,这不是一个完整的手机,是一个被碾碎了的手机,余令请同事将数据导了出来,里面的内容她在美宝的社交账号上大多看过了,剩下的全是他们三个人的照片,三张不同年纪不同肤色的脸,五官几乎没有相似的地方,却带着同样灿烂和烟花一样的笑容。
美宝最初是依靠翻唱《让我们荡起双桨》从网络走红的,完全没有经过修饰的声音,清澈空灵,这首歌起初是老余教美凤唱了这首歌,后来又教会了美宝,他们只会唱这首歌,唱歌的时候他们三个总是手牵着手,如同泛舟湖上一样像划桨一样前后摇摆。
上传视频的不知道是他们中的哪一个,不过谁又能预料事情的发展呢,每个人都是被时间推着走的,而不是自己愿意走的。
10.
“美宝所有演出赚的费用都在这张卡里,每一笔我都有记录,在我的电脑里面,你们可以去查!她平时住在孤儿院,出去演出是我陪同,如果不是周末我就请假,全部是我自费的,没有动过她的一分钱。”郭浩将一张绿色的卡片拍在桌上,拿出卡片的钱包却没有塞回裤子兜里,让人觉得他像赌桌上输掉了所有筹码的赌徒,连自己的生命都已经毫不在意了。
这些钱他曾经不止一次计算过,甚至考虑是否要研究理财使之产生更多的收益,这些都是为了保障美宝未来的生活,但是现在它只是一张卡,一张没有未来的卡,它和美宝的牵扯已经断了,再也连不上了。
余令事后和灿辉公司做了仔细的校对,确定在这点上郭浩同样没有说谎,不仅如此,郭浩做得简直细致过了头,余令起初怀疑这是他特意准备来应付将来的突发情况的,但始终没有找到证据来佐证这一点,同时郭浩良好的家庭背景,也让这个推论完全站不住脚。
“那你觉得美宝会自杀吗?”
郭浩没有立刻回答,他先是凝视着门把手,仿佛马上要有人推门而入,以至于余令都回头看了两次,接着用手肘撑在桌面,双手像洗脸时那样盖住了整张脸孔,没人能看到他的双手之下脸上是什么表情,十几秒钟以后他用双手狠命地揉搓了一下自己的脸,好像上头沾满了污泥一样用力,做完这一切,他的眼睛出现片刻的亮光,接着就像摇曳在寒风中的蜡烛一样带着不确定而摆动了起来,“我不知道,不,我不相信,她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聪明的孩子,我不相信她会为了什么去放弃自己的生命!我不相信!”
“难道你从来没有发现任何迹象吗?”
郭浩这次没有说话,他只是摇头,不停地摇头,让人搞不清楚他想回答的是“没有”还是“不知道”!
“那你觉得美宝为何要陷害你呢?”到了此刻余令才将自己真正的问题抛了出来。
11.
根据这几天的调查,余令知悉了美宝体内未消化的安眠药和郭浩每晚吃的是同一种,郭浩有着严重的失眠症,是从学生时代就开始的,必须依靠药物入睡,为了保证每天准时起床,他按照心理医生的指导设定了特殊的音乐作为闹铃,而这个闹铃在美宝自杀的前一夜被美宝关掉了,当然关掉的说法是郭浩提供的。
“她在玩我的手机,她很少玩我的手机,也许就是那个时候关掉的!”郭浩不太确信,但是除了美宝前一晚没有人碰过他的手机,而他自己更不可能关掉,可是美宝为什么要关掉,就为了让他睡过头吗?
将已知的所有证据串联起来,整个事情唯一的解释就是美宝自导自演了一场自杀的戏码用来陷害郭浩,她先是告诉一起演出的朋友,郭浩为了利益逼迫自己表演,并且说对方虐待自己,接着在偷取了郭浩的安眠药,并且关掉了郭浩的闹钟,为的就是增加郭浩的嫌疑,这是余令的队长的分析,余令认可这个说法,至于为什么要陷害郭浩,余令想听郭浩自己说。
“我从棚屋看见美宝那一刻起就在心里发誓要拯救这个女孩子,让她拥有一个自由而美好的人生!”
