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拉的世界

     

    ——藏水

这是史上最寒冷的一个冬天。人们被这种鬼天气吓得不敢出门，大街上只有零星的几个人，缩着脖子，不断地哈着热气，猫着步子小跑着。这种天气连热恋中的情侣也对约会失去了热情，多疑的姑娘们闹着要和小伙子分手。

这是一个考验爱情的季节，又是一个伤心的季节。

整个一月我都待在屋子里写那篇未完成的爱情小说。这时窗外大雪纷飞，炉子里的火烧得正旺。我起身倒了杯水，伸了伸懒腰，靠在椅子上望着窗外出神。

“好大的一场雪！”我不由得叹了一声。

正在我陷入深思中的时候，我听见微弱的敲门声。开始我没有注意，以为是风的缘故。可接着又响起了三下，声音仍是那么微弱。

我打开门，一阵冷风灌入，使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这时我看见门外站着一个女人，大约三十多岁，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她浑身上下落满了雪，看不清什么模样。

“您是？”我很诧异。

她没有回答，而是抖了抖身上的雪，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我，静静地等着。

那封信可能已经有了年月，褶皱的不像样子。我打开信封，里面的字依稀可以辨认。只见上面写着：“如果有一天你玩累了，请回来找我，我对你的爱还在。”落笔是我的名字——藏水。

“你是艾拉！？”我一下子怔住了。

她轻微地点了一下头，显得很尴尬。

我赶紧把她让进门，倒了杯热水，用笤帚扫干净她身上的雪，叫她坐下。她喝了杯水，脸色渐渐红润了起来。这时怀中的婴儿正在熟睡，她坐在沙发上，显得局促不安。

我从头到脚打量了她一遍。她穿得很单薄，脸色苍白，虽然看起来依旧美丽，但略显疲倦，整个人看起来有些颓唐。而怀中的婴儿包裹得很严实，小脸红润，看起来很健康。

她很久没有说话，我们就这样沉默着。岁月无情地冲走了她昔日的光彩，曾经的不屑跟骄傲被洗涤的一干二净。她坐在那里，仿佛一个垂死的老人，如此孱弱，又如此奄奄一息。

十五年前的艾拉，跟我大学同班。那时的她青春靓丽，楚楚动人，透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我不觉被她的美丽所吸引，深深地痴迷于她。可我深知自己的平凡与丑陋，将自己的爱埋藏在心底，从未对任何人讲起。大学快毕业时，我写了封信给艾拉，可没有收到回音，从此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十五年过去了，此时艾拉就坐在我的面前，可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点了根烟，率先打破了沉默。

“十五年了，变化可真是大呀！”我呼出一口白烟说道。

“是呀！十五年了，就跟做了场梦似的。”艾拉深吸了一口气。

“这十五年你是怎么过的，过得还好吧？”我抖了抖烟灰。“看起来你的神情不太好……可是，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艾拉望着窗外，又一次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她的抽泣声，后来她大哭起来。怀中的婴儿被惊醒，也跟着哭啼起来。我赶紧走过去，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不断地安慰她。后来艾拉渐渐平息下来，擦干了眼泪。我叫她把婴儿放到我的床上，并且盖上被子，拉上床帏，小家伙渐渐睡着了。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可似乎又有许多话想说。我重新点燃了一根烟，艾拉看着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一切都变了，连你也学会抽烟了。”

“是啊，我们都变了。”我苦笑了一声。“以前我只要闻到烟味都会呛半天，可现在一天不抽心里都难受。什么东西只要上瘾，就戒不了了。习惯左右了我们的生活。”

“是的，十五年了，我们都变了。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不变的，我太傻了，我本来不该来的。”艾拉低着头。

“不会的，为什么这么说呢？十五年过去了，我以为这辈子我们都不会再见，可今天我还是见到了你，就在我的家里，就在我的对面。这看起来就像场梦似的，时间在走，可有些人，有些事情，总会以它当初的状态再次呈现在我们的面前，给我们惊喜，让我们感动，不是吗？”

