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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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月亮还没有出来，只有天上繁星点点。星光微弱，照不亮如墨黑夜，看不见崎岖山路。这样的黑夜，于崎岖山路间行走，必然寸步难行，然而叶星的步伐，却比平日里都快了许多。是以一路磕磕绊绊，跌跌撞撞。

行色匆忙，满面忧心的她，被沿路荆棘勾破了衣服而不自知。不小心摔到地上，被锋利碎石划了手也不觉疼痛。她甚至不知道，伤口上，根本没有血流出来。

忽然脚下一空，眼看就要摔倒在地。惊呼还未完全出口，已经有一只强健有力的手臂稳稳揽住了她的腰，把她带到了怀中。

听着那沉稳的心跳，绵长的呼吸，闻着那熟悉的味道，叶星忽觉心安。忽然想起什么，立刻从他怀中退出来，抓着他的手臂，想要看看他究竟怎样。然而，这是黑夜，一片漆黑，她除了能够判断眼前人是他，其他的，无能为力。

叶星急切问道：“叶茗，你的伤怎么样了？我爹今天来找了你，我听说，他打了你。”

叶茗低低一笑，“不过别人信口胡说罢了，这你也信？父亲对我也是极好的，她不过来找我谈谈心。”

“真是这样？”叶星怀疑。

叶茗问：“可有闻到血腥味？”

叶星果然仔细在他身上嗅了嗅，皱眉道：“一股酒味。”虽是如此，倒也放下了心。

叶茗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不过小酌了一点，是你鼻子太灵。”

夜风轻轻袭来，携带着花香阵阵，闻着这阵阵花香，叶星忽然鼻子一酸，悲伤如滔天波浪，排山倒海而来，让她无所遁形。

察觉到叶星的沉默，叶茗有些紧张问道：“星儿，怎么了？”

不知为何，叶星这段日子总是这般，总是沉溺于自己所思所想中，无法自拔。她回过神来，问道：“没什么，我是想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因为夜里黑，我担心你，你是那么怕黑。”然而我却让你独自在黑夜，独自漂泊游荡，日复一日。

“那你怎么知道我今夜会上山？”

“因为心有灵犀。”

说话间，叶茗已经抱起她，朝着山上小屋走去。叶星却抗拒道：“不行，我要回去，要是让爹爹知道我来找你，必然又会罚你。”

“不会的，不要担心。”

经过半夜折腾，叶星累极，靠在叶茗怀里沉沉睡去。叶茗却是一直睁着眼睛，彻夜无眠。

清晨阳光透过狭小窗柩照射进屋，只有叶茗仰躺在床上，叶星早已不见了踪影。阳光有些刺眼，叶茗抬手遮眼，宽大衣袖遮住了整张脸。眼泪在无人能见处肆意横流。

“少爷，你不能在这样消沉下去，小姐已经死了，死了整整一年。”徐安的声音传来。

见叶茗不为所动，他继续道，“你要振作起来，去做自己该做的事，不能因为她，就忘了自己肩上的责任。”

叶茗忽然头痛欲裂，“肩上的责任？”

徐安见他反应，下了最后一记重锤，“你不要忘了，你为什么来到叶家。从你来到叶家，就注定了，她终有一天，会死于你手。”

叶茗头痛得更厉害，有什么被压抑于脑海的东西，似乎要破壳而出，最终一片血肉模糊。

“你胡说，不是这样的，不是……”

二

夜色渐渐暗下来，叶星走出房间。夜凉如水，月光如练。

院中梨花纷纷开且落，铺了满满一地。忽然一阵嘤嘤哭声传来，寻声望去，只见小怜坐在以前她们经常埋东西的那棵树下，满面泪痕。

她走过去，“小怜，你怎么了？”

小怜毫无反应，依然自顾自哭着。叶星伸出手去，想要拍拍她的肩，问她发生了什么事，自己能不能帮到她。

可是，叶星并没有碰到小怜，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从小怜的身体里穿了过去。叶星呆呆愣愣看着自己的手，满脸的不可置信。过了好久，她再次伸出手去，依然，没有碰到她。叶星又伸手，在小怜眼前晃了晃，毫无反应。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脑海中涌现，小怜听不见她说话，看不见她，而自己也碰不到小怜……