美宝的视频在网络上大火起来以后,有心的网友一下子就发现了她背景里那个破败而脏乱的棚屋,他们没有办法想象一个如此可爱的天使竟然住在一个和垃圾堆一样的地方,他们马上联系了美宝所在地的社区和妇联,这也就是促使了事情的开端,每个人的命运都像绑在一根绳子上一样,一点一点地抽动,在结局到来之前,谁都不知道绳子会在哪里断裂。
美凤和老余在泥地上撒泼打滚,却也没能阻止美宝的离开,美宝明白如果自己不走,爸爸妈妈可能会遭到更严厉的惩罚,她企图安慰他们,但是当转头的时候,美凤和老余连她粉色的背影都看不到的时候,就开始失控了,他们像两个被遗弃的孩子一样,既不敢跟随上来,也不愿退回屋里,他们坐在地上嚎哭,美宝想掉头,却被郭浩一把抓住,“别怕,跟我们走,我们不会伤害你的,我们是来救你的!”
12.
一开始美宝被安置在社区的一间闲置的房间里,郭浩为她准备了床、玩具、小女孩的衣物以及很多很多漂亮的发箍发卡,他不知道美宝喜欢什么,就捡着粉色的买,想着她总会喜欢的。
美宝礼貌地说着谢谢,并让郭浩以后不要再买这么多东西,她没有钱可以还给郭浩。
郭浩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告诉她这些都不用还。后来郭浩发现所有他买的东西,美宝都分门别类收拾得整整齐齐放在一个他送的粉色背包里,只用了其中一个粉色兔子的发卡,美宝说她属兔子,所以喜欢兔子。
这是郭浩第一次找到这份工作的意义,准确来说是他第一次找到人生的意义,他是一个在严格家庭环境中长大的孩子,他的言行举止,他的人生规划都是按照父母的安排来走,他是如此地听话和努力,一直是别人口中的榜样,等到大学毕业的时候,尽管他不喜欢自己所学的专业,不过仍然拿着最为优秀的成绩离开,他以为他拥有了选择权,却没有想到父母要求他在离家最近的社区工作,他不理解如果他们对自己人生的期望就是这样,那么当初又为什么要让自己那么努力呢?现在的郭浩不再抱怨这一点,他有了自己的目标。
“郭叔叔,我知道我的爸爸妈妈并不是我的亲生父母,但我是被他们捡到,不是偷的或者拐卖的,您明白吗?他们的智商不高,根本做不到这些事情的!”美宝只和郭浩确认了一次美凤和老余的安全,她在说这话的时候,紧紧地盯着郭浩的眼睛,像一道蓝色的探照灯,在他还没有开口回答以前,她就拿到了想要的答案。
多数时候,美宝总是双手或单手托腮望着窗外,她的眼神不像七八岁孩子的毫无杂质的天真和灵动的跳脱,也不像七八十岁的老人一样像被风干后的沧桑,她看着窗外的目光是那样坦然,就好像是独立于五维空间之外,默然地看着时间的流逝。
13.
由于无法找到美宝的亲生父母,按照程序,美宝只能被送往郊区的一家孤儿院,郭浩告知了美宝这一点,并且再三和美宝承诺,自己一定会经常来看她。
美宝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抗拒,只是点了点头,继续看着窗外,这些地方她都不曾来过,她想着自己能否找到回去棚屋的路,但回去以后呢,别人会不会又找上门,爸爸妈妈会不会有危险?想到爸爸妈妈美宝的情绪更加低落了,她明明有爸爸妈妈却要被送去孤儿院,这是一种讽刺吗?
美宝第一次给老余打电话,是央求了孤儿院的护工,老余接到电话的时候愣了好一会儿,以至于美宝以为电话是不是没有接通,事实上是老余由于太过激动而失了声,他哑着嗓子叫了几声,有点像切了声带的公鸡,喉咙口有什么打着颤就是发不出声来。
美凤则是在大喊了一声“美宝”以后就大哭了起来,直到护工催促电话要挂断了,美宝也没能听他们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灿辉公司接触到美宝是一个月以后,郭浩是他们的牵线人,在此之前,郭浩曾经和美宝长谈过确认唱歌并且参加演出是她自己的意愿,并且像她表明自己愿意做她的经纪人帮她处理演艺事务并且照顾她。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美宝像初次见他时那样歪着脑袋问郭浩,她歪脑袋的角度有一些刻意,仿佛是为了让自己显得更符合原本的年纪。
“因为我希望你过得好,过得快乐……”
美宝之后又联系过几次老余和美凤,不过都没有将自己所在的位置告诉他们,只是报个平安并且和他们说会儿话,“我现在接受几个义工阿姨的辅导,教我拼音数学,我学得还不错,她们说今年秋天就可以进入一年级了!”
每次到最后,美宝都不忘记提醒美凤,“妈妈,拖线板的插座漏电,用的时候手一定不要碰它!”
