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月1日,妻子李静查出患乳腺癌,刁文俊的世界开始倾斜。
11月3日下午两点,李静右侧乳房被切除,他的世界完全变样。
11月6日,李静术后恢复良好,饮食可,能缓慢行走。这一天,是刁文俊生日。他们在病床前摆了一块早餐吃剩的蛋糕,插了一只香烟,过了28年来最悲哀的一个生日。不过,在静默里,他替她定了一个小目标——再活二十年。
然后等待病理结果,再制定具体的治疗方案。
竟然有资料显示,乳腺癌与熬夜、心情、体质无直接关联,很多都是平时注意保养,夫妻感情好的女性罹患。好幸运,他们中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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刁文俊与李静同乡同年,从小相识,但一直绝缘,直到他长成麻杆,她长出蜂腰,他们才牵手。大学异地,她在成都,他在南昌,四年来他们把绿皮火车坐成了高铁,她练成了流利的成都话,他练出了六块腹肌,他们还是继续牵手,那就结婚吧,大不了结婚后继续异地——她在南昌,他在老家,各自为小家奋力划拉。
双胞胎女儿在李静肚子里待到31周时,迫不及待钻了出来,从此,他有三个女人需要去爱了。只是,出院后,他左右揽着方寸大的两个孩子,悄悄耳语:“清醒点,快点长,长大了,一起来爱那个最需要爱的女人。”
李静的体检报告是她单独去拿的。那是产后三个月的一天,单位例行体检,因为没有母乳喂养,她就检查了全套。
刁文俊无法描述她当时的心情,只从电话里知道,她跌坐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一会笑,一会哭,语无伦次,跟往日喝高了时胡言乱语差不多。他一时还笑着说:“你个懵婆,慢点说。”等听出真相后,他也跌坐在办公桌前,同事怎么拉也拉不起,没办法,他吓到了,浑身发软。
大衣都忘了拿,他飞速赶到南昌。两个小时了,李静还待在医院门口,发丝凌乱,躬着身子,拉长脖子,往他来的方向看。风呼呼吹来,路人匆匆,她像落叶一样,被卷起,又被甩下,簌簌爬行。
他跑过去抱紧她,她开始在他怀里号哭,涕泪四流。如果他的心脏以前被刀子扎过,现在一定对这种感觉不陌生。
李静爱美,他更爱她的美。但在活命面前,美已苍白不已。毫不犹豫,他们快速接受了医院的安排,住院,两天后,手术切除整个右乳和腋下淋巴。等他们反应过来时,李静已被缚住右手(腋下有引流管),成了终身残疾人。
只是,伤口还被厚厚的纱布盖着,那一处仍然饱满如黑夜,带给刁文俊触目的遐想。李静也觉得拆除了身上的定时炸弹,有一刻的放松。
刁文俊跟公司请了长假。在南昌某医院乳腺科住院区二区的6号病床旁边,他蜷缩着1.8的身子在折叠床上,睡了一晚又一晚,又醒了一次又一次。
几天后,病理结果出来了一部分,李静的情况不是最坏的。同病房的人有晚期的,有转移的。他取笑她,“还好你学习算认真,没混成倒数第一。”她笑着拍了他一掌,说她可从小到大都是学霸。
趁着上厕所,他开了水龙头,呜咽着洗了一刻钟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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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静脸如银盘,不笑时也眉眼弯弯,最初打动刁文俊的正是这阳光利落的样子。当然,青春的荷尔蒙也让他对她凹凸有致的身材青睐有加。她在他身边总有说不完的话,转不完的圈,他只盯着她跳跃的前胸,猛吞口水。
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啊!他们做着周末夫妻,每一次相聚都是蜜里调出油地甜蜜着,每一次床上运动都完美至极。后来,李静怀孕了,但这并没有妨碍他们美妙的性的享受,直至后期,他们才把重心转移,开始静待瓜熟蒂落。
因为不足月,宝宝们的到来伴随着诸多麻烦,她们身上很多零件均有不同程度的发育不良。但好在他们夫妻同心,又有两家老人帮手,宝宝们也争气,两个月后,孩子们已经与正常宝宝无异。
正思量着产后三个月又可以恢复夫妻生活,两人窃喜中,不承想晴天一个霹雳,生活的意义全部改变。
性命面前,其他一切都退居其次,刁文俊没时间和心力理会自己澎湃的恐惧,一门心思照顾李静。
手术后第三天,南昌阴风四起,冷雨刷刷打在病房窗户玻璃上,刁文俊心情却有点雀跃。因为解决李静的饮食问题了。距离家里那么远,家里人也只能干着急。就在这天,他辗转得知医院附近有一个高中同学,便不顾了以前的交情深浅,直接开口借用他家厨房煲汤。
