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层层叠叠的眼睑,黑白而锐化的画面打到她的视网膜。沉闷的撞击,女巫应声倒下,撕心裂肺的尖叫响起,女巫本人也无法确定那声音是不是自己发出的。她的毛发与身上的破布连成一片,像是一块用了很久的抹布。没有人知道她活了多久,一天不同时刻与她照面会看到她不同的外表,越是深夜,她就越是年轻,据说午夜时分她是七岁小孩的形象。昼伏夜出的习性使人们不曾见过她的此时,白日刑场上人们暗忖——女巫终于现出原形了。
有人对我说,我的远房表姐是巫婆。一开始我是不信的,巫婆不是存在于故事中的虚构人物吗?他添加更多细节之后,我彻底明白他在侮辱我。得到一个绝妙的机会,我把他的数学习题册藏起来——“老师,我真写了,可是现在找不到了。”“没带是吗?”“可能……我回……”“没带就是没写!”当他在课间被抄写自己名字一千遍的任务拴在课桌上的时候我路过他的桌边假装弯腰捡起什么东西——“哦!你瞧我发现了什么!”我把他的习题册递过去,“你从哪儿看见的?”“就在这里,地面上。”“不可能,不可能,我都找过好几遍了。”我记不清他又说了些什么,只知道他没有对我说一声谢谢,就径直跑到数学老师办公室。——“老师,你看,你看我写了”,他边说边翻页,胸脯没有节奏地起伏着,他看到了61页到64页的缺失,他看到了笔直的撕开的痕迹,那是我用钢尺留下的,撕的时候相当认真。——“不,这是怎么回事儿?我写了!老师我写了!这一定是……这……是罗一干的,一定是他。”我得知他对我的怀疑后,内心不由得被气愤与狂喜填满,气愤在于如果不是我干的他也一定会对老师这样说,而狂喜——“来,罗一,老师问你,你是不是撕了G的作业。”“我没有啊老师。”“好啊,G,你自己不写作业就算了,还破坏习题册诬陷别人。”他后来还被逼向我道歉,我并不高兴,为了不表现出高兴,你最好压根不高兴。刚刚想起G的名字好像是四个字,我忍不住笑了。
房间里一股酸味,还时不时冒出消毒水味。我看见她在角落里拉小提琴,脸朝着墙,面壁思过一样。“你是W吗?”她没有回答。“那是替身。”这时,从里屋出来一堆……不,她大概就是我的表姐了,身穿结构复杂的垃圾的我的亲爱的表姐。见到她以后,她的表情没有太多变化,走过来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我借此找到了气味的源头。交谈中她提及自己的面瘫,我也听出她言语中渗透出的自卑情绪,其实她长得很美,长得和我很像。
在那之后G还一直有意和我接近,流露出一种害羞男孩的可笑情绪,他的这种情绪能带给我多大的欢愉呢?不如餐桌上的美味食物,远远不如。他的座位调到我的斜后方,课间能听到他的笑声,某些老师的课上他也会悄悄接话。在我看来,他是说给我听的。可能他们男的都觉得自己挺幽默的。有一次,在我们学完二元一次方程组的那个课间他说:“有偿做题服务!快来看啊——价格公道,童叟无欺,一元一次方程一元一次,二元一次方程组二元一次,如我不会,原价返还!”我在纸上胡乱写了三个方程组,大概是三元二次的,递给他以后,我看着他皱眉、咬牙、抓头发,“做不出来就原价返还啊,三元两次,一次一块五,三次四块五,我把零头抹了就四块钱,给我吧。”我伸出去的手里多了一块巧克力,“我只有这个,真的没有钱。”“我不吃巧克力。”“你不能吃吗?”“我……你才是狗呢!”我把巧克力往地上一扔,踩着鼓点就出去了,其实是去厕所。我也觉得他并无羞辱我的意思,逗他玩儿呗。
