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雪无影:二十五年岁月忆父亲

作者: 随风似水 | 来源:发表于2023-11-09 04:17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遗憾】

 

“你咋这么笨,这点事都做不好。”耳边传来父亲的呵斥,声音不再响亮,略带嘶哑。我烧坏了父亲病友的玻璃电汤锅。着急给父亲煮面条,应该先掺水后插电源,我搞反了。病房里还有另外两位病人,照顾病人的家属。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我跑到卫生间,擦干泪,到医院附近买了一个相似的电汤锅。

父亲躺在病床上或睡觉或看报,我躲在医院阳台上看书。父亲或者医生、护士叫我才过去。我们之间只有简短的必要的对话,我知道父亲想同我讲话,我沉默着,一直沉默着,直到父亲去世。

那天,久违的冬日阳光洒进病房,我又要到阳台看书,被父亲叫住,我背对着他听他讲。父亲似乎想了很久方开口:“你四岁那年,我用自行车带你去你奶奶家,你的脚不小心卡在自行车轮胎里,我吓得马上把你送进医院;你小学时,同牛四妹打架,牛四妹比你年龄大,你打不过,我就去找她舅舅,不准她欺负你;你初中时,喜欢看书,我就经常到图书馆给你借书,你躲在被窝里看书,我打了你一巴掌,是为你眼睛好;你大学时,不想学会计,想学中文,我也依了你;你不去企业工作,要去图书馆,也依了你;你第一次谈恋爱,我反对,也是为你好。”我默默听着,泪流满面,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是父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跟我这样谈话,倘若我知道,就不会背对着他。一周后,父亲就因心脏病再次发作永远离开了我。

二十五年前的十二月十五日下午两点十分,不时在我记忆中重现,陈年往事自行爬了上来。那天飘着小雪,上午赶到医院时,父亲还是像以前一样坐在病床上。医院那天刚有了暖气,我把手伸进父亲的被窝帮他理顺衣服,不小心碰到他的皮肤,他说,“你的手好凉。”这是他给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下午我赶回单位上班,母亲接替我。刚上班不久,就接到医院的电话,说父亲昏迷,在抢救。

那天真冷,我跑出了汗。父亲就要死了的念头在那时才强烈地感受到。之前,脑海里偶尔闪过这个念头,赶快打消。病房中好多人,我挤了进去,父亲已闭上了双眼。他的身体依然温热,我抚摸着他的手、腿、脚,像小时候那样大哭,仿佛要把十几年积攒的泪水一次性倾倒,再也不管周围人的眼睛。

在我眼中,父亲并不是绝症,心脏病好几年了,每次皆因晕倒送进医院,稳定一些就出院。住院时间最长那次是安装心脏起搏器,以为装好了就没事了,父亲说等十年再换,那时自己也六十多岁了,岂知装上才半年就走了。我以为父亲不知道自己这么快会走,他过世后,回想曾讲过的话,他岂能没有预感。

那时,父亲所在单位正在建新房。多年来,父亲很想拥有自己的书房,原先受居住条件限制,都是卧室兼书房。父亲此次住院前,陪他去工地看房子,他很高兴说以后有书房了。病床上,他有一次对我说:“这个房子,我就是住不上,给你妈留着也好,”我当时很诧异,没有接话。他对母亲说:“十二月十五日那天,无论如何要出院,要回家。”

医院光线昏暗,闺蜜来看父亲,送来一束鲜花,父亲让我放在窗台上说:“真好看,病房都亮起来了。”我从未给父亲送过鲜花,以为他不喜欢。而今,每年父亲节我就会忆起那束花,父亲从未过过父亲节,他也不知道有这个节日。

父亲葬礼上的照片被鲜花簇拥着,生、老、病、死,他尚未走到老。照片上的他正值中年,微笑着望着这纷纷扰扰的世界。有人说,我长得像父亲,第一次为长得像父亲感到骄傲。

 

整理父亲的遗物,我又看到那封信,那封我踌躇许久,几乎在煎熬中写出的道歉信。那封除了父亲,不想让任何人看到的信,还特意在信中写道:“这封信不要给任何人看。”父亲又封了信口。再次打开,庆幸在父亲过世半年前写了这封信,庆幸在父亲有生之年唯一一次对他敞开心扉。