“小怜，你怎么又在这里哭？这都一年了。”另外一个丫鬟走来，是一起伺候叶星的小蝶，声音似悲似叹。

“我哭怎么了，我哭你也要管着吗？小姐人那么好，怎么就这样了呢？”小怜一边哭一边道：“每次想起小姐死时的模样，我这心里就难受得紧……摔得血肉模糊，还被野兽吃了内脏……”

“你别在说了！”小蝶打断她，眼睛已然通红。

叶星不可置信地后退两步，她死了，是被摔死的，还被野兽撕扯，被吃了内脏……

脑中像是有什么炸开了花，叶星抱住脑袋，不停摇头，似乎想要阻止那呼之欲出的真相，却无济于事。

有的人，一出生，就在别人终其一生努力拼搏都到不了的高度。

叶星便是如此，她无疑是上天的宠儿。她的父亲，是皇帝的亲弟弟，是当朝唯一的亲王。她的母亲，产业遍布天下，富可敌国。而她，不仅是两人唯一的孩子，还是她这一辈中，唯一的女孩儿。皇帝对她十分宠爱，视如己出，破例封她为公主。因她的父亲寄情山水，远离朝堂，是以她虽是公主封号，在家中，人人都称她为小姐。

本来一切，或许都可以这样完美下去，然而，那年冬天，她遇到了一个人，命运自此改变。

那一年，她十四岁。

丞相公子十月里送了信来，说是要来拜访。她小时候就见过他，只记得，那是一个很厉害的小哥哥，却老是被她欺负，对她很好很好。

是以她每天都坐在门口张望，听到车轱辘声，会立马站起来，看到不是他，又会失望地坐回去。如此重复，日复一日，已有一月，顾思宇还是没来。

那年冬天，很冷很冷，下了很大的雪，道路上都结满了冰，几乎寸步难行。

那一天，她早早起来，打开门，却见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倒在家门口。他嘴唇发青，脸上毫无血色，满身是伤。这个人，便是叶茗。

那年冬天，很冷很冷，冷到人心，都结了冰。

叶茗家里被人寻仇，父母兄弟都死了，只有他逃了出来。叶家据他所说，派人前去调查，结果确实如此。

叶茗年纪虽轻，却文武双全，深得王爷喜爱，最后收他为义子。

那一年的大雪，下了很久很久。大雪封山，顾思宇在路上整整耽误了两月之久。

三

越是相处，越是了解，叶星对叶茗越是崇拜，最终心生爱慕。

可是在她们去找父母说他们的事时，父亲却勃然大怒，直言，“叶茗，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没有叶家，你早就死了。你一个卑贱之人，怎么配得上我女儿？”

因为他们的坚持，王爷把他关到了无望山的小屋里，说是要他好好想清楚。

叶星想，父亲最是疼爱她，只要她再坚持，父亲一定会同意他们的事。

那天，王爷去了无望山，回来的时候，听一起去的侍卫说，王爷大发雷霆，还对叶茗用刑了。

叶星担心不已，带了上好的金疮药，趁着晚上四下无人之时，悄悄溜出了家。星夜兼程，前往无望山。

赶到无望山时，却见小屋旁倒了一地侍卫。叶星心中一惊，飞快跑到门口，刚要推门，听见屋里的谈话，手硬生生停在半空，没有动。

“主上，你是不是舍不得下手了？”是徐安的声音。

叶茗声音淡淡，却给人一种压迫之感，“徐安，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

徐安不为所迫，“我就知道，你是喜欢喜欢上叶星那个女人了，所以才舍不得杀她取蛊。不要忘了你的身份，你是要背叛主君吗？”

叶茗勃然大怒，“徐安，你才应该记住自己的身份。不要忘了你自己是谁，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对我说话？就你刚才的态度，我完全可以处死你！”

“我虽是将军下属，听将军差遣，但是我效忠的人，是主君。”

屋内良久无声，一片沉默寂静，过来许久，才听叶茗道：“情爱这种事，从来都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就算有，与主君的安危，家族的利益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取蛊之事，你不必担忧，我自有分寸。近年来，她的身体发生了一些变化，蛊还没有完全长好，还需一月有余。”