屋里竟然有阳光而现在是凌晨一点,表姐告诉我屋里养了一个小太阳,“我牵出来给你看看”,她从破布外衣的口袋里掏出墨镜,像扔暗器一样扔向我,正好给我戴上。能透过这个镜片的光实在有限,黑暗中打开隐匿的空间,钻出一片二维的“太阳”,表姐手中有无形的线牵引它。“所以,这就是太阳吗?”“一种比喻。”等到“太阳”回归隐匿空间,我们摘下墨镜,她面无表情地发出笑声,滑稽中又有几分骇人。顺着她伸出的手指,我看到天花板上布满了鞋印,蓝色的印迹风干下落,“空间啊——你知道有更多空间并不存在,时间啊——我已经告诉你它并不连续。”我好像可以承认她是巫婆了。
老师在讲台上演示,她从圆形纸片中剪出一个扇形,说这个扇形很像三角形,然后就用三角形的面积公式把圆形的面积公式推出来。我非常不买账,这不合逻辑,只是因为像吗?像就一样吗?课后我回头问G,他愣了一会儿,然后按照老师上课讲的给我复述一遍,poor kid!随后,我的大脑屏幕中开始进行思想实验,一个圆,具象化成为森林中的木桩,上面满是一圈圈的年轮,有意思。我把这些圆的周长展平,它们变成一条条直线,我把它们排成三角形的模样,三角形的底边是原来圆的周长(2πr),三角形的高是原来圆的半径r,这样代入三角形的面积公式——底×高÷2——πr²。这也比老师那种做法强吧!可我突然想到——“足够小”,什么是足够小?圆的半径突然散落一地,“你们是三角形吗?”或许是,但它们没有回答,只是一个接一个排起队来,我从队伍的侧面看来,每条半径的身高都是r,而他们排出队伍的长度则是圆的周长,这样一来——长×宽——πr²。这下子我肯定比老师强多了!我对脑海中的实验人员们脱帽致意,“你们真棒,纸片好薄,半径们也好瘦呢!”
“因果关系的载体是不是时间的连续呢?”我陷入这样一个问题中,等待表姐给我一个答案。“是这样的,所有涉及先后的逻辑关系都是这样。”“如果像你所说的,时间不连续,那逻辑关系也会被打碎,这样的世界肯定会不稳定的。”“不稳定吗,逻辑完全不存在也不会不稳定,我们是信奉这种逻辑只是因为世界向我们展示了这种逻辑而已。”“真的吗?”“现实中的我们适应现实中的逻辑,而梦境中的我们也会全盘接受梦境中的荒诞啊。人的大脑只会做一件事,那就是顺从。”她打个响指,天花板裂开一个大口,口中吐出一个笼子,笼子里盛满兔子和鸡,在笼子落地之前,我已经把它抽象成一个二元一次方程组,并回忆起求解x和y的方法,几根线在常数之间交错相连,活像一盘拔丝地瓜。“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表姐字正腔圆地说。“兔12,鸡23。”我答得很快,如果我旁边有个主持人的话,他一定会冲上来拥抱我,大呼“你是个天才”!可我的表姐并不会这样,她的表情依旧冷漠,“各几何,说明这是一个几何问题。”“你如此冷静地说出一个笑话,你说的应该是冷笑话。”“立体几何——”表姐说出了第一个咒语,笼子上的锁一下子化为齑粉,冲出一只两个头的兔子,它肩头还插着一对鸽子的翅膀,“这是魔术师的失误”,接着是一只四条腿的雄鸡,走到我面前挺起高傲的头颅打鸣,就是这鸣打的还不如打嗝响呢。“这是转基因?”“想吃炸鸡腿吗,妹妹?”