“你是说，现在你见到我还跟十五年前你见到我的心情一样？”艾拉有些激动。

“为什么不呢？虽然我们都变了，可那是生活的外壳。久别重逢后的欣喜胜过所有的一切，这是生活对我们的奖赏，我应该感谢生活。这种实实在在的感受才是生活的本质，我感觉到了，又有什么可挑剔的呢？”

艾拉微微笑了笑，向前探了探身子。我看到她轻松了许多，气氛有所缓和。

“谢谢你还能这么想，真的谢谢你！可是十五年了，我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让你心动的、纯洁的少女，我变成了一个寡妇，一个无家可归、走投无路的母亲。”艾拉有些伤神地说道。“你知道十五年来，我经历了什么。你要是知道，你一定不会这么想。因为我已经不再是我了，不再是曾经你眼中美丽动人的我了。”

我看到艾拉有些灰心，安慰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十五年了，你还能记起那封信，还能记得我曾经写过那封信，还能在大千世界中找到我，这就够了。岁月雕琢了我们，磨练了我们，可它改变的是我们的皮囊，而我们的心性，隐藏在时间的长河中，洗练地更加坚定。”

艾拉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我抬头望了一下窗外，雪下得更大了，天地混沌一片，到处都是白的，不熟悉路的外乡客人在这样的天气很容易就迷失了路途。

“雪下得真是大！”我禁不住又叹了一声。

“是啊，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天气，人活着可真是不容易呀！”艾拉又一次说道，“也许我不该来找你。”

我没有吱声，想听她继续说下去。艾拉顿了顿，调整了一下姿势，重新坐回到沙发里。她的神情越发地黯淡了，脸呆呆地朝向窗外，好像记起了什么伤心事。屋子里很安静，只听见门外寒风的呼啸和床上婴儿的鼾睡声。

半晌艾拉才回过神来，像是对着我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十五年来，我先后结过三次婚，有过四个男人。第一个男人是在我大学还没毕业时认识的。那是在一次朋友的生日聚会上。他唱歌很好，并且很会说话，人长得又高大帅气，我开始偷偷注意他。后来他也注意到我，并向我大献殷勤，甜言蜜语地开始哄我。在朋友的撮合下，我和他就开始慢慢交往了。可我后来才知道他是个骗子，没有正经工作，专门替人打架斗殴，到处骗吃骗喝，骗女孩子。可我那时候没有社会阅历，什么都不知道，看人很表面，以为他会是个很疼女孩子的男人。我陶醉在收获爱情的甜蜜当中，每天跟他腻在一起，后来我们就发生了关系，开始同居。我以为一切都很好，都很顺利，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我既欣喜又害怕，在潜意识里我想生下孩子，做一个母亲，可我又怕面对家庭和学校压力。我告诉他这件事后，就再也没找到他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非常害怕，不敢向任何人说。眼看着肚子一天天明显大起来，我决定不能再犹豫了。我不能生下这个孩子，因为我还承担不起抚养孩子的责任。后来我悄悄找到了一家小医院打掉了孩子。那个过程异常痛苦，至今我还记忆犹新。那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么大的一个错误，我杀死的是一个生命，是我的骨肉。我开始有一种巨大的罪恶感，好长时间我都在那个过程中恢复，可直到现在我仍然没有走出阴影。我犯了两个巨大的错误，认识了一个不该认识的人，做出了一个不该做出的决定。可让我更加后悔的是我杀死了自己的孩子，那时我意识到做一个母亲远比作一个女人更难。天底下没有一个母亲愿意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也没有一个母亲在面对自己的孩子受伤害时能无动于衷。我开始体会到一个女人体内蕴藏的母性意识力量的强大，也开始明白一个母亲爱自己的孩子胜过爱世上的一切。那段时间我整日以泪洗面，甚至想到了自杀。比起手术时带来的痛苦，那种心理的折磨要强一百倍。很多次我都会梦见自己双手沾满鲜血，而每一次我都会从梦中惊醒，久久不能入睡。那真是一个难熬的时期，可后来我挺了过来。”