同学也很给力,晚上端着一煲淮山排骨汤来了,殷殷关切,并表示自家厨房可以长期借用,家里老人得闲时也可以帮忙做点好吃的。夫妻俩感激之余,在人情薄上刻下了重重的一笔。
李静的坚强都用在了白天,一到睡觉时,她就开始哭泣,哭到不能自已,一直要刁文俊抱着她睡。床那么小,刁文俊只好僵硬着身子侧搂她,或安慰,或搞笑,极力恢复两人以前的相处模式。李静是极聪明极有韧劲的的人,她渐渐平静下来,抓着丈夫的手臂,呼吸慢慢均匀起来。
这时往往已是后半夜,刁文俊起身,甩了甩发麻的手臂,再蜷缩到旁边的单人床上去。迷迷糊糊中,同房病友的哀叹声隐隐传来,这些不眠的人啊,在煎熬里找不到边。
刁文俊不知道的是,刚刚还呼吸均匀的李静,此时正静静地转脸看着他,能活动的那只手,摩挲着他浓密的眉,眼里有深重的留恋。
两家的老人没有别的安慰方法,只是每天发宝宝们的视频更勤快了。老人们红着眼睛,勉力逗弄着不知事的小婴儿,他们是多么希望这小夫妻俩只是出了个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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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病理结果都出来,淋巴扩散二期,后期治疗方案也跟着出来了,8个化疗后看效果再决定要不要靶向治疗。
术后第12天,开始化疗,以后每隔21天做一次。
以前只见过“化疗”这两个文字,但传闻足够让人闻风丧胆。李静决定用国产药,因为可以报销。刁文俊了解国产药的副作用后,板着脸说:“你用国产药,今天开始我就给宝宝喝国产奶粉了。”李静笑了,答应用进口药。
用进口药,一次化疗就要去掉两个iphone7,没有困难是假的,但刁文俊管不了那么多。
真正到打药时,他才发现化疗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触目惊心,只是红红白白的药水源源不断地注入体内而已,有些人打完药就出院了。
可是当化疗反应开始后,他才体会民间传说一点不假。药物进入体内第三天,李静开始狂吐,吃什么吐什么,还晕。刁文俊忍着心疼戏谑她:“孕吐酸爽还是化吐?”
李静苦着脸,趁间隙,快速说:“孕吐像坐车,有到站的时候,化吐像大海里坐船,不知道哪时到头。”
伴随呕吐的,还有便秘。同病房有一个90后,已到第六次化疗,她说化疗一次死一次,十多天吃不下拉不出,直接想了结自己。说着朝头上抓了一把,假发被撕下,头上寸草不生,年轻的脸孔瞬间暮气沉沉。
刁文俊抓紧了李静的手,把她带离了病房。在走廊里,李静又忍不住嚎啕大哭。那如水的缎发,一直是她的骄傲,也许,不久的将来,它们就要随药而去。
刁文俊抱着她流了一会泪,然后去跟医院请假,理由是,“我们家马上要出一位尼姑了,趁落发之前,想好好洗个头发,再剪短一些,隆重欢送一下它们。”护士们笑嘻嘻地答应了,这种病区,是很难见如此又帅气又有爱还幽默的男性的。李静哭得差不多了,闻言也笑了。
阳光灿烂时,夫妻俩出院了。
在高铁上,李静看着蓝天白云,轻轻哼着:“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刁文俊刮着她不断涌出来的眼泪,调侃她说:“你做烟火,我做爆竹好了,还是你比较耐看,我只负责响屁。”李静噗嗤一声,转回头和刁文俊一起看女儿们的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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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女儿已长得珠圆玉润。李静怕化疗药对宝宝有影响,不敢靠近她们,眼神里的渴望让所有人心疼。
晚上,李静依偎在丈夫怀里,脸色凝重,看来又要商量国家大事了。刁文俊静静等着。
在医院时,他们商量过另一件大事。
“我死了后,我同意捐献器官,到时你帮我做这件事情。”
“我不同意,万一你做鬼了,发现只剩一副骷髅,你回头找我算账怎么办?”
她咕咕地笑了,然后又哭着说:“我的眼角膜还是不捐了。”
“为什么?”
“我怕我回来找不到你,找到也看不清你。”
“你个傻婆!”刁文俊忍泪水忍到牙关生疼。她暂时还没想到,等她要挂的时候,基本上没有哪个器官是还可以用的。
自那后,他们再没谈过生死。今晚,也许是如花的女儿们刺激了李静,她终究还是忍不住旧话重提。
“我走了后你要再找个人。”
“你说,找个什么样的,我按你的标准去找。”
“对女儿好是第一标准,然后是不要太漂亮了,我这样的就行了,别,还是比我丑一点吧,我怕回来后看到不舒服。做人已经不开心了,做鬼要舒服一点。”
“哎,你闺蜜郑玲不错,每次见宝宝们都喜欢得不得了,也比你矮胖了一点。”
“好啊,刁文俊,你真有这心思啊!你还真把她当备胎了啊!”