父亲离世前惟有两鬓少许白发,刚开始戴老花眼镜。清瘦,面部轮廓刚硬,曾创下学校运动会中年男子百米短跑冠军的记录,多年无人打破。这些灿烂的记忆时而如烟似雾时而清晰如昨。

父亲离世两年前,身体每况愈下。因心脏病发作,时有晕倒,对工作却丝毫没有放松,仍坚持骑自行车或步行给学生上课,从我家到父亲单位步行需三十分钟,也不时有学生到我家来,父亲与他们讨论学术问题依然滔滔不绝,让年轻的我以为父亲的病并不可怕,也从未把他当作一个病重之人看待。

那天晚上,外地上学的妹妹突然回家,我要给妹妹重新做饭,父亲说:“饭菜都还有,不用再做。”我说:“都是剩下的,得重做。”忘了父亲还说了什么,只记得我冲进厨房,打开燃气灶就去拿油瓶,父亲突然走过来,夺过油瓶,说了一声:“滚”。我旋即放下油瓶冲出家门。那时,我刚结婚,有了自己的小家,想着再也不回父母家,再也不想见到父亲。之前,因先生在外地读书,我原本一直在父母家吃饭,仅晚上才回到自己家。那段时间我没再去父母家。

彼时,我与父亲在同一所大学工作,他工作地点在教学楼,我在图书馆。上下班的路上不免碰上,父亲又经常到图书馆借书,也难免遇到。一天下班路上,远远看见父亲走来,拿着公文包,低着头。他原本背挺得很直,那时却有些佝偻,空荡荡的马路上就他一人,明晃晃的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与他的影子慢慢挪动着,没生病之前他走路就似一阵风。我赶紧闪到另一条路上,别人都下班了,他还去单位吗?那步履缓慢的身影总也挥之不去。

一天上班时,同事对我说:“你爸到图书馆来了。”正在工作的我慌忙躲到书库,听见同事对他说:“叔叔,你要什么书?我帮你找。”父亲说出书名,我心跳加速,生怕同事将他领进书库,又赶紧躲到卫生间,看见父亲拿到他想要的书,费力将背挺直,缓缓走出图书馆的背影,鼻子酸涩,强忍着溢出眼眶的泪水后方回到工作岗位。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与父亲这样僵持着已三个月了。周末躺在自己的小屋里怎么也睡不着,父亲步履蹒跚的身影不时在眼前闪现,耳边响起母亲说父亲病又重了的声音,很清楚以父亲的脾气无论如何也不会主动让我回去,我那时不知道生病之人脾气会变,想问题更易悲观。我羞于把这些事讲给朋友,惟有在日记里倾诉,写着写着就想出可以通过写信的方式向父亲道歉。记忆中,我从未没有对父亲敞开过心扉,仅有的一次竟是这封道歉信。信中,我写道,“我们父女俩性格太相似,我只能以这种方式表达歉意。”多年来,我已习惯父亲对我的严厉,父亲对我偶有的温情让我无所适从,也不知怎样表达爱意,羡慕妹妹可以对父亲撒娇,更无法做到像妹妹一样犯了错马上向父亲认错,父亲会立即原谅她。

父亲到底原谅了我。

“你妈生日那天,我们去餐馆吃,你去订。”

父亲打电话给我。我和父亲举杯祝母亲生日快乐,红酒杯中荡漾着父亲的笑靥。那是父亲最后一次为母亲过生日,记忆重现我们仨人的生日聚会也仅那一次。

 

整理父亲的遗物,翻出他年轻时写给母亲的信,发黄的信纸上有不少诗,没想到严谨、刻板,理科出生的父亲还会写出如此优美的诗句,更让我惊讶的是一首写给爷爷的长篇叙事诗。那时,爷爷刚去世;那时,我不知道爷爷不是我的亲爷爷。

爷爷过世时,我才五岁,稀薄的记忆中,爷爷对我很好。因父母工作调动,我在爷爷奶奶家寄居了半年。爷爷在饭店工作,每次回家都会给我和表弟带点心,两人一模一样,而不像奶奶总会给表弟多一点。父亲在诗中,写了爷爷对他点点滴滴的爱,字里行间全是对爷爷的感激。后来我才知道爷爷是父亲的继父。