说到这里，艾拉有些抽搐，我走过去，轻轻地抱着她，不断地安慰“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我感到她呼吸有些急促，于是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慢慢地捋着她的后背，直到她呼吸均匀了下来。

“是啊，我以为一切就都这样过去了。”艾拉继续说道，“可是，老天还是惩罚了我。我知道自己该受到惩罚，那是逃不掉的。我们总以为自己的错误别人不会追究，侥幸的活在生活的陷阱里，可是一切自会有公道。我自己犯下的罪孽终究还是得到了报应。大学毕业后两年，我嫁给了一个商人。他对我还不错，只是每天忙着在外面跑生意，很少回家。这样的日子虽然平淡，我还算满意。他是一个事业型的男人，把生意当做了人生。我屡次劝他，不要太痴迷于金钱。可他不听，也改不掉，精心地算计着每一笔单子。他把钱看得太过重要，虽然这没有什么错，可我知道，他早晚要栽跟头。做生意跟赌博一样，有赚有赔，完全的赢家很少。后来，他破产了，连本带利输了精光。他太热衷于赌了，以为每次都会带来好运气。他把全部的家底押上，可想不到最后栽在了自己人手里。一个朋友出卖了他，他的生意全毁了，而且欠了一大笔债。讨债的人天天上门叫喊，他吓怕了，最后撂下烂摊子跑了。后来他所有的家产都被收走，包括房子。我被讨债的人赶了出来，身无分文，而且无处可去。那时我已经怀孕了，行动不方便，没有办法找工作。我决定生下孩子独自抚养，于是向一个朋友借了点钱，住在一个廉租房里。那里条件很差，而且是夏天，湿气很重。我呆在那里，不久就生了一场大病。由于没钱去医院，我只能自己随便买点药吃着。那种生活真是没法想，我感觉自己一天不如一天。可我有一个信念，那就是生下孩子。随着病情的加重，我的信念也越来越坚定。我独自与病魔抗争，与艰苦的生活抗争，与死神抗争。我不断地提醒自己，一定要挺过去，因为我肚子里还有一个生命。也许是上天开恩，也许是我自己的运气好，我竟然挺了过来。后来，病渐渐地好了。我非常高兴，以为自己可以度过这次难关。只要我生下孩子，我就什么都不怕了。可后来，我知道自己高兴的太早了。上天没有让我死掉，是要留着我的命对我进行惩罚。是的，那的确是惩罚。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料到会是那样的结果，灾难的降临是不会考虑人的承受能力的。上天要做的事，我们谁也猜不到，或许这就是命运。”

艾拉冷笑了一声，那表情让我战栗，我不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只能焦躁地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艾拉不断地重复着“这就是命运，这就是命运……”我看她过于伤心，叫她休息一会儿。她神情呆滞，完全沉溺在对往事的回忆中，对我的叮嘱压根儿没有理会。我害怕她会控制不住，一直坐在她身边安慰她，“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可艾拉还是一个劲地自言自语。

过了一会儿，艾拉突然一头扎进我的怀里，放声痛哭起来。我轻轻地抱着她，不断地替她擦着眼泪。但她还是泪流不止。

“我没有想到，上天会这样惩罚我。我做的罪孽，就让我一个人来承担，可孩子有什么错呢？”艾拉哭不能言。“我那可怜的孩子，我的心肝，我的宝贝，一生下来就死了。我没有想到我吃的那些药救了我的命，却杀死了我的孩子。如果我知道，我情愿死的是我。可是，他就那样死了，还未来得及看一眼这个世界，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我大声地呼喊，抱着他，摇着他，可他都没有回应。上天再一次剥夺了我做母亲的权利，也许老天觉得我没这个资格。我抱着他，在床上坐了两天两夜。后来我昏了过去，被院子里的邻居救起。他们安慰我，说我年轻，以后的路还长，要好好的活下去。我知道事情已经发生，谁也没有办法。我想到了死，可死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不能洗净我的罪孽。我要活下去，无论如何我都要活下去。我要当一个母亲，一个真正的母亲。”

