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江
1
风渐渐停了。日头已经西斜,向着山的那边慢慢地躲了下去。残阳余辉照在犁地人和牛身上,拖出长长的影子。那长影子扭曲着,移动着,起伏着,行走在深浅不一的地垄间。
犁地人一手扶犁一手扬鞭,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没了脚背的松软泥土中,嘴里不住地吆喝着,驱赶着老牛一趟一趟在田地上来回往复。犁过的田土被犁铧翻了上来,都结着湿的坷垃,扬着尘土翻滚着,形成一行行整齐的沟垄。
这片贫瘠的土地,是许许多多犁地人心目中的天,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全部。沟壑纵横的黄土地,在休整了一个漫长的冬天后,又一次迎着吹过高原上的春天的黄风,抖擞着精神,沸腾着沙尘,预备着迎接即将撒入的种子,结出来一茬又一茬的希望。
田边通往村里的大路上,一辆摩托车缓缓地停了下来。骑车人放好摩托车,蹲在田边,抓了一把新犁的湿土捏了捏,抛在了脚下,拍了拍手,向着不远处的犁地人喊了一声:“阳婆快下山了,能收工了,回家吧,收拾完了就来我家吧。找我有事?”
梨地人没回头,自顾自地赶着牛说:“这块地还剩不多点儿了,你且先回,就一两袋烟的功夫,等不到傍黑,我也就收工了。”
“那我就先回了。你一会儿收拾完了就过来。年前水长,这块地这会儿看,墒还不赖,就是今春老不见雨,你这么早耕了,怕是要吹干了,不如等几日再耕呢!”
骑车人说完,转身跨上摩托车,启动马达,向着村里慢慢地驶去。
2
灶台上的大铁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阵阵热气。灶膛通红的火光,映在喝酒人的脸上,俩人脸上都泛起了红晕。桌子上的酒瓶已经见底,大碗中的煮豆子也剩不多了,一堆堆豆子皮,包围在咸菜碟子周围。
“这么说你是真要走了?”
“走!这回真走!”
“你老子病着,你哥是个半拉人,你这倒舍得?”
“我老子那是老毛病,暂时没大碍,少干点活就是;我哥就那样,我在家又能咋,没事!好歹我娘还能动弹,再说我姐家也不是很远,有事了喊一声姐姐姐夫就行,就几里路的事。”
“你娘?你娘也就是个拾柴打炭的,做口热乎饭还凑合,那几亩地指望她老人家,早晚饿肚子!”
“你是干什么吃的?我既找了你,还用多费话吗?”
“这倒是,那是我干爹干娘嘞!咱俩多余话不说了,既然你铁了心要走,家里就撂给我。没说的,就是我的地荒了,也要让干爹干娘吃个饱肚!当年要不是他们收留,哪里还有现在的我!只是你这事,我瞅着,……”
“少废话,干了这杯吧,我就回了,不早了!”
“锅里还有羊汤,还热着窝头呢,你好歹吃点,我还没喝够,咱再来一杯……”
“不了,留着你明天和老婆孩子吃去!我明儿一早就走,你不用过来。过两天种完了你的地,把我家的也种上。”
“我先种你家的!”
“你看着办!”
3
县城不像农村那样荒凉偏僻,大街上小巷里到处是人,上班的上学的做买卖的来来往往,显得很是热闹。
三月的天气还是忽冷忽热的,但也逐渐变了暖和。街道边的柳树,在风中摇着稀稀落落的枯枝。枯枝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地冒出了一茬嫩绿的新芽,远远望去,树头上像罩着一层薄薄的烟雾,朦朦胧胧的。
城里人不像农村人那样。生在城里长在城里的她,并不关心什么节令该耕地,什么节令该撒种,她只关心今天是几月几号星期几。虽然她每天也是早出晚归,但比起满身黄土的犁地人,她身上并没有那么多的土腥味。她的身上,除了有淡淡的搽脸油香味以外,还沾了些许粉笔沫子。
一凉一热两碟菜,没怎么动过;两副碗筷,两杯开水,两个人默默坐着,都没有说话。尽管周围吵吵闹闹,但此刻这两人的世界,却是万分寂静。
“你要去哪,走多久?”
“不知道,去山外边,也许六八个月,也许三年五年。”
“那我怎么办?”
“好好教你的书!”
“我也走,我跟你走!”