叶星听着里面的对话，如遭雷击，手中装着上好金创药的白玉瓶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玉碎之声。

叶茗打开门，看着她，面无表情，“你都听到了？”

叶茗抬起头，一字一句异常艰难问道，“真的，从来都是利用？”

“真的！”

“真的不曾有过一点点感情？”

“真的！”

“真的会杀死我？”

“真的！”

叶星犹不死心，“对我的那些好，为我做的那些事，为救我差点死掉，都是假的？”

“心怀对种蛊人的爱意，会让蛊长得更好。”

叶星凄声大笑起来，“我好恨自己，知道了这样不堪的真相，竟然对你，恨不起来。竟然想要，成全于你。”

叶星头痛更甚，可是后面发生了什么，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只看见荆棘下，碎石中，自己血肉模糊的身体。

在小怜坐在梨花树下哭泣的时候，在西山上，叶星墓碑前，也有一个人，靠着墓碑，想着叶星。

顾思宇手指沿着墓碑上的纹路，一遍遍描绘着那写了成千上万次的名字。指尖温柔，极具爱怜，似在抚摸她的脸庞。

那一年，当他到叶家的时候，当他看见他们相处的时候，当他看到她看那人目光的时候，他就知道，他晚了。所以，他什么都没说，留下对他们的祝福，独自黯然离去。

有的时候，晚了一天，便是一世。更何况，他晚了，整整两月之久。

四

在云渊大陆极北之地，有一国名为神刹。那是一个极其神秘的国家，与其他诸国皆无往来。

神刹国以巫蛊之术闻名，大将军叶茗是神刹国史上最年轻的将军，亦是神刹国前所未有的极具天赋之人，不过十五岁年纪，巫蛊之术在神刹，已是无人能出其右。他把神刹国一个即将衰败的世家，带到了前所未有的鼎盛时期。

神刹国一藩王叛乱，主君在战乱中被伤，所有人皆无力回天。叶茗用蛊护住主君身体，然后寻找可以种下复生蛊的人，遍寻神刹不见，最终把目光放在了其他国家。

他走遍云渊大陆，都没有找到合适的人。终于，在无望山，他遇到了那个适合的容器，那个可以用以养蛊的女子。

那天天气阴沉，寒风咧咧，他看到一个明丽动人的少女，站在小屋门前那棵光秃秃的梨树下，跟一只灰色兔子玩得异常开心。

他很快查清了她的身份，设计进了叶家，几乎没有什么困难就取得了叶家父母的信任与欣赏，以及叶家小姐的爱慕。

他在她身上种下复生蛊，三年可成。复生蛊其实是以命换命之蛊，从将母蛊种进她的身体，就注定了三年后，她一定会死。

三年时间很快就到，他很快就可以取得子蛊，回到神刹，救治君主，为自己、家族带来至高无上的荣耀。

时间一日日过去，眼看就要到日子了，叶家父母却无意发现了他来叶家，可能另有目的。于是他们把他关押在无望山上，对他严刑拷打，可是这些，于他而言，从来都不算什么。

那日夜里，叶星前来找他，却听到了他和徐安的谈话。那个出生高贵的少女，自小生了一颗菩萨心肠。在那样的情况下，竟然还问了那么多可笑的问题。

他做尽了坏人姿态，其实也不尽然，虽谈不上好坏，但于她而言，他从来都是坏人。

她死后，他以为她会化为厉鬼来找他报仇，他甚至，希望她化为厉鬼来找他。可是，那个傻女人，忘了当夜所见所闻，只担心着自己，夜复一夜，重复着上山见他的过程。

而他，竟然在她死后，保住了她的身体之后，忘了他此行目的。每晚都在山下接她上山，陪她睡觉，然后早上醒来，又剩自己一人。

往事一幕幕自脑海中闪过，叶茗睁开眼，眼神已不复之前温和，变得冷漠和锐利。

他看向徐安，“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一句话，你说你虽是我的下属，听我差遣，但是你效忠的人，是主君。现在是否依然如此？”