艾拉顿了顿，继续说道：“后来我离开那个地方，一个人去了外地，在工作中认识了一名行政职员。他比我大十岁，离过一次婚，是当地一个部门的科长。我看他为人忠厚，也并不嫌弃我，之后我们就结婚了。婚后的生活还算美满，我们俩也比较和睦。由于各自都有过一段婚史，所以我们都很珍惜彼此。我以为日子就这样过了，可是好景不长，问题出现了。婚后三年，我的肚子没有一点动静，始终没有怀孕的迹象。他着急了，要和我离婚。他的前妻也是因为不能生育而被他逼迫离婚的，没想到我也不能避免同样的命运。我不相信这个事实，到医院去检查。结果使我大吃一惊，我再也不能生育了。我感到我的人生彻底完了，我所有活下去的信心在那一瞬间奔溃，我瘫倒在医院的走廊上。命运又一次惩罚了我，所有年轻时犯下的错误都原原本本回报在了我的身上。我打了一个冷战，感到全身麻木。过了好久，我站了起来。我决定接受这个事实，接受命运的惩罚。我同意和丈夫离婚了，我没有理由不同意。因为既然我渴望成为一个母亲，他同样也渴望成为一个父亲。我能理解他的心情，因为我的心情和他一样。和丈夫离婚后，我决定不再消沉。我接受命运的惩罚，可我决不能接受命运的摆布。我想，不管怎样，自己也要搏一把。我已经输掉了全部，我还能输掉什么呢？我的人生糟的不能再糟了，还能坏到哪儿去呢？我相信，生活会慢慢好起来的。”

“是啊，一切会慢慢好起来的。”我搂着艾拉，轻声说道。

“可是，苦难的降临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它总会在人毫无防备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播下种子，然后在一旁看着这颗种子生根发芽。命运无情地嘲弄了我们，而我们却在命运的夹缝中沾沾自喜，以其微小的成就欢欣鼓舞，以为那就是胜利。我们都逃不出命运的掌控，在他面前，没有赢家。我们能有的，只是得到一个暂时喘息的机会。” 

艾拉的哭声渐渐地小了，她坐了起来，头靠在我的胳膊上。我看到她眼睛浮肿，脸花的不像样子。我伸手拂去了她脸上的泪痕，她停止了抽泣。

“我嫁给的第三个丈夫是一个中年教师。那是一个失意的文人，教书近二十年，工作却没有半点起色。快四十岁了，还住在教师公寓里，没有自己的房子，拿着和当初参加工作时差不多的工资，勉强能够养活自己。本来按他的年龄和资历，是能够分到一套房的，可他却不愿意向领导说软话，而且处处让领导难堪。所以同事和领导都很讨厌他，而他也过得很狼狈。连他当年教过的学生现在和他一个单位的，都过得比他好。然而他自视清高，不以为然。每次看到别人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他都会破口大骂。他整天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发些嫉世愤俗的评论，说什么人心不古，世态炎凉，说什么奸人当道，民不聊生。我看他那样，劝他想开点，可他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经常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瓶接一瓶地喝酒，总是醉汹汹的。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可我那时对生活已没有了半点希冀，心想就这样过吧。可是，在我对生活彻底绝望的时候，生活却拉了我一把。这时，我发现自己怀孕了。这简直是一个奇迹，它让我对生活所有破灭的幻想又重新点燃了起来。我高兴地睡不着觉，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它让我死去的心又活了过来，我想噩梦该结束了。”