“小孩子话!工作不要了?”
“没有你,这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意思……”
“我会回来的,愿意你就等!”
“我不想等!我只要你在我身边,别离开我……”
“我也想那样,可你妈……”
“别老是说我妈,她也是为我好。”
“我,我现在什么也给不了你,但你放心,将来有一天,该给的我都会给你!别人有的,你都会有!”
“你知道的,我不在乎那些!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哪怕回村里和你一起刨土种地,和你过穷日子,和你……”
“可我在乎!”
“我知道,你不会一辈子就呆在黄土窝里,你是个有志向的人,所以哪怕别人都反对,我也跟定你了,从上学那时起,我就是这心思。”
“可我到底还是没考出来,只好又回到了村里,现在啥也干不成,就连种地都不是好手,百无一用就是说我呢!我,就是废物一个!”
“可我喜欢!你也别这样说,不要贬低自己,现在只是暂时的,会好起来的。”
“可你妈,你们家,不喜欢我!”
“我会说服我妈,尽管现在她还不愿意接受你,但我自己的一辈子,不会由着别人去摆布,去安排!”
“我这一出去,还不知道会面临什么,将来会是什么样的结果,这些我都不担心,我就是怕你,……”
“你说要走,我也意外也不意外。不管怎么说,只要你不把新女朋友带回来,什么结果我都能等!”
“那你妈那儿呢?”
“我妈?我妈她,我妈她现在老逼我去相亲!”
“不奇怪,快三十了,谁家老人不着急!让你去就去呗,坐一会儿,扯上几句闲话然后拜拜,应付过了就完,除非……”
“哪有你这样的,自己媳妇儿,愣是往外推!”
“你什么时候成我媳妇儿了?我怎么不知道!”
她脸上一红,两手抓着辫梢儿,一双秀目深似秋水,幽幽地望向窗外边。
他看着她的黑发她的脸,心里好暖和!
“你妈相中了的,让你见的人,个个都比我强!”
“这回……,这回是个当兵的,还是个军官,他老子现在当着军区的领导,和我爸是战友,当年灾区抢险,他老子曾救过我爸的命。我妈还说了,这事要成了,人家答应把我调到市里,去重点高中工作。这回,我爸也叛变了,不像以前那样暗暗支持我了。”
“知恩图报,门当户对,你动心了?”
“什么呀!我现在才知道,我今年调到了重点班,原来就是人家和学校打的招呼,所以我妈成天在我耳边这的那的,烦死了!你如今再一走,我真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
“该咋过咋过,等我回来!”
“我要调到市里的事,学校都传遍了!真要那样,我该怎么办?”
“调你你就去,这么优秀的老师,到哪不是香饽饽!”
“你可真心大!我都着急死了,你今天要不来,我也是要去找你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一个陌生人。我们家这不是在骗人家吗,有多少人想调到市高中,正愁找不到门路呢!”
“活该!你人好命好,就你这水平,终究不会是池中小尾鱼儿,你应该有更高更远的天空,让你飞!”
“哪儿跟哪儿呀!我说的是咱俩,咱俩的事!我妈都催我好几回了,每次我都骗她说礼拜天补课没时间。可那人,好几次在校门口等我下班,我都躲过去了不敢见人家。他那一身军装,往校门口一站,别提有多么扎眼!可我就是希望,每天来接我下班的,是你!”
“我这灰头土脸的,也不好去你学校门口显摆,更不敢去你家找你,再让你妈拿擀面杖给我打出来!”
“我妈有那么凶吗?”
“以前那几次,是我腿长跑得快!”
“这个礼拜天,人家一家请我们全家去吃饭,俩老人要叙叙战友情。”
“那是给你俩见面制造机会!”
“我当然知道!”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现在在问你!”
她扬起脸,手里抓着辫梢儿。她梳着两条乌黑的大长辫子,辫梢儿上扎着一对儿淡黄色的蝴蝶结,他给的。
“我要有个妹子,要跟一个农村穷光蛋相好,他家里几孔破窑洞,十来亩薄田,还拖着一病一残,打死我,我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你什么人啊!”
她把长辫子一甩,涨红了脸。
“正常人!”
