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而危险

@星巴克旗舰店

美丽而危险

1

情人节的晚上，南京西路的星巴克旗舰店里格外人头窜动。拉开厚重的实木大门进来，宽敞的店面分散摆放着咖啡豆和面包柜台，客人穿梭其间。旁边一片划作展示区，一个高达两层楼的咖啡豆干燥机（看起来像是，方林猜测）正在卡擦卡擦工作，长长的锡皮管道，从巨大锅炉（不确定是不是锅炉）伸出来，蜿蜒地绕了几圈。看起来颇为壮观。

方林靠着栏杆站了一会儿，不晓得这是什么东西，星巴克咖啡旗舰店，总之跟咖啡有关吧。座位已经都被占满了，仍然不断有人进来。有人看来只是下班路过，顺路买今天的面包，有人已经坐定，大衣占住身边的位子，在等人会合，还有人在发微信和讲电话，人声嘈杂，服务员看起来都行色匆匆，他也不想找人问这究竟是什么机器了。

今天能约到米妮出来，让他受宠若惊。来这里是米妮定的，恭敬不如从命。原本他对街头流行毫无感觉，网上查了才知道，自从半年前星巴克在南京西路太古汇开了旗舰店，一直是网红打卡地，难怪米妮会选这里。不过，到了以后才发现，对于情人节来说，似乎太casual了。人流不减，他不由把手里那夸张的一大束玫瑰垂下来，免得撞坏了。

米妮已经挑了靠窗的座位坐着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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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米妮一年前才来到他们公司，是另一个部门的经理秘书。知道她以前工作的人都啧啧说声屈才了，因为米妮之前在东航做了五年空姐。

她卷发齐肩，染成焦糖色，刘海每天用啫喱理顺，弯出精致的弧度。扎起丸子头的时候，露出白皙的耳后根和耳朵上摇摇晃晃的线形耳环。她踩着SF的蝴蝶结中跟鞋在办公室走来走去，替上司送文件或者去饮水机接水，方林最爱看她圆领毛衫领口那里锁骨凹下去的弧度。

别人也不瞎子，前空姐成了身边的同事，办公室的这帮男同事们免不了背后意淫。

小孙说：“空姐不当跑来国企，到底是怎么想的？”

老陈一副人情世故洞察于心的表情分析说：“你们以为空姐好当的？都是青春饭啊。二十出头大学刚毕业被割新鲜韭菜一样割了去，制服笔直笔直，全世界到处飞，身上全副披戴都是世界各地免税店最流行的，看起来是光鲜，几年以后，青春不在，新的韭菜又割来了，上不去的怎么办？你们坐飞机见过多少三四十岁的空姐？”

小孙说：“这倒是，其实就是个客服嘛。听说米妮家里也不错，独生女，进我们这里，也是家里安排的，大概就是图安稳吧。”

所以，二十七八岁的退役空姐，听起来还是很诱人的。

女同事们也讨论了米妮每月换新的包包们。迄今为止，有人已经拿小本本记下来了，五个LV，三个香奈儿，四只Dior—不知道是空姐时代的存货还是这女孩日常生活如此？Daisy沈言之凿凿地说，她那几只Dior都是今年的最新款，所以绝不是存货。

照她现在的薪水，拿到手一个月买一只LV还差一点，所以必定有赞助啰。于是两位女同事兴致勃勃讨论起经理看米妮的眼光是不是有暧昧，哪天在恒隆碰到一位男士跟着米妮后面拎包了。

3

方林今年马上三十了，从硬件来讲在公司也算黄金单身汉了。上海人，父母健康，在内环有三套大平层。他头脸清爽，最近开始健身，越发让公司的中年阿姨看了喜欢。根据内线消息，他是他们部门副经理的候补，而副经理似乎有风声说要挪窝了。