说到这里，艾拉转头望了一眼床上的婴儿，他睡得正熟，呼吸伴着北风的呼啸很有节奏。这时我望了一下窗外，雪下得更大了，街上没有一个行人，到处都空落落的。

“多么可爱的小家伙啊，看他睡得多香。”我转过头说道。

“是啊，他是我全部的希望，是我的第二次生命，可怜他却没有睡过一次好觉，他还是那么小。”艾拉叹了口气。“孩子出生后，我欢喜的不得了，整天抱着他，不让我丈夫碰。那时我开始不满意我们的生活，决心为孩子创造一个良好的环境。我不能让他在那样一个环境下成长，整天烟雾笼罩，酒气熏天。我开始跟我的丈夫吵架，叫他戒掉烟酒。可他不但不听，反而变本加厉。那段时期我们俩经常为了一点小事闹别扭，他心情很不好。我不知道那段时期也是他事业上的最低谷，由于他长期的特立独行，目空一切，得罪了不少人。学校决定把他调配到一个偏远的郊区中学，那里条件很不好，学生质量也差。他不服从调配，跟校长公开叫板，结果是，如果他不服从调配，那就让他下岗。他心里憋屈，整天关在屋子里喝闷酒。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到他那个样子，越加地生气，于是跟他大闹，再这样下去就跟他离婚。我不是真的要跟他离婚，只是想给他点压力，叫他戒了烟酒，别再整天醉醺醺的。可是，我没有想到，有一天晚上，他出去喝酒，就再也没有回来。第二天我收到消息，说我丈夫喝醉酒，被车撞了，当场死亡，叫我去验尸。我当时大脑一片空白，感到天昏地暗，噩耗像晴天霹雳一般让我久久回不过神来。我没有想到生活会给我开这样一个玩笑，刚给我一束火光，又下一场大雨把它浇灭。我还来不及准备，浑身就被雨淋透。人生的大喜大悲，大起大落也不过如此，可都被我赶上了。安排好丈夫的葬礼后，我一个人抱着孩子东奔西跑，可始终没有着落。我不知道该去哪儿，我人生唯一的希望就是这个孩子，可我却没有给他幸福，甚至连最起码的安全也无法保障。好几次我一个人站在大街上，举目无亲，看着人流来来往往，不知怎么办。我抱着孩子痛哭，感到深深地无助。我想找份工作，可人们看我带着孩子，远远地将我拒之门外。我想到再找个依靠，可没人愿意娶一个刚死了丈夫又带着孩子的寡妇。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再这样下去，我只能沿街乞讨。可我的孩子怎么办，我第一次感到坚持活下去比一心寻死要难得多，走投无路又不得不活下去的生活才是真正生不如死的境地。你不会知道那有多难，当一个人活不下去又不能去死的时候，你就会明白生活真正的考验。我只能活下去，为了孩子，为了我，为了一个母亲。”

艾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转过头看着我。

“现在你知道我的境地有多么糟糕了吗？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你知道这十五年我经历了多少。从一个一开始追求刺激，追求新奇，追求乐趣的一无所知的少女变成了如今举目无亲，走投无路的母亲。十五年来，所有生活的起起落落，悲喜无常，所有人生的酸甜苦辣，欢喜忧伤，我就这样挺了过来。而现在，我没办法再挺下去，我没办法……”

艾拉突然抓住我的胳膊，失声大哭起来：“帮帮我，帮帮我，如果你不嫌弃我的话，当个保姆我都行，帮帮我……”

艾拉情绪激动，全身都抽搐起来，胳膊剧烈地颤抖。我使劲让她平静，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我会帮你的，会帮你的，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会好起来的，会的……”看着艾拉难过的样子，我的心里也非常难受。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也许哭出来就好多了。

过了好一会儿，艾拉终于恢复了平静。我看着她的脸，憔悴极了，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我不禁生出了怜意，心疼她的处境。

“会没事的，我一定会帮你的。你不需要做什么，如果你愿意，就请随便。一切都会过去的，生活总会好起来的。”我信誓旦旦地说道。

艾拉一下子站了起来，“真的？”她惊喜地问道。

“是真的。”我点了一下头。

“太好了，你真是个好人，如果当初我能嫁给你，那该多好啊！十五年过去了，你的性情还是那么善良，还和当初一样。你还是那个习惯助人，乐善好施的善良的人。如果我能嫁给你，该多好啊！”艾拉好像有些惋惜。

