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3期专题活动，文责自负。
海蓝一岁那年，小镇上突然流行脊髓灰质炎，许多孩子莫名中招。
彼时的海蓝，正在学走路。大概是刚刚解锁了新技能，她兴奋异常。嘴里“妈妈妈妈”地叫着，挣脱妈妈的怀抱，两条小腿抡圆了蹬。
那几天，家里充满了欢笑声。肉嘟嘟的海蓝，舞动着藕节一般的双臂，跌跌撞撞向前冲。最多走个三五步，就一屁股坐到地上。
在大家的笑声和鼓励声中，她翻身，双手拄地，吭哧吭哧地全身用力，把小脸憋得通红。她一遍遍尝试，一次次翻滚，乐此不疲。
等到终于力竭坐回原地，她就拍手笑。口水从咧开的嘴角啪地掉出来，亮晶晶的，拉一条长线。
突然有一天，海蓝蔫蔫的，伏在妈妈怀里不笑不闹，也不再尝试自己走路。
邻居逗她，她却在要着地的一刻尖叫。微微蜷起左腿，她哭得惊天动地。
无论怎么哄怎么逗，海蓝都不再尝试迈步，还哭得涕泪滂沱。
邻居犹犹豫豫地提起，村里好几个孩子的腿都出了问题。海蓝这样，是不是也该去医院看看。
当时，她父亲在供销社工作，家里的经济条件不错。父母带了她直奔县医院。
一系列的检查做完，医生确定，是脊髓灰质炎，俗称小儿麻痹症。
一个月后，海蓝出院。
父母以为，刚学走路的孩子，歪歪扭扭很正常。谁也没记起医生交代的复查。
海蓝十七个月，妈妈发现，海蓝的左腿似乎比右腿细一些。
同龄的孩子走路已经稳稳当当，她却还是摇摇晃晃。仔细看，右脚正常，左脚似乎没有完全着地。
再次到医院，各种检查之后，医生表示，已无力回天。
父亲的难以言喻的愧疚，母亲偷偷抹去的眼泪，都没能妨碍小海蓝快乐地成长。
三岁的海蓝，像只闲不住的小陀螺，简单，快乐。
偶尔，也会带一身土抱怨，“我用这条腿立不住。”
姐姐心疼地抱她，“我可怜的小人鱼啊！来，姐姐给你讲个故事。”
“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的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
“你知道吗？海蓝，你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姐姐轻轻点她的额头。
“……她的皮肤又光又嫩，像玫瑰的花瓣；她的眼睛是蔚蓝色的，像最深的湖水。不过，跟其他的公主一样，她没有腿；她的下半截身子是一条鱼尾。”
“小海蓝的皮肤也像花瓣，我闻闻，哇哦，好香啊！”姐姐的头发扫得她痒痒的，海蓝咯咯笑着左躲右闪。
“我们小海蓝的尾巴呢？我想摸一下。”姐姐伸手，海蓝在她怀里打滚儿。
“……于是她在小姑娘的头发上戴上一个百合花编的花环，不过这花的每一个花瓣是半颗珍珠。老太太又叫八个大牡蛎紧紧贴在公主的尾巴上，表示她的高贵身份。
“这叫我真难受！”小人鱼说。
“当然罗，为了漂亮，一个人是应该吃点苦头的。”
“我们海蓝，就是这个漂亮的小人鱼公主呢。要想等到那个好看的王子，你就要多用尾巴站立。”
“等你长大，王子亲你一口，小海蓝的尾巴，就能变成真正的腿了。”
被姐姐改编的故事，一直陪伴海蓝到三年级。这个故事，她也给小伙伴们讲了整整五年。
阅读课上，同桌递给她一本《安徒生童话》。那天，海蓝读到了故事原版。
下一节美术课，海蓝偷偷画了两条五颜六色的鱼，小鱼吐出泡泡：谢谢姐姐！
进入初中，数学题难度越来越大。每次下课，海蓝的周围都挤满了人。她一边写写画画，一边详细讲解。
同桌说，“海蓝，我觉得你可以考个中师。”
那个年代，中师中专炙手可热。海蓝成绩不错，可以冲击一把。
其实，海蓝也有自己的规划。身体条件决定了她不可能务农，也做不了其它的体力劳动；如果想做一份稳定的脑力工作，就只有上学一条路。
能考上中师，最好；考不上，就继续上高中，拼高考。
打击，来自于报考条件：无任何身体残疾。
老师读完报名材料，海蓝晶亮的眸子逐渐暗淡。第一次，她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与别人是不同的。
其实，和其他脊髓灰质炎致残的孩子比，海蓝的情况要好得多。十来年的刻意锻炼，她走路的姿势已经很接近常人。
只是，那个年代，中师中专毕业，就是端了国家的饭碗，就成了公职人员。有待遇，必然就有条件限制。
姐姐的故事，治愈了她的童年。但是现在，那一方白纸黑字，击碎了对美好未来的憧憬。
中师中专有身体素质要求，大学就没有么？她还要再面对一次打击吗？
海蓝还是一如既往给同学讲题，只是，一向明媚的笑容多了丝丝苦涩。
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父亲，海蓝没有撒娇耍赖，而是郑重其事地宣布：我不上高中，我要开商店！
对海蓝，父亲向来没有原则。海蓝一二三四条地讲，他就眨巴着眼听，乐呵呵地点头好好好。
海蓝准备的书面材料，他用手掂了掂，转身放进抽屉。
他说，你想做的，老爹都支持；更何况，干这个，谁有我专业？等着，带你去见见我那些老关系。
海蓝在日记本上写：既然，苦难已经把我推到了悬崖的边缘，那么，就让我寻块石头坐下来，看看流岚雾霭，顺便唱支山歌给你听。
海蓝的店，在小镇最繁华的地段。她的橱窗玻璃上，是大大小小淡黄色笑脸。
她说，四季风霜雨雪，豁达的人欣赏风景；生活喜怒哀乐，知足的人笑口常开。
她说，亲情、友情、爱情，都是我坚强的后盾。我知足，不要求更多。
她说，知道自己拥有什么，缺少什么，想要什么，够得着什么，必须放弃什么，就不会妄想，不会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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