父亲从未对我和妹妹说过他的家庭。我是从父亲的保姆“多婆婆”与母亲那听来一星半点,不少是父亲过世后方慢慢知道。

父亲过世七年后的春天,父亲老家隆德镇来了一对陌生男女。男的大约60来岁,女的不到30岁,显然是父女俩,女儿陪父亲来寻他的母亲和哥哥。岂知,母亲和哥哥皆已去世,只找到妹妹。找到的妹妹就是我的大姑,那时还在西安,听说此事,特地赶回隆德镇,与同父异母的哥哥相认。

不曾谋面的叔叔跟我父亲长得惊人的相似,中等身材,长方脸,一双不大的眼睛透着刚毅和精明,厚厚的嘴唇流露出憨厚与纯朴。他女儿长得一点也不像他,微胖的高大身材,圆脸大眼,说话语速较快,一看就是泼辣能干之人。在隆德镇三叔家里,叔叔显得有些拘谨,讲话很慢。大姑妈长得像奶奶,面相上看不出同父异母兄妹的相似处,越发让他显得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他声音不大,重庆口音,好似故意放慢语速。

“早就想来找妈和大哥、妹妹,前些年,家里条件不好,琢磨着等条件好一些再来找,哪里知道,哎……”

“我爸说现在我和哥哥都在成都做服装生意,可以去找亲人了。他说了好久,这辈子怎么也要见一下他们。前段时间忙生意,没时间陪他,他就天天念叨,好不容易抽个时间陪他过来。”叔叔的女儿跟大姑的女儿同岁,剪着短发,穿了条朱红色丝绸印花连衣裙,有些别扭,抑或平日不太喜欢穿裙子。

大姑妈看叔叔有些窘,便主动同他聊起来。叔叔理了理衣服,其实衣服已很平整。他穿着崭新的浅蓝色衬衣,新理的发,虽说有些谢顶,显得却比同龄人年轻。奶奶和父亲何曾想到他们一辈子不愿提起的人和事会以这种方式让我们知晓。看到长得同父亲如此相似的叔叔,仿佛看见我从未谋面的爷爷。

听多婆婆讲,当年,奶奶与爷爷结婚后生了我父亲与大姑妈才发现爷爷乡下还有一个家,奶奶毅然带着父亲与姑妈离开了爷爷。解放后,嫁给开饭馆的继爷爷,相继生了三儿一女。继爷爷原本还收养了一个孤儿,比父亲大,父亲在这个大家庭中变成了老二,但兄弟姊妹皆把他当作大哥,有事都来找他商量。母亲曾说父亲的家庭很复杂,岂知,父亲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父亲从未跟我们谈过他的身世,同母异父的兄弟姊妹都很敬重他。父亲曾订下规矩,每年春节大家定要聚会,七个兄弟姊妹,轮流坐庄。这个规矩在父亲过世后还延续了许多年。倘若同父异母的弟弟在父亲有生之年相认,这个大家庭又该是怎样一番热闹。

父亲不是喜欢热闹的人,他在世时,逢年过节我们家总是热闹的。

  五

不知父亲短暂一生,何时是他最安稳、惬意的日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他的童年。父亲出生于动荡年代,五岁时,奶奶与保姆多婆婆带着他从重庆逃回老家。

当奶奶得知爷爷乡下还有一个家时,不顾一切要逃离那个给她一度安稳的家。路上,兵荒马乱,上了火车坐汽车再乘黄包车。多婆婆不识字,奶奶怀着姑姑已六个月,把钱、金银细软藏在身上,照顾父亲的担子全落在多婆婆肩上。他们带着干粮,不敢在外面用餐,不敢跟外人搭讪,多婆婆总要牵父亲的手,一眼看不见便着急。一次,多婆婆帮我奶奶拿东西,父亲跟别的小孩去玩了,多婆婆转过头来没有看见父亲,急得大哭,不一会,奶奶指着走过来的父亲说,“你哭啥?多婆婆抱着父亲又是哭又是笑。不知是否从那后,父亲对多婆婆的感情超过了奶奶。