“可十五年前毕竟回不去了，十五年后的事情谁也不会料到。我们经历过了，才发现一切不是我们想要的样子。我们经历了，才知道后悔。其实，所有的事情都是一样。今天我们为自己的过去后悔，也许明天我们就会为自己的今天惋惜。我们永远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所以对它充满了期待。我们总以为自己的未来会比现在更好，总是毫无理由地指责过去，可是当有一天，未来摆在我们面前，我们就会发现，那里并不是天堂，而是另一个地狱。如果我们不满足于自己的当前，那么我们就会发现我们的生活永远充满了遗憾。今天你后悔当初没有能嫁给我，可如果你当初嫁给了我，今天你也会同样充满悔恨，充满指责，你又会为自己当初嫁给了我而后悔。生活尽量让我们变得简单，是想让我们有时间去感受幸福，可我们总想有更多尝试，企图冲破生活的牢笼。最后我们发现，所谓生活的枷锁，不是生活本身的，而是我们强加给自己的。所以，没有什么值得抱怨的，我们都是一样，不是与生活，与命运抗争，而是与自己抗争。”

我一口气说完，发现艾拉站在那里，若有所思。我起身倒了一杯水，递给她。艾拉接过水杯，久久没有说话。她仿佛记起了什么事情，又仿佛在思考我说的话。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好站在她身后，静静地看着她。

十五年过去了，艾拉确实不再年轻，她的身体已不像当初那么纤细，苗条，而是略显微胖。她那时的气质全然不见，背影透出一种成熟和沧桑感，眼角和额头的皱纹显示出她已过早的衰老了，苍白如纸的脸上可以看出阅历。她站在那里，就像一尊雕像，如此沉稳，又如此地让人肃然起敬。岁月使艾拉更加成熟，苦难使艾拉更加平静。经历了这一切，艾拉发生了蜕变。我看着她，感到一种生命的质朴，又感到莫名的忧伤。

突然，艾拉转过身问我：“你的妻子呢，怎么没看到她人？我刚才太激动了，请原谅我的失礼。她在哪儿，也许我应该见见她。或许我早就应该见她了，都怪我情绪失控。”

我苦笑了一声，没有回答。艾拉走过来，显得有些自责，又有些紧张。我靠回椅子上，点了一根烟。艾拉看起来想阻止我，但又没有动。我猛吸了一口，缓缓地吐出一口白烟。

“妻子，哼！”我冷笑道，“五年前她就离开了我，跟一个商人走了。我想尽一切办法，最终都无济于事。她铁了心要离开我，这是她很早就有的打算。”

“为什么呢？”艾拉显得很吃惊。

“她觉得我不懂生活，缺乏乐趣，人显得死板。跟我在一起她觉得无聊，烦闷，不够浪漫。她一心想追求新奇、刺激的生活，想东奔西跑，看看外面的世界。她总认为我整天写写画画，生活太单调，太无趣，她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她觉得一切都糟糕透了，都平淡极了，生活没有一点新鲜感。可我告诉她，平凡，简单，这就是生活，那里都一样。她受不了我的说教，总跟我吵架，有事没事总找茬。我知道她要离开我了，终于有一天，她抱着孩子跟一个商人走了。她之所以迟迟没有离开我，是因为她舍不得孩子。她也许不再爱我，可她却爱孩子。所有的母亲都是一样的，她也不例外。”

“可是你为什么让她抱走孩子，难道你作为一个父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吗？这对你是不是有些残忍？”艾拉更加惊奇了。

“不，不，父亲的爱其实跟母亲一样，天底下没有一个父亲不爱自己的孩子的。”我连忙说道。“我让她带走孩子，是想让她幸福。我对她的爱，和对我们孩子的爱一样深。是的，我爱我的妻子。她没有什么错，只是太不了解什么是生活了，只是对未来寄予太多的希望了。大多数人都如此，他们不满足于眼前的生活，等到他们伤痕累累地在生活面前败下阵来，就会发现一直要找的幸福就在眼前。我爱她，我想让她幸福。我知道如果我留下孩子，她是不会幸福的。一个母亲如果失去孩子，无论什么样的生活，她都不会幸福的。我让她带走孩子，是不想让她有牵挂。我爱她，胜过爱我自己。我不想让她受任何伤害，尽管她执意要离开我。”