拍毕业照时,我站在最后一排,还是有些害怕,我真的搞不懂为什么级部里所有学生都被安排站在一个并不稳固的铁架子上合影。拍完以后,站在最后一排的我就得目送前面的人散去,如果我是个诗人,也可以写首诙谐的川柳感慨一下,不是也不可惜。人群都往四处散去,只有G一个人在下面往上看,他看着我——更像是瞪着我。我独自站在最高处,看着他靠近我,一步一步带着铁的颤动,我竟然像是一个旁观者,看着他把我推下去。我摔进花坛的绿叶中,落入隐匿的空间。整个人动弹不得,这个空间拥挤得很,只有思维可以运动,我开始思考——我是谁?我连自己的性别都想不起来,回忆中的一切都自相矛盾。从最后一排摔落的我,是一个在小学生中还算高大的男生,我叫“罗一”,曾经多次戏弄G,我莫名讨厌他,他也肯定讨厌我,才把我推下来,气急败坏了。说到戏弄,我想起自己楚楚可怜的表情,数学老师根据我眼神中单纯的光芒闪烁和长长的睫毛判定G的罪行,这时候我产生第一次性别怀疑,或许我从那刻开始变成了一个女孩,别人都叫我“罗伊”,转到这个班以后,G就一直有意接近我,吸引我的目光,为显示自己并不存在的幽默感和无形的智慧,还编故事逗我,说我有个巫婆表姐……逻辑链好像在哪里断开了。
室内盘旋着六七只乌鸦,我的表姐开始叨念成篇的咒语,“魂入锁,身如魔,星移沙落空蹉跎……”我听不懂她说的什么,可能是为了押韵现编的。她手中拖把棍搅动着粘稠的液体,液体越来越不像液体,散发出浓重而刺鼻的消毒水味儿。在她的指挥下,我把树根慢慢加到大锅里,气泡不停翻涌,我感觉自己的胃里大概也是这样。火力一下子猛了起来,把剩余的液体逼到空气当中,又平添一股酸味。锅里剩下一些泥泞,“我可以用它造人”,我心想这也不是什么巫婆,就是一个爱好手工的女娲粉丝。“我能捏一个你吗?”“能。”我没多想就直接答应了。
我感觉挨了一棍,倒在地上。抬起头来,睁开眼,一个黑白的世界,刑场吗?我在历史课本里见过这样的断头台。
“表姐,我能问你个问题吗?你为什么穿这么个破衣服呢?”“里面有隐匿的空间。我感觉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这样容易逃脱。”“你造人是为了做替身吗?”“是吧。”“那你竟然捏了一个我?”“按照你的脸,可性别是男。”我们喝了几杯茶,没说什么话,凌晨三点,现在表姐的形象是三十多岁,细细品味有一种成熟之美,我长到三十多岁也会是这样。“你想看看隐匿空间吗?”她站起身来,把破衣服脱掉,然后往天上一扔,衣服在空中拓展,下落过程缓慢至极。表姐做起了柔术中的动作,首先是下腰,然后手掌与脚掌相接,整个身体连成圆环。我惊呆了,看着她这圆环在空中悬浮,“别愣着了,我快撑不住了。”“我应该?”“钻!”我鱼跃而入,扑倒在一张柔软的床上,进入不知谁的梦乡。
女巫青筋爆出的右臂举起,口中冒出一句法语,“n'est-ce pas?(不是吗?)”人们的议论声中,女巫像是一道黑色的射线,乌鸦被装进枪膛射出的轨迹,负片上太阳放出的光线。射线上出现无数的巫师(有男有女),形态各异,共同点是都穿着破布衣服。在人们的惊呼声中,他们紧密地聚在一起,接着抽象成一条条等长的黑色线段,人群改变的观看的视角,黑色矩形映入眼帘。刽子手的吓得趴在地上站不起来,传闻说他发疯了,回家后没日没夜研究数学,三个星期以后劳累过度而死,对数学的唯一贡献是留在自家墙壁上的复杂几何图形。
我接受了自己的身份,罗伊,新转到六年一班的学生。校服还没到手,我穿上新买的裙子,在班会上对同学们说,很高兴见到大家。如果我的生活是一个故事,它的展开方式的确特殊——乱序排列的时间切片。我在深夜里发问,“逻辑究竟是不是一种逼着你承认它存在的东西?”又想不通这个问题到底如何钻入我的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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