奶奶带着父亲、多婆婆逃回老家后,娘家已破落,不久,奶奶生了姑姑,刚满月,就不得不出去找工作。奶奶谋到一份小学教员的工作,上课也要带着父亲,后干脆把五岁的父亲塞进一年级。父亲说他念了三个小学一年级。待奶奶与继爷爷结婚已是解放后,在五男二女的大家庭中,父亲是惟一念过大学的人。

我上小学时,奶奶不时到我家小住。有一次,奶奶听到父亲说要把每月给她的钱加在多婆婆身上,哭了。只听父亲说:“你每月有退休金,多妈没有工作,又无儿无女,就把每月给你的钱少一点,加上多妈身上。”奶奶说:“我供你念大学容易吗?是哪个把你养这么大的?你那些弟弟妹妹都没供他们上大学。”从那后,奶奶很少到我家来,父亲依然每月按原数给她钱,跟多婆婆一样。

父亲想把多婆婆接到我家长住,多婆婆不肯,宁愿独自一人住在乡下,只偶尔到我家小住几天。住得最久那次,是多婆婆得了食道癌,在我家住了两个月。父亲没有告诉她实情,只说让她好好玩玩。多婆婆临终前,把多年来父亲给她的钱攒起来又拿给父亲。多婆婆过世后,父亲时常将录有她声音的磁带在家里回放,屋里回荡着苍老、嘶哑的声音,那一天父亲总是沉默着,我们谁也不敢打扰他。

我出生时,父母还在离老家较远的一座山城工作。母亲讲,有一天,父亲接到奶奶的信,流泪了。母亲只知道奶奶被下放到偏远的乡村小学教书,直到退休。奶奶去世时,父亲在隆德镇为奶奶举行了一个小型葬礼,悼词上讲述了奶奶平凡而艰辛的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父亲对奶奶的深情表白。三年后,父亲过世,在他的葬礼上,惟有父亲单位领导致悼词。奶奶、多婆婆皆埋在隆德镇后山,父亲也埋在那里。

 

父亲记忆中欢乐的时光似乎总与雨有关。有一年暑假,父亲带我们回隆德镇看奶奶,到了河边方知因连下几天大雨涨水了,渡船停了,我们只好打道回府。回家的路上,雨停了 。父亲说我们干脆不乘车,走路回家,就当郊游。我们立即响应。

父亲带我们绕道走山路,一家四口在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泥泞漫步着。路上要经过农家,家家户户都有狗,有的没有拴,狗跑到山路上 ,一见我们就一阵狂吠,吓得我紧紧抓住父亲的手,母亲牵着妹妹。父亲捡了根树枝当打狗棍。

妹妹有些走不动了,父亲说:“这点路算什么,我小时候经常这么走。拿大学录取通知书时,我还是跑进城的,比这条路长好几倍。”

“你干嘛跑进城,没车吗?”妹妹问。

“那时的车那有现在这么方便。1962年夏天,一连下了好几天雨,隆德镇的渡船停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寄不过来,学校让自己去拿。我天天到河边好几趟,总不见退潮。等到退潮,见到渡船,我那眼泪就跟涨水一样。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出发了,乘船过了河,一路跑到学校。等拿到通知书回到隆德镇,天都黑透了。”父亲喘着气,仿佛还在当年跑步的路上。

“你如果考不上大学,第二年还考吗?”我问。

“不可能再考了,考不上就去工作,家里那么多吃闲饭的嘴,同你奶奶说好了的。”父亲说。

“你哪一科考得最好?”妹妹问。

“当然是数学了,不过语文也考得不错。那时语文考试就让写篇作文,我写的是雨后,雨总能给我带来好运。”

“你为什么要学测量呀?”我问。

“我那时不懂,想学建筑,以为学测量就可搞建筑了。你奶奶也不懂,哪像你们现在,我可以给你们指导。”

“好不容易考上大学,为啥还跑回老家工作呀?”我好奇为什么父亲不留在外地,他那么向往外面的世界。

父亲望着山那边良久方道:“为了吃米。”父亲在北方上大学,不习惯天天吃面。我那时觉得父亲为了能天天吃米饭就回老家工作,而且还从离老家较远的城市千方百计调到离老家很近的地方,太傻了。现在想来,是我当时太傻了。