尽管阿姨们已经尝试给他介绍过好几次对象，他到今天还是孤身寡人，那是有原因的。他是他父亲四十多岁才有的独生子，在家自然矜贵得不得了。他父亲年轻时在部队，三十多岁才转业到了一个国有工厂当厂长，头几年励精致业，先顾大家再顾小家，年近四十才成婚，再过几年才有了方林。或许是上海这个大都市太像一个汪洋大海，就算本地人侧身其中也觉得渺小。一家三口并不爱好社交，只逢年过节跟亲戚走动走动，不知不觉岁月荏苒，父母活在完全没有感觉中，现在方林在家，犯懒的时候周末早饭仍然要母亲端到床上来。

在他们来说都是自然而然的事，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所以方林刚进公司的时候，跟大家闲聊，说他每天晚上十点必定上床睡觉，引起大家一阵哄笑。

“所以就是老年人作息啰。”Daisy陈掩口笑道。

还有晚饭必须吃粥啊，饭后散步啊，从不去KTV啊，此类小事，他自己看来十分自然，旁人却难免视他为奇葩。年纪轻轻就养生，难道接下去的生活就是踏踏实实一步一步赴死？真是creepy。

更令办公室女同事们难以忍受的是他家苛刻的择偶条件。

必须是上海本地的，最差杭州，因为他家祖上是杭州人。一个本来对他有好感的无锡女孩也生生就此不跟他说笑了。

不过之前方林并不在乎。他自认是一个有原则的人。自己生在这个家庭，有所得自然有所失，没什么不对的。况且，自己是老来子，对父母的责任是绝对的。其他人怎么看有什么关系呢，日子是要自己过的。

这些年来他也谈过几次恋爱，他自认自己做到有礼有节，问心无愧。一开始大概都是硬件上符合要求的，外貌也是自己的菜，觉得可以处处看。接着约出来见面，吃饭，逛街，礼物也买，但超过一千他就提高警惕，甜言蜜语也有，但到一定程度他就想起叔本华那句著名的抱怨：男人只向女人要求性，女人缺向男人要求一切。

总之，到了一定程度，总感觉某种决定性的因素没有到来，他与那些女孩的关系也就不了了之。

4

但是这次不一样，米妮给他的感觉很不一样。

虽说同事们对米妮议论纷纷，但一个退役空姐到底能坏到哪里去呢？最担心的德行一项，如果她早就有利益交换，现在也不在这里了。做了五年空姐退下来，只说明她既不强悍又不复杂。

而且，处了几个月后，大家都发现米妮记性不太好，经理刚吩咐她的事她转头就能忘记，但你去质问她她也不气恼，要做什么您吩咐的态度，看她笑靥如花，别人也发不起来火。所以也许就是缺个心眼吧。

一切都很适合啊，方林心想。他就需要一个迷迷糊糊但可以一起过着肤浅日子的人。像他父亲和母亲，不见得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你死我活，但可以平平淡淡一起过几十年。

当然，这有可能只是他喜欢她，就觉得她什么都好，比如大家叫她“包包小姐”，他就在心里替她辩解说，女孩子享受物质没什么问题，跟我在一起我也买得起。

方林开始约米妮出去。约会过几次之后，他发现了米妮更多优点。

比如，其实她并不像大家以为的那么迷糊。她叹口气解释说：“可能只是不喜欢这份工作吧。上海人家里的独生子女，你懂的。爷娘就怕自己走远了，怎么也要留在身边的。”

不过，她自己的梦想是当旅行作家。空姐生涯的最大收获，是去了很多地方，虽然大多走马观花，但是，她有一个旅游公号，本来已经有几万订阅了。现在已经好久没写了。父母对她的希望，就是早点结婚生子，找个不忙不辛苦的工作，安定下来。

方林开玩笑说，那我正合适啊。米妮看了他一眼，说：“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些事物，美丽但是充满危险，我们的父母已经不在那个会为这些事物激动的年纪了。”