余令曾经去过棚屋,她见到过那个拖线板,棚屋只是两个月没人居住,就开始有了坍塌的迹象,屋顶和帆布的连接处裂了一道好大的口子,风将沙尘吹送了进来,让这里的一切陈设都灰蒙蒙的看起来反而像是被遗弃了许久,在那个拖线板旁有一张巴掌大的方格白纸上面画着一个加粗的深红的大叉,起初余令以为这是美凤画的用来提醒美宝的,很久以后的一天,她才突然明白那是美宝画的用来提醒美凤的。
14.
除夕那天是美宝的生日,她八年前那天被人遗弃,又在那一天被人收养,原本的命运是寒冷中死去,却意外地获得了新生。她参加社区的新年活动,要登台唱歌,那是余令印象最深的视频,美宝穿着一件蓝紫色的长裙,裙摆托在地上足足有她身高那么长,肩膀和整个双臂是镂空的薄纱,当她款款从幕后走到台前的时候,好像一直垂下了翅膀的紫斑蝶,她开始唱歌前目光缓缓地扫过全场,就像倾斜了一地柔美清冷的月光,当她唱完转身退回幕后时,又好像一朵正在枯萎的紫罗兰。
那本该是她最为开心的一天,在表演前她借用了郭浩的手机打给了老余,希望他们来观看自己的演出,老余兴奋地说,自己买了一个小兔子蛋糕,正难过美宝没有办法尝到呢,他和美凤马上就出发过来。
美宝就这么等着,等到演出收了尾,人群退去了,郭浩来喊她吃晚饭,她呆坐着不动,她感觉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可是又说不上来。
“不要等了,我打给过你养父了,让他回去了!”
“为什么啊!”这是美宝第一次情绪失控,连声音都破碎了像极了压抑到极点突然崩裂的琴弦,她珍珠一样圆润的瞳仁被快速溢出的泪水覆盖。
能为什么呢?你要唱歌你要演出你要自由你要未来,这些都有一个前提就是不能有一对这样的父母,他们能为你做什么,什么都不能,只能拖累你,将来可能要吸你的血吃你的肉,他们不是真正的爱你,他们如果爱你就不应该来找你,这些话郭浩不止一次说过。
在离美宝大概两公里处的地方,老余和美凤下了公交车,老余左手拎着一个兔子形状的小蛋糕,这是他在菜场里花五块钱买的,五块钱对于老余来说可不便宜,但是他一看到那活灵活现的兔子就忍不住想买给美宝,他右手牵着美凤,轻声地安慰道:“别伤心,美宝有出息了,参加演出了,我们不去添乱,下次再来吧!”
“嗯,宝宝不会忘记我们的!”美凤刚刚掉了泪,自己偷偷擦掉了,说完这句话,她又掉了泪,又笨拙地擦掉了。
“我们唱首歌吧!”“好!”他们开始唱了起来,“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唱歌的时候他们牵着的双手又摆动了起来。
15.
命运就好像一根不知何时会断裂的绳子。
美凤和老余一直都走在人行道上,他们很乖巧,过马路也总是要左看看右看看,反复确认没有车了才会通过,这是美宝教他们的,但他们没有见过一辆失控的大卡车,像一团红色的火焰一样朝他们扑过来,老余牵着美凤的手,美凤牵着老余的手,如果他们此时能够松开因习惯或者准确来说因为命运而紧握着的手也许各自能够从两边逃过这场灾祸,但是他们没有,当最后一刻到来的时候,他们反而拥抱在了一起,和每天醒来还有睡着前一个样,只是以前他们中间有美宝,现在只有他们两个,所以没有人能够将他们分开了。
“如果你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你还会这么做吗?”这是余令第二次问。
郭浩没有回答,整个审讯进行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好像身处在别的空间或者时间里,而余令的话需要通过遥远的传输才能到达脑海,他摇了摇他的脑袋,他好像也被淹没在那缸鲜红的血水里,并没有爬出来,他正在仿佛溺水般的痛苦中挣扎:“不知道,我不知道!”
“现在的事实很清楚了,美宝因为记恨郭浩害死了自己的养父母,虽然是间接的无意的,但他如果没有打那个电话,美宝的父母就不会下车也不会遇到车祸,所以她就想通过诬陷他杀害自己的方式来报复他,只是她不知道郭浩的家境不错,根本不存在她所说的杀人理由,也不知道他将每笔钱都记录得清清楚楚,更不知道法医可以发现伤痕形成的时间揭穿她的谎话!”年近五十的队长将所有的证据整合后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他一辈子见过的事情太多,对于别人所谓的离奇只觉得平常,就像人到老头发就会白,但是少年白头也不鲜见,不过这样一个美好而年幼的生命的逝去,还是让他多少有些遗憾,所以他在随后这句话里的语气并不是一种轻蔑而是一种惋惜,“说到底还是个八岁的孩子,手法还是很幼稚的!”