父亲久久望着山那边,仿佛陷入往昔的回忆,亦如我现在陷入对那年“郊游”的回忆 ,宛如看一幅水墨画,黛色的山、褐色的泥路、苍翠的树、小小的人影 。行走在山路上的我当初只觉得好累,鞋上沾了不少泥巴。太阳到底出来了,待我们回家时,月光已朦朦胧胧,脚上的泥也干了。记忆却是潮湿的。

多年后,父亲参加了他人生中最后一次考试,高级职称外语考试。父亲学的是俄语,职称外语考试却要求英语。为此,父亲自学英语。两本《英语九百句》,父亲几乎翻烂。考试那天下雨了,父亲信心满满参加考试,回家后却很沮丧,说没考好,错把本应文科翻译的文章当成理科的做了。我说:“没关系,今天下雨了,会过的。就算不过,明年再考,评不上也没关系。”父亲似乎宽心了许多,道:“你说的对,考都考了,想多了也没用。”那是我记忆中惟一一次对父亲说出安慰的话。后来,父亲考试还是过了,当然高级职称也评上了。知道消息那天,父亲兴奋地说:“还好,那天下雨了。”

抑或,父亲的记忆也是潮湿的。淅淅沥沥的雨总让我想起父亲,淡淡的喜悦也如小提琴演奏的秋天奏鸣曲。

  七

“我生在小地方,读书时就想将来要去大城市,兜兜转转还是没走出去,你有机会想出去就出去吧。”妹妹大学毕业后想去外地工作,父亲对她说了这番话。

父亲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离老家较远的一座山城机关工作,妹妹出生那年,调回离老家很近的城市,进了一所大学,做了老师,从此框在那个网格中,直到去世。父亲喜欢旅行,抑或也是对远方的向往。

父亲曾经想成为一名建筑师,却做了一辈子老师。父亲果真入错了行吗?那时,只觉他不懂教育,惟有对他的畏惧,而无亲近。

十岁那年,我迷上小说,不再满足读《少年文艺》《儿童文学》之类的读物。父亲就到大学图书馆给我借书,通常是我给他提供书单,大都是西方经典名著。我对西方名著的喜爱大凡来自电影。那时,父母单位的露天电影院时常放电影,不管什么片子,我们一家老少五口人皆会去看。一天晚上放映《苔丝》,我像往常一样早早在学校写完作业准备晚上看,却有同学说:“这种电影,你爸还让你看呀?我爸都不让我看。”我好生奇怪。看后更奇怪了,这么好的电影为什么同学她爸不让看,虽说小学生的我看不懂,却感到是部好电影,待后来读到同名小说后,方知是经典名著。那时,我看了不少译制片,爱屋及乌,连译制片的配音演员也如数家珍。父亲订了不少报刊,《大众电影》是我最喜欢的期刊,《读者文摘》也渐渐代替了《少年文艺》。每次拿到新刊跟过节似的。

抑或对电影与小说喜爱,小学毕业那年暑假,我写了人生中第一篇小说。写在作文本上,被父亲发现,他鼓励我给《少年文艺》投稿。写完后,拿给父亲看,以为可以立即寄出。父亲却挑出很多毛病让我改,改了一遍又一遍,父亲说可以了,以为可以寄了,父亲又让我重新抄写,一个字、一个标点错了又要重抄,最后几乎带着怨气寄出。后来,我写东西不敢拿给他看,除非他发现了。

有段时间,我写的字往一边倾斜,父亲就让我天天练字,每天给他检查。也是那时,父亲发现我驼背,就让我天天背靠立柜,睡绘图板,一天不让落下,他没空时就让母亲和外婆监督。我每天像给父亲交差一样完成任务。父亲说:“字写斜了就像你驼背一样,长得再漂亮也难看。”写烦了,还是往一边倒,我就把作业本斜着放,写着写着字竟然不倾斜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只有那样写字才不会斜,后来,本子不斜着放也能把字写端正。懂得爱美后,我也不驼背了。母亲说,幸亏父亲让我睡了绘图板。我不以为然,以为只是那时不懂美。

父亲身材瘦小,声音却很大。我和妹妹都很怕父亲,他对我们说话也像在吼。即使如此,我们还是会冒着被打骂的危险做一些他不让做的事。他永远不知道我时常趁他上班时,从我与妹妹房间的窗户翻到他与母亲的房间,取出新到的期刊,在他回家前又偷偷放回去。那时,小学生的我们总有太多休闲时间,父亲一上班就锁着他的门,锁住那些怕影响我与妹妹学习的小说、期刊。