“别急,老婆,等你挂了,可能是二十年之后了,我掐指一算,那时候你闺蜜已经儿女成群了,早就过了备胎期啦!”
“唉,那找谁呢?别的人我还真的不放心呢!万一我治不好了,你还那么年轻呢,没老婆怎么行!”
“你妹,我雌雄同体的好不,你替我操那么多心干什么!”
李静不说话了,刁文俊也闭了嘴。性这个话题暂时还是地雷,他们都还没想好怎么拆除它。
闻着老婆的脚丫子味,想起以往的一切,刁文俊悲哀地发现,他爱老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爱,比自己认为的还爱。他也悄然接受了一个事实——自此,他的人生意义只为支持她活着,否则,他无异于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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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这样的考验注定是残酷的。
因为李静的右手还绑着不能动,在医院时有护工帮忙擦身,刁文俊一直没见到李静术后的裸体。回家后,他们不得不面对了。
晚上,刁文俊放好水,柔声唤李静过去擦身。李静挣扎许久,磨蹭着不过去。刁文俊过来拉她,笑着说由尸块组装起来的科学怪人他都见过,还怕她那区区疤痕。
李静闭着眼睛任他解开衣服,当那个硕大的伤疤裸露在眼前,他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无论如何心理建设,那都超出了他想象,尤其与另一侧饱满的胸脯对比,空荡荡的右边显得尤其狰狞。
李静见好一会没动静,睁开眼正对上他惊惧的眼神,她一手搂了衣服,仓惶跑出洗手间。
他立马清醒了,快步追出来,大力把她搂在怀里,一只手温柔抚上右胸,嘴唇找到她的,急急地说:“老婆,原谅我,给我一分钟,让我和她交流交流,我会和她搞好关系。”
在丈夫持续的安抚下,李静绷紧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任由他轻抚伤口,她心底的伤痛与恐惧似乎也慢慢被熨平。夫妻俩如新生儿般重新认识身体,要不了多久,他们便会接受上帝的修复,如同接受新长的毛发,脱落的智齿。
这一番经历如果是爬山,他们爬的还只是小山坡,还有更高的珠峰在等着他们翻越。
乳腺癌的天敌是雌激素和孕激素,为了防止复发,要长期做内分泌干预。说白了,要用药物抑制卵巢功能,使之提前进入绝经状态。有些对自己狠的,干脆切除卵巢,一了百了。可李静才28岁,无论如何,她对自己狠不起来。
可怕的是,内分泌药物一旦起效,性生活势必受到影响。性,作为维系夫妻关系的纽带,也许会碎成破片,刁文俊无法预知未来,毕竟他才初尝人生乐趣几年……
八个月后,妻子恢复上班,两人又开始异地而居,生活似乎回到了生病前,完整而有盼头。
可是,一定有东西改变了。
妻子离开的那些夜晚,刁文俊常在半夜醒来,伸手去搂妻子,一搂搂了个空,他心被切了一半般空虚疼痛。这长夜漫漫,没有了妻子的眼泪和呼吸,变得异常难挨。李静在手机那端,嘤嘤啜泣,又盈盈而笑,只有彼此把手机盖在胸口,两人才能沉沉睡去。
这几个月的日夜厮守,生死相依,胜过他们那些年相亲相爱的总和,他们已经长在一起,如何能用距离分离?
更多的夜晚,他们睁着双眼,无从安眠。
有一句读书时念过的诗句,无端进入他脑海: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虽是悼念亡妻的诗句,可他仍反复咀嚼,与古人相通的感受萦绕着他,感动着他,久久不散。
最后他确定了这种感觉产生的源头:妻子确实在他心里已死过一次,现如今与他长在一起的,是重生的妻子。他愿意用他整个的生命,供给她无穷的能量,重建他们倾塌的世界,过完这一生,再过下一世。
而刁文俊于李静,是爱人,也是恩人。李静恢复上班后,勤勉工作,细心照顾自己,重拾跳舞的乐趣,与周边人分享忧乐……因为她知道,唯有用力活着,久久地活着,才可偿还得了爱人这一世的恩情。
分离,让他们意识到,有些东西,在悄悄改变着未来,它们让那座高山不再可怕。
某个周末晚上,他拉着她的手,忍着笑,说:“兄弟,你以后和我没两样了,你做我兄弟好了!”李静伸手去挠他,两人笑作一团。刁文俊就有这本事,把事情探到底,再奋力一撑,又能跃出新高度。试问,还有什么比置之死地而后生更有力量?
那个“性”的疙瘩,悄悄松了,长出蜿蜒的藤蔓,缠绕着他们。他们仿佛被缠成了新生的树木,郁郁葱葱,直指蓝天。
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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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你的文章,总是会有种要好好珍惜自己现在的生活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