艾拉似乎很入神，叹了一口气，说道：“你真是一个好丈夫！”

“不，不是。如果我真是一个好丈夫，那么我的妻子就不会离开我了。我知道她是爱我的，只是忍受不了我的生活。她走的那天，抱着我，哭得很厉害。我对她说：‘如果有一天你玩累了，请回来找我，我对你的爱还在。’她狠狠地点了一下头，抱着孩子，跟那个商人走了。五年过去了，但我相信她早晚有一天会回来，她总会回来的。因为她还爱我，她会有玩累的一天。当她觉得生活不再处处有激情，那里都是一样的时候，她就会回头。她只不过是把生活想的太过简单，她只不过是多了一个简单的想法。但她会明白的，也许五年，也许十年。没有人能像我爱她一辈子，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我知道远方并不比此处多多少风景，等她到达远方，她就会返回。也许此刻她还未到达远方，也许此刻她就在返回的路上，但我坚信，她会回来的。”

“是啊，十五年前你给我写信，说的是同样的话。现在我就在你的面前，可我知道，你不再爱我了对吗？总有一些事情会发生变化，你凭什么这么自信？”艾拉似乎有点生气，情绪瞬间低落。

“是的，我不再爱你，也无法再爱。我的爱只能给一个人，我先给了你，可你抛弃了它。也许你跟我妻子一样，都希望追求新奇、刺激的生活，都渴望探险，期盼过一种浪漫的理想生活。可你跟她不同的是，她只是不爱我的生活，而你却不爱我这个人。这是两码事，我分得清。当初给你写信时，我就知道不会有什么结果。我虽然爱你，可是我不抱任何希望，我只是想说出来。一个对你来说卑微，丑陋的追求者的心声你是不会理睬的。也许你早已见惯了这一切，对所有的示爱都习以为常。你当时那么美丽，那么高洁，也许你习惯了被人瞻仰。而我一个如此平凡，一无所成的青年，你或许瞧也没瞧一眼。我对你的爱，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是单方面的，我知道不会有任何结果。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有那么一个人曾经爱过你，这就够了。我不敢向你要求什么，而我从来也没有希望从你这得到什么。可是，我对妻子的爱不同，我们是互相的。那是一种对等的，公平的协议，我们双方都感到满足。这是一种生活的、务实的爱，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看得着的爱。这里面不仅有爱情，而且还有亲情。我们彼此融入到了对方的生命里，成为了彼此生活的一部分。虽然她离开了我，可爱的事实无法改变，在她身上会有我的影子，而我身上也会有她的影子。我爱她，就像爱我自己。”

艾拉沉默了，气氛显得很尴尬。她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许久，她才缓缓说道：“是啊，没有谁能一开始就了解生活，我们总需要一定的磨练。生活赐给我们的，远超过我们的想象，而我们却忽略了生活的给予，希望独自去探寻。我们不应该要求的太多，是我们太贪心了，却责怪生活给予的不够。”

我看她心情有些沉重，忙安慰她道：“别想太多了，我一定会帮你的。你看孩子那么可爱，禁不住讨人喜欢。你看你还是那么美丽，谁会忍心拒绝呢？”

艾拉微微笑了一下，我拍了拍她的后背，告诉她不要担心。我望了一下时钟，已经下午六点多了。如果正常天气，这时天已经黑了。可现在外面还在下雪，到处一片雪白，照得屋子里亮堂堂的。我看时间已经不早了，可我们还没吃下午饭。本来我想带艾拉去外面吃的，可是这种天气，实在出不了门，只好在家做饭。

我看艾拉有点累了，就叫她休息。可她执意不肯，硬要帮我，我只好听从。这时外面的风更大了，刮起雪片呼啦啦地响。我们在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突然听到了一下微弱的敲门声。

“好像有人敲门！”艾拉问道。

我还没回过神来，接着又响起了三下，声音同样那么微弱。

“是啊，这么冷的天，会是谁呢？”我走向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