不仅是我和妹妹惧怕父亲,就连叔叔、姑姑对他也有几分畏惧。四叔刚参加工作那年,好不容易攒钱买了一辆自行车,没想到停在市场外被人偷了,他气急之下,骑了一辆别人的车回去。父亲知道此事后,非常生气,严厉地对四叔说:“你赶紧给别人送回去,不然我就没你这个兄弟,以后也别到我家来了。”四叔歌果真好长一段时间没到我家来,父亲走时竟是四叔送的终。

我们的五口之家,餐厅灯光最亮。小小的餐厅仅够摆一个小圆桌,除用餐之外,也是父亲备课与我和妹妹学习的地方。那时,我很想拥有自己的房间,却只能与妹妹、外婆同处一室。有时,我和妹妹互相写纸条说父亲的坏话;有时,忍不住笑起来。父亲盯我们一眼,厉声道:“笑什么?”我们便又低头看书。记忆重现,老屋最让我温暖的还是餐桌上的灯光。

初中时,我开始悄悄写日记,把心里对同学、老师、父母的怨气都写在里面,将日记本放在抽屉最下面。一天,父亲突然神情严肃地问我:“你知道犯了什么错吗?”愕然。父亲接着说:“写日记是为了提高作文水平,你咋在日记里骂我?”那时,我不知道有带锁的日记本,父亲也不让我们的抽屉上锁。我用一根绳子把抽屉拴住,当然也是掩耳盗铃。多年来,我断断续续写日记,从未彻底中断。父亲过世半年后,我才敢动笔。厚厚一摞日记本藏在老家,每一次回去都要翻起,每一次打开皆像开启时光的酒瓶,在微醺中不知今昔何昔。

 

倘若父亲不做教师会做什么职业?脑海中偶有生出这样的念头,但又想,无论他做什么,有些东西就似生在骨子里。父亲38岁那年,第一次做班主任,像管中学生一样管着那些大学生,一管就是四年,与他感情最深的也是那届学生。父亲过世后这些年来,他们先后好几次从全国各地千里迢迢赶到父亲坟前祭拜。

2021年国庆,那一届学生回母校参加校庆,也是他们进校四十年聚会,约定为父亲扫墓的头天晚上瓢泼大雨,翌日清晨转而小雨,待他们走到隆德镇后山,雨停了。男男女女26个人,当年我眼中的大哥哥大姐姐们大都已生华发,皱纹满面,皆已走到人生之秋,已是父亲当年离开他们的年龄。山路泥泞,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小心翼翼上山,鞋上、裤腿上全是泥,不滑倒已是幸事。

山风徐徐,吹来往事。撑着山上捡来的树枝做拐杖,我与母亲走在他们中间,听他们聊起父亲的过往,艰险的山路也觉轻松起来。

“别看白老师一脸严肃,骗他太容易了。刚进大学时,他天天早上到寝室监督我们出早操,我们把门插上,他就像做引体向上一样撑在寝室门框上透过玻璃窗看我们。有时,听见他的脚步声,我们就从窗户翻出去,又从门外跑进来,装出气喘吁吁的样子,他还表扬我们。”看着两鬓斑白的男生讲着父亲的趣事,想着我和妹妹也是这样骗父亲,我们都笑了。走到父亲的墓地,献上鲜花,大家皆沉默着,有的女生还落了泪。

下山途中,有名女生说:“毕业十年回校那次,看见白老师坐在花坛上,我们跟他打招呼,他让我们先走,说自己歇会,我们都不知道他那时生病了,没想到第二年就走了。”

“我那时生理期肚子疼,白老师让我吃饭要注意,还在班会说,‘你们不要在外面乱吃东西,有的同学把肚子都吃坏了。’”当年的班长说。

“我那时胃痛,住在校医院,白老师从家里带来师母熬的粥看我。”当年的团支书说。

母亲早已忘记,惟记得班上那八名女生。我也记得很清楚,小学生的我觉得女大学生就是她们当年的模样。多年后,我在美术馆看到一幅名为《女大学生》的画,一名女大学生站在自行车旁等图书馆开门的画面,恬静、清纯、素朴,倏然让我想到的就是那八名女生。她们买来漂亮的布料,自己裁剪,到我家用缝纫机加工。母亲也很爱美,喜欢这些同样爱美的姑娘们。四十年过去了,母亲仍能准确叫出她们每个人的名字。