米妮喜欢漂亮的东西，不拒绝甚至很享受物质，不过这跟她充满爱心，对这个世界充满温柔和梦想并不矛盾。总的看来去，她就是一个可爱的女孩。

她不时去参加一个救助流浪猫狗的公益小组的活动。那是一群年轻人，生气勃勃，感情充沛。他们在路边发现流浪猫狗就会互通音讯，方林目睹了某次米妮在小组群发了一只路边的流浪猫请求救援，五分钟后就有住在附近的志愿者赶来把小猫领走安置，不禁结舌。要是有病怎么办？那可是摊上一个大麻烦。她刚刚嘴里还说，如果没人领走，只好自己带回家了，虽然爸妈不喜欢。方林正在心里准备理由：他没有办法养，因为他爸对猫毛过敏。

他感叹道：“年轻真好，说做就做，理想主义啊。”米妮说：“是啊，跟这些人在一起，总觉得会有奇迹发生呢。不过，你也不老啊。”

米妮告诉他，自己小时候查出来是有遗传病的，是癫痫。虽然很多年没有发了，但这个基因仍然在体内，也就是说，自己很可能某一天在街头忽然晕倒。父母曾经考虑过再生一个，但母亲说，如果再生了，肯定就会更轻易放弃米妮，对不起米妮。于是父母全心给她治病，万幸很有效果。这也是父母特别怕她远行的原因。

方林吃了一惊，陷入了两难之中。如果自己好不容易有感觉的对象有遗传病基因，怎么办？这个问题他以前没有想过。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这真是个残忍的问题。对于婚姻来说，流传自己的DNA自然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听说有疾病因子的DNA都是有缺陷的，注定要在进化中被淘汰。这个问题必须慎重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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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他考虑了几个月，两人约会渐渐少了。米妮似乎并不在意，在公司照常对他，就像普通同事一样。也许，这种失望对她来说已经习惯了，毕竟也年近三十，这种情况也遇到过不少吧。

自己是不是太残忍了？方林有点怀疑。

据公司的眼线说，她跟旁边一个写字楼的一个男孩走的很近，那人是财务，一表人材。

他有次下班加班稍微晚了一些，真的看见米妮和一个男人的背影。看起来郎才女貌，十分般配。他竟然感到一阵嫉妒。

应该随性而为吗？情人节快到了，满大街飘荡着爱情的气味。方林决定约米妮出来看看，他要确定一下自己的感觉，是否有某些东西是值得他牺牲的。米妮一口答应了，让他有些惶恐不安，但又有一丝兴奋，仿佛一个冒险即将开始。他决心要好好学习怎么当一个完美爱人。也许是自己生命新的篇章也不一定？

他在米妮对面坐下来，才知道并不是那么回事。米妮是跟他借钱，说自己准备年前辞掉工作，要出去闯一闯。

这算什么理由呢？完成她那个不切实际的环游世界梦？他很想问问她具体打算，还想问她那个财务男是怎么回事，不过他又怕她看轻他，怕她说，我和你关系没到这一步吧。

也许是为了证明自己，他当场从支付宝转给她五万。她说：谢谢，我一定会还你的。

6

春节过后来上班，公司一个大八卦正传得沸沸扬扬，米妮和那个财务男一起跑了！跑到哪里去了呢？不知道，据说是父母反对，两个年轻人就索性私奔了。财务男还从公司账上卷走了200万。——怪不得她去年年底转让了好几个二手包给同事，原来是攒路费。

他想，自己毕竟还是错看了她，他对自己损失的那点钱并不怎么后悔，只是半带着伤感嘲笑自己，难道这就是爱的代价？

再过了几个月，听说财务男回来自首了，钱是已经花光了。听说他和米妮一起去欧洲游荡了大半年，钱也花的差不多了，他受不了苦，就回来了。钱和公司谈好了，准备父母帮助还清。

但是米妮没有回来，不知道她在何处漫游。法律上来讲，她就是从自己或者还有其他朋友那里借了一些钱，或许他们也像他一样，并不准备追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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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圣诞季，方林支付宝收到五万转账。同时他收到一张明信片，来自芬兰，明信片正面是绚丽的极光，背面写着一行字：有些事物，美丽而危险，但仍然值得我们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