4
田里的庄稼,种上了一茬又一茬,割过了一茬又一茬。大风吹过高原上的黄土坡,从春天吹到冬天,又从冬天吹到了春天。
那些春天便开始犁地的人,一年四季都在黄土里刨,背向老天爷,面向黄土坡,捡拾着微薄的希望,度过一个又一个冬春。
又是一个黄风吹过高原的春天。通向村里的大路两边,高低不平的黄土坡上,又开始出现了许多犁地的人和牛。人们扬着鞭吆喝着,牛们在奋力拉着犁,湿的土坷垃带着尘土在犁铧中间翻滚着,一行行整齐的垄沟渐渐成型,预备着迎接又一茬种子和希望。
大路边的这块田里,照样也有人在忙碌着。和往年他吆喝着老牛犁地的景象不同的是,今年他在这里新建成了一片蔬菜花卉大棚。这片大棚整整齐齐排向远处,在这沟壑纵横的黄土坡上,格外显眼。
日头西斜,慢慢地躲向了山那边,残阳余辉照在大棚顶上,给这些新棚子镀上了一层金黄。
摩托车停在了大路边,骑车人冲着大棚喊了声:“阳婆下山了,该收工了,一起回了!”
“你回吧,活干不完,我就不回了,就这儿住了!”
“黑夜冷不冷?这荒郊野外的!”
“还能将就,赶日子呢!头茬草莓能上市了,鲜菜也要赶快装车运出去,订出去的那批鲜花,也该出棚了,今晚上还要送来两车水,我得接着!”
“不是都用机器控制了吗,还要用人看着它?“
“机器也要人操作,你不懂!”
“行吧,你这书总算没白念,要搁在我这儿,我才认不了那些个洋字,我只会玩大铲摔砖头。要不说树挪死人挪活呢,你这趟远门,出得值了。走了,需要什么喊我一声!”
“嗯,顺道记得给牛添上些料!”
“知道了!”
5
桌子上的酒瓶又空了。喝酒人的脸上泛起片片红晕,眼睛迷缝着。
“你这棚子里那么多活,里里外外也没个得力帮手,钱是赚着了,自己别太累着!”
“知道!但是那么多贷款,还有借同学相好弟兄们的钱,我得赶紧还了人家,还了才踏实!我这些棚子要是弄成了,下一步,我打算招呼村里的老少,大家一起干,苗子和销路不用发愁,我来联系。我这出门这么一看,我才是开了眼了,人家说众人一起干才能有规模,有规模了才能真正挣大钱,这可不是小打小闹,咱们村里人,才能真正富起来。”
“有钱了还得赶紧的踅摸个媳妇儿,你都多大了!你那个同学不是和你合得来吗,就是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来咱这黄土窝子!”
“不急,是我的跑不了,不是我的,急也没用!”
“过晌了,你就在我这里歇着吧。小学校说是有点水泥活,叫我去一下,你喝了酒,大棚就别去了,要不去给我打打下手?”
“大晌午的我睡的什么觉,习惯了,跟你去也好,给你当小工去,难得有空今天。”
“听说小学校调来了一位新老师,支教来的,每天带着十几个娃儿们又是念书,又是唱歌跳舞,还领着娃们在村里帮人家挑水扫院子,你不知道?”
“啥时候的事,我一天都在大棚钻着,上哪知道去!”
“就这几天的事。也难怪,我每天城里村里来回跑,这也是刚知道。老支书叫我去给拾掇那间窑洞,给这老师当宿舍。”
“哦那就走吧。这老师男的女的?估计又呆不长久,过段时间找个关系就又调走了。”
“管他呢,支书派的活,看看去!”
6
村小学的小操场上,一位女老师正带着一群娃儿们在做游戏,远远就能听见此起彼伏的欢笑声,好不热闹。
喝了酒涨红了脸,他的眼神似乎也有些迷离了。但就在这暖暖的午后阳光里,他看着这个和一群娃儿们一起跑跑跳跳的似曾相识的背影,看呆了。
她的后背上,拖着两条乌黑光亮的大长辫子,辫梢上,还扎着两只淡黄色的蝴蝶结儿。随着她的身影欢快地跑动,那两只蝴蝶结,也欢快地跟在她的身后,不断地上下飞舞着。
她回过头来,只冲他微微一笑,黛眉两弯,桃花一面,一双秀目,两汪秋水,一股温暖万般柔情瞬间击在他的心上!
那笑容,那么灿烂,那么温柔,那么醉人!
在这午后的阳光里,他似乎要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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