当时大学生的工作还是国家包分配,那一届学生有三对恋人,父亲想方设法把他们分配到同一个地方,这三对恋人后来皆走进了婚姻。也是听他们讲才知道父亲为学生毕业分配的事得罪了校领导。父亲为争取多一个留校名额与校领导发生争执,为一名学生没能分配到满意的地方内疚了许久。记得当年一名女生分配不满意,要改派。那学生回校后暂时找不到住处,父亲与母亲商量,暂住我家。不由想到,妹妹大学同学在本市找工作,父亲让那位同学暂住我家。那时我家并不宽敞,只有两间卧室,父亲和母亲一间,我与妹妹及外婆一间,不记得怎样安顿下的。

那届学生毕业时,皆签名留念,父亲把他们的签名装裱,挂在家中客厅,几度搬家,都当宝贝收藏,已成了我家的珍藏之物。那上面有父亲与他们的合影,黑白照片早已泛黄,签名的字迹也已褪色。父亲过世后,我与妹妹先后远离老家,母亲年龄大了,与我们同住,也离开了老家。老屋还在,老照片也还在,连同我的日记本,尘封于记忆深处,永不褪色。

父亲后来还当过几届班主任,却没有哪一届有他第一次当班主任给我留下的印象深。惟记得有一年也是看学生出早操,眼睛不慎撞到生锈的门栓插销上,导致受伤做手术,在医院躺了好些天。尚未拆线,父亲就用一只眼睛在昏暗的病房看讲义。母亲生气地说:“你这样卖命,有谁知道,究竟为啥?”

病房里,倘若有学生来探望,父亲总是高声同他们谈话,探讨学术问题,那时他的声音还很响亮。在他声音渐渐不再响亮时,他依然与他们讨论问题,那时,他的眼睛很亮。究竟为啥?我从未问过父亲,也从未想过,只知道他始终是一位普通的大学老师。

 

外婆、父母、我与妹妹的五口之家,静寂流淌在我记忆中,时光过滤,淡淡的灰色映衬碧蓝天空与橙黄阳光。

儿时,以为外婆生来就那么老,父母不会老去,我与妹妹也不会长大。父亲未生病之前,每逢过年过节,他皆会亲自安排,我印象最深的是中秋与春节。

儿时好甜食,对中秋的期盼多是对月饼的期待。未到中秋,母亲买来月饼锁进食品柜,我和妹妹盼望着中秋早早到来。那一天总算到了,晚饭时,外婆说:“少吃点,留着肚子吃月饼哟。”那天的晚餐往往是粥,我们总是随便吃点便开始望月亮。有时,月亮尚未出来,父亲的学生就来了。父亲早已在窗前摆好小圆桌,母亲与外婆也已准备好月饼、核桃、花生、瓜子、水果……学生说:“白老师,我们好像回家了。”父亲说:“那就是回家了。”待学生走后,我们就要吃月饼,父亲说:“别慌,先看月亮。”旋即,他把灯关了,屋里一片漆黑。倘若有月亮,淡淡的月光映在小圆桌上,我们的脸上;若无月亮,父亲会点一支蜡烛,影影卓卓的烛光照亮小圆桌、围着圆桌坐着的我们,仿若昔在、今在、永在。

月光微微、烛光悠悠,一年又一年的中秋过去了。

年年春节,父亲皆要挂灯笼,也并非都是红灯笼,印象中,有一年挂的是黄灯笼,也不是常见的圆形或椭圆,而是长方形。春节时,整栋楼惟有我家阳台上挂着黄灯笼,没有别人家的红灯笼亮,微明的灯光、独特的造型在我印象中与小圆桌上的烛光同样温暖,这样的小团圆在我生命中也只有一段时光。