徐安一愣，不知他为何说起这个，但还是答道：“是！”

他淡淡一笑，“很快，一切就该结束了！”

很多时候，事情的发展总是与我们的初衷相背离，无论你怎么努力，也无法再朝着原来的方向而去。究竟是事已至此，无能为力？还是心之所向？

五

叶茗站起身，宽大袖摆一挥，虚无空间顿时出现一扇门。他抬脚走了进去，徐安亦跟了上去。

四周石壁凹凸不平的山洞中间，放着一个透明且不断散发寒气的石床。即使还隔得很远，徐安也感受到了那直逼骨髓的寒冷，不由缩瑟了一下。叶茗看了他一眼，举步上前。

石床上，躺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双手交迭放于身前，脸色苍白得可怕，神态却是安详。正是早已死去的叶星。

复生蛊一经种下，那个被选做容器的人，便再无生还的可能。蛊成之日，便是人死之时。不管他的心意是否改变，叶星都必死无疑。

叶茗口中念念有词，伸出手去，随着他念咒语，叶星周身开始泛出银光。待他咒语念完，已经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银光中，叶星心脏的位置，一颗红色血球缓缓升起，落到了叶茗手上。

他把血球递给徐安，“带回去，有了这个，主君不日便可恢复。”

徐安问：“那你呢？”

“我还有事，处理完就回去。”

“你不会是要……”

叶茗道，“不该问的，不要问！”语气很淡，却一股无形的威压之气。

叶茗坐在梨花树下，任由时光一点点流逝，日渐西斜，天就要黑了，他等的人，就要来了。

依稀听见脚步声，叶茗睁开眼，看向来人，并不觉意外。他看着一身杀气的顾思宇，心下了然。

顾思宇一步步走近，问道：“为什么？”

叶茗轻笑，“既然都知道了，还问这种问题，果然和她一样傻。要想报仇，就放马过来吧！”说着，手中已然出现了一把长剑。

顾思宇拔剑出鞘，剑气所至，飞沙走石。叶茗亦挥剑抵挡，终究不敌。

徐安走出不远，终觉不安，便返回小屋，正好看见了眼前这一幕。难免讶异，以顾思宇的能力，怎么可能这么轻易伤到主上。更何况，神刹国的人杀人，何须用剑？正要出手相帮，却忽然明了。一个一心求死的人，他救不了。

叶茗靠在梨花树下，温热的血液从嘴角溢出，沾染了衣襟。他看向上山的小路，嘴角出现一个笑容。似乎又是，初见时的模样，她站在梨花树下，笑靥如花。

令顾思宇惊讶的一幕出现了，叶茗的身体，忽然变成一瓣瓣的梨花，四散开来，最终消失不见，唯余梨花树下一袭白衣。

心中忽然空了，顾思宇在原地站了许久，抬步走向了小屋。然后，他看到了床榻上那个日思夜想的人儿。

星儿不是死了吗？他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眼前人犹在，并且缓缓睁开了眼睛。叶星看到他，又是高兴又是担忧，“哎呀！你怎么还在这里？不是还有一个月就成亲了吗？现在还不回去准备，怎么来得急？”

顾思宇呆住，“和谁成亲？”

叶星起来，把手压在他的额头上，口中喃喃自语，“不会是傻了吧？”然后仔细看着他，带着审视的味道，“自然是娶我，难不成你还想娶别人？”

顾思宇看见她望着自己时，眼中的情愫，与当初看向叶茗时，毫无二致。一时不知是喜是悲，只低声道：“好！”

一个月后，叶星再次推开了山上木屋的门，处处都充满了回忆。明天就是她和顾思宇成亲的日子，她想，成了婚后，她也要经常来这里。

要离开的时候，她忽然发现在梨花树下，长了一棵奇怪的植物，每片叶子，都是喇叭状。她明明记得，以前没有。不由走了过去，细细观看。鬼使神差的，她把耳朵，轻轻贴了上去，然后听到了一个低沉缓慢的男声，“夜里黑，我是真的……很担心你！”

叶星愣住，片刻后轻轻笑了起来。

她想：这一定是那个男子对心爱女子说的话。

她想：他一定很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