余令想起那位司机对于美宝的形容——早慧,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美宝的世界在她眼中和被白布盖住的油画一样,她才刚刚揭开一个小角,难道这就是全部的真相吗?
16.
周末的余令退去了平时威严的装束,回归到一个寻常女孩的打扮。
她刚满二十五岁,正是最为美好的年纪,身量看似纤细,却由于常年锻炼的缘故,肌肉线条既不过与坚硬又不会太显柔弱,这也是她性格一种展现。
“八岁的人懂得的并不一定比八十岁的人少!”
“那人长那么多岁数岂不是白活了!”余令不解地说。
“也不能这样说,人是健忘的,有些他们本来懂得的事情后来反而不懂了!”表姐和余令坐在中央公园的石头长椅上说这话,表姐说话的时候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正对着她们的沙地,她的女儿正在里面开心地铲着沙子,有的时候则开心地跑来跑去,捡到一个普通的花蛤壳好像挖到了宝藏一样开心。
余令听完这话沉默了一会儿,她最近心情总会不经意地沉寂下去,看着每一个蹦跳的孩子的背影她都容易把他们想象成美宝,不过只要他们一回头,余令就会马上苏醒过来,不,这不是美宝。
“妈妈,我也要买一个这样的兔子!”表姐的女儿哒哒哒地跑了过来,裙子和马尾一样左摇右摆,双手捧着一个淡粉色的绒兔玩偶,这是她刚刚从一个玩伴手中拿来的,还没跑近就开始对着妈妈呼喊了起来。
“这个兔子我们家不是有吗?怎么又要买啦?”
“不一样的!”小女孩嘟囔着嘴,振振有词地说。
“哪里不一样,不就是颜色不一样吗?”表姐将那只毛绒兔子前后左右还调转了身子假装仔细地看了几遍,眼睛里含着笑说道,余令立刻明白她嘴里说着不买,语气里却只差时间去买了,她突然有一点理解郭浩的行为,为人父母不是只有爱就可以的,还要有经济的支撑,缺一不可,而大部分情况下,很多父母不仅缺少经济的支撑,连爱都少得可怜。
17.
小女孩没和母亲争辩,她将兔子抱在怀里,用左手紧紧环住兔子的脖子,右手抓住兔子的长耳朵稍稍用力向上一提,兔子嘴巴里的两颗大白牙像门栓似的一下子打开了,粉红色的舌头吐了出来,里面有个拇指大小的空间,放着一个毛毡布做的立体的胡萝卜,胡萝卜很是精致,只能用手指尖才能提起那两片浓绿色的萝卜缨子。
“我可以把我的秘密藏在里面!”小女孩为还没有得到的玩具做起来规划。
“哦!”余令的表姐完全被女儿可爱的模样和话语给打动了,两边嘴角都拉得很长,饶有兴致地问着,“你居然还有妈妈不知道的秘密啊!”
小女孩把半边脸侧了过去,像一个骄傲的公主一样并不看妈妈的眼睛,也不回答,甚至让人觉得她有点后悔将兔子的秘密机关告诉了妈妈,将兔子耳朵又向下按了回去,兔子的大白牙又将那个秘密封入了自己的口中。
余令看着这样温馨的场景心里也受到了感染,不自觉地微笑起来,兔子的嘴因为耳朵的归为恢复了原先的模样,那熟悉的模样像一道闪电一样将余令一下子击中了,她震惊于自己竟然这样后知后觉,那个兔子和美宝床头的兔子不是一样的吗?那么美宝的那只兔子会不会也带有这样的机关呢?
她连招呼都来不及打,就开始向警局赶去,一面回忆着在审讯中,她曾经问过郭浩那只兔子,郭浩说过兔子是自己送的,美宝说一个人睡觉害怕,郭浩是个男的不便陪她,就给她买了一只兔子,兔子是粉色的,美宝喜欢的颜色,现在兔子和许多证物一起躺在证物室的一个小箱子里,本应该作为遗物交给她的亲人,只是现在没有人可以移交,只能继续孤零零地躺在里头。
余令来到证物箱面前的时候,她因为快跑而气喘吁吁或者因为她的女性特有的第六感让她此刻不能马上平静下来,她将兔子拿到手里,像完成某种仪式一样,轻轻地拽了一下兔子耳朵。
18.