父亲刚任班主任的那年春节,邀请因家远没有回家的学生到我家过节。一位来自新疆的学生教我们跳交际舞,在小小的房间里,父亲迈着笨拙的脚步跟着我们旋转,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跳舞,我们笑他跳得难看,他也就不再跳了。光影流转,父亲用油漆刷墙的筒子楼老屋,还有他笨拙的舞步锁在1985年的光圈里。

童年的我不喜欢冬天,只喜欢春节。一到冬天,我的手脚就要生冻疮。大年初一,一家五口在父亲带领下,白天逛公园、赶庙会,晚上看灯会。那年初一,飘着小雪,我忘了戴手套。父亲穿着崭新的蓝色中山装,我与妹妹也穿着母亲大年三十给我们赶制的新衣。天很冷,父亲带我们在公园看马戏,一家人脸上洋溢着笑意。看完马戏出来,父亲又带我们下馆子。去饭馆的路上,父亲猛然发现放在上衣口袋的钱没了,搜遍全身,只摸到一些零钱,叹口气说;“哎,贼把我们午餐偷走了,今天吃不了好的了。”父亲便带我们去了一家小饭店,一人吃了一碗面。我用冻僵的手捧着那碗面,瞬间暖和起来,在热气腾腾的烟雾中,看见父亲的眼睛有泪滴下。后来,我再也未吃过那种味道的面。

父亲生病后,再无心为节日做准备,我们照样看月亮、吃月饼;逛公园、看灯会,但不再点蜡烛、挂灯笼。而今,偶尔看看月亮,小圆桌早已换成大圆桌,却再难看见月圆。

  十

父亲在世时,尚无互联网,也无手机,凭一张地图带我们游览了不少地方。虽说不是年年暑假我们都会旅行,但于我而言,夏天的味道就是旅行的味道。印象最深的是1995年我们一家四口的银川之行。

那是我第一次去北方,第一次看见那么高、那样蓝的天空,第一次走在沙漠中、骑在骆驼上,也是最后一次享受与父母、妹妹旅行的欢悦。我们在沙湖骑骆驼,父亲骑了一头身材高大的公骆驼,走在我们四人队伍最前面,他让母亲骑一头母骆驼,走在我们四人队伍最后面,我和妹妹在中间,骑两头身材小巧分不清公母的骆驼,一如儿时,我们去陌生的城市旅行,一家人排着队伍在夜间行走,父亲是领队人,像个将军,指挥我们。那时,我不惧怕黑夜。然而,父亲精心设计的四人骆驼队伍很快就被庞大的骆驼队伍挤散了,他不断回头看着不远处的我们,就在他回头时,一头骆驼撞上他的腿,父亲一脸惊恐道:“别亲我呀!”我用相机抓拍到那一幕。

回家给父亲看照片,我问:“你当时真害怕呀?”

父亲有些不好意思,笑道:“那会还真担心那头骆驼把我撞下去,说不定与我骑那头骆驼是两口子呢,你们还都在后面。”

母亲与妹妹也皆笑起来,那样的笑声在父亲生病后再也没有了。银川回来后,父亲说:“以后年年暑假,我们全家都去旅行。”翌年,他就病了。1998年暑假,我需去北京,也是第一次独自出远门,父亲欲交待他在北京的学生到火车站接我,已是成人的我坚决反对,父亲方作罢。北京回来后,看见父亲虚弱地坐在沙发上熬夜看“世界杯”。那时,他已患心脏病两年多,同年五月安装了心脏起搏器。年轻的我没有劝他早点休息,也不理解他为什么要带病熬夜看“世界杯”,也如不理解他在收音机里听到邓小平去世的消息后泪流满面。那年冬天,父亲就走了。春晚上,听到王菲、那英演唱《相约一九九八》时,潸然泪下,多年来,我不敢听这首歌。翌年,外婆也走了。我们的五口之家走散了,成了老照片,藏在我的相册里、日记中,偶有翻起,恍若走在深秋静寂的山岗,看一幅幅水墨画,风起,透蓝天空,一片橙黄,枯木与落叶挥舞最真实的梦境。

北京定居多年,没有雾霾时,天蓝得醉人,却再难有初见北方天空之感,没有父亲撑起的天空,更多寂寥、空漠。雾中行走,父亲为我点亮的那段行程掩映于光影中,时隐时现在记忆里重现,依稀点明我前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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