郭叔叔,当你看到这个视频的时候,我想我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我是一个弃婴,我从小就知道我不是爸爸妈妈亲生的,因为他们从来没有想过瞒我。你总是觉得我很可怜,被亲生父母遗弃,被智商只相当于七八岁孩子的父母收养,其实我并不可怜,我的养父母爱我,被爱着的人就不可怜!你总是想要拯救我,却不知道我从来都不需要拯救,你按照你的方式对我好,可是你没有问过我,也没有去了解什么才是为我好,你对待我的方式,就像你曾经说过你父母对待你的方式一样。当我爸爸妈妈去世的时候,我真的曾经十分恨你,我觉得是你造成了他们的意外,如果他们继续来陪我过生日,一切就不会发生了,我一直在想我该怎么报复你,用我的死来诬陷你不是个好主意,我的爸爸妈妈从来不做这样的事情,他们虽然智商不高,但他们坦诚,他们虽然以捡垃圾为生,但从不计算为我付出了什么,他们尊重我,把我当作一个独立的人,即使我还是个孩子,这才是爱!当我知道他们死讯的那一刻,我才觉得这一次我真的被这个世界遗弃了!你看啊,我的一生就像一张被打开包装的彩色的糖纸,看起来绚烂夺目,其实到头来空空如也。
余令将这段保存在记忆卡里的视频播放的时候,郭浩也在场,余令先行看过又让队长看过,才同意将这段视频像遗物一样交给郭浩。
这段视频很短,只有五分钟多一点,余令已经反复跟着不同的人看过几次,也是几次之后,她才明白自己看到这个视频时的疑惑,既然美宝留下了这个证据,她又为什么要陷害郭浩,这不是自相矛盾吗,或者美宝最后仍然是感激郭浩对自己的付出的,所以怕一旦郭浩真的因为自己陷害而遭难事先就做好澄清的准备吗?
余令转头看着队长,他靠近额头部分的头发特别白,接着像渐变色一样越往后头发越黑,好像他思考消耗的是头发的生命力,队长注意到余令的凝视,也转头过来看向余令,那个眼神不用说话余令就可以理解对方正在想什么,他们都在为同一个问题疑惑。
19.
视频定格在最后一帧,美宝因为走进摄像头而整个身体像幻影一样开始虚空,郭浩仿佛被定住了一样,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看完了这段录像,他的身形一直没有动过一下在这五分钟里,而结束以后,他却莫名地后退了两步,仿佛害怕美宝会从视频里面走出来,一把抓住他的心脏追问某件事情一样。
他的头转动了两次,就像缺少润滑的齿轮一样缓慢,接着停了下来,头和视线一起落下,整个人的表情却仍和刚刚一样,接着他蹲了下去,准确来说是跪了下去,因为没有一个人预料到他最开始的动作而误以为他只是想蹲下去,他跪下以后整个人并没有停止下陷,好像他身下的白色地砖变成了一个无底的旋涡,两只青筋毕露的手像被渔网所笼罩,猛地将自己的头一把抱住,抱住以后又再次左右转了两次,这次仍然很慢,却很用力,仿佛要把自己的脑袋生生拽下来似的。
“啊……啊……啊……”每一声都像是要开始哭泣,又好像是在结束哭泣,像在喊叫像在嘶吼却更像是胸膛被什么强行撑开而发出的回音,有什么东西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将他撕成了碎片,将他整个人完全压倒,直到五脏六腑都被挤成浓稠的汁液。
余令仿佛站在咆哮的大海边被不可抗拒的力量所感染,她也觉得痛苦开始侵袭自己的内心,她不由地用右手按住了胸口心脏所在的位置,她又再次想起关于美宝的点点滴滴,她开始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美宝走过了她短暂的一生,也是在这一瞬间,她突然想通了困惑着她许久的问题。
原来,这就是美宝的复仇,她不是要陷害郭浩,她要的是郭浩发现,发现自己竟然变成了像自己父母一样的人,当郭浩按照自己的意志去控制美宝生活的时候,他已经不知不觉中把自己当成了美宝的父亲,为美宝去做决定,他忽视了美宝做一个独立的人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是按照自己的意愿死去,还是活着看自己成为自己曾经极端厌恶的人,美宝和郭浩是镜子的两面,走向了不同的选择,但无论是哪一种选择,看似自愿,却都是像绳子一样被拉动的命运。
尾声.
某一天晚上,有人路过那个已经废弃并且即将坍塌的棚屋,棚屋外头有两大一小三个磷火在跳动,磷火是绿色的带着一点黎明前特有的那种幽蓝,在夜空中像嬉戏一样追逐舞动了一会儿,接着由于风的缘故或者本身就无法继续燃烧下去,噗嗤一下碰撞在一起,然后就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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