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香农弥望
创造之质
村子安静地好像脱离了时间的管控。蓝楼站在窗边,对这件事感到荒诞不经。
蓝楼想起百年前的一次战场上,一位失血过多的孕妇倒在丈夫身边,胎儿似乎知道母亲在濒死的边缘,在腹中如鱼脱水般挣扎,小手不断地从肚皮上鼓出,好像要穿过这层薄薄的屏障向外求救。
“啊,你好吗?要活下去啊!”当年跟那个胎儿说过的话又从尘封的记忆中抽出来,令蓝楼全身一阵战栗。生命始终是最大,最要紧的。最终胎儿奋力的挣扎,拯救了母亲。两人都在战役之后活了下来。
蓝搂回忆起与那对母子一起生活的日子,心头暖意融融,那是他自曾易之后第一次光明正大地与人一起生活。他离开碧呦的房间,走到屋脊上,冰火鸟见他出来,立刻蹦过来,他翻身而上,在冰火鸟耳边低语几句,冰火鸟发出短促的啼鸣,在黑夜中发出耀眼的光芒,如彗星一般划过天空,朝东方飞去。在广阔天宇下,那光只如豆星一点,很快掩埋在 乌云悄然设下溽厚的屏障中。
妮妮溜嗅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气息,却顾不得琢磨,它快活地在桌子上滚来滚去,经历的事情越多,心思越发灵敏,身手越发灵活,它试图表演跳跃,像球一样,只弹起了一点点,就引起一阵惊喜的嘘声,听到这声音她全身都颤抖起来,被人关注感觉太好了。
一只铁皮手电筒如同舞台聚光灯一般,照亮妮妮溜滚动的身影,星琦伸长脖子坐在光圈外,目不转睛地看着妮妮溜。
黑暗中泥塑们不服气地嚷嚷开了。
“我还从没在黑黑黑黑的夜里见到星琦,真让人惊讶,他居然独自偷跑出来。”波币盯着他满是阴影却眉目分明的脸。
“他变了,他不乖了。”田田老成地说。
“这样就不乖吗?那我们很乖了,天天呆在同一地方,从来不走来走去。”宅仔自鸣得意。
“你又傻了一分。”波币叹了口气。
“不好吗,我很开心,我很乖。”宅仔乐呵呵的。
“瞧它得意洋洋的样。”陌索厌恶地冒出一句。
“谁?”宅仔没反应过来。
“你说话太难听了。”波币说。
“我记得星琦可从来没这么说过。”田田道。
“他吸收了星琦对这个世界的潜在敌意。”方格回答。
“破面具!”陌索回敬道,“你以为你是谁?”
“我代表星琦对现实的观察。”方格平静地说。
“你怎么骂人呢,”田田叫起来,“星琦从来不骂人。
“他心底有隐藏的憎恨啊,只是没被你吸收。”方格继续说。
“我们呆得太久,太无趣了,哪里有这块活蹦乱跳的泥快活呢。”波币又悲观地叹道。
妮妮溜听到这话,停住不动了。
“长吉,蓝楼去哪了,好想他。”波币喊道。
“见他又如何,能改变我们的不是他。”陌索说。“是有生命牺牲自己与我们交换还是纯粹的心的奉献,哪种能让我们如蓝楼般重生?”波币问。
图文无关“你们愿意让星琦葬身火海令我们重生,还是等待着心的奉献?可是就像蓝楼所说的,纯粹之心的奉献没被验证过是否有效。而心甘情愿的以命换命却是蓝楼和虎子都证明了的。”方格直接说道。众人陷入沉默。
“我看还是算了,就这样也挺好。”宅仔说。此刻毫无知觉的星琦正对着妮妮溜哈哈大笑,因星琦毫不保留的笑容,愉悦的情绪扩散使得那隐藏在木屋角落里的黑暗也仿佛涌动生机。
“还是一个孩子,不是历经艰苦受尽磨难的大人,还有大好的青春和远大的前程在等着他。”波币说。
“以他泥塑的天赋,以他细腻敏感的心灵,成为一个和平年代里的成功人士应该不难。”方格说。
“以他探索幽微的能力,延续创造之神的光辉,也未为不可。”长吉仿佛看到星琦的未来。“合着我们就该被定在这里,被大人厌恶地扔掉?”陌索冷幽幽的话语飘来。又是一阵沉默。
“是啊,我们怎么办啊?”田田哀嚎一声。正此时,星琦手捧着妮妮溜,专注而虔诚地注视着,大家都知道星琦是在思索妮妮溜的塑形问题。妮妮溜顿时全身紧绷,一想到一旦定形,自由便被抽离,但是不造型则永无做人的机会。
它害怕失去自由,但也不甘永是泥的模样,想起丰姿绝世的蓝楼,不禁下定决心要舍身取义。
“哈哈,这泥紧张得好像要上断头台似的。”波币揶揄道。
其实紧张的不仅是妮妮溜,星琦已经从蓝楼知道前因后果,他抬眼扫视着桌上的泥塑,知道等待妮妮溜的将是什么?
“如果你愿意让我塑造,就从我手心滚到长吉那里,如果不愿让我塑造,就滚到宅仔那里。”星琦说。
他松开手,妮妮溜翻滚着身子,星琦的话语再次传来,“我无法保证能将你塑造成蓝楼那样美的样子哦,所以你要考虑好?”
此时的星琦不再是家庭里的乖孩子,不再是需要碧呦帮忙的好朋友,也不是思念母亲畏惧父亲的儿子,他仅仅只是他自己,独立于天地间,自由飞驰着思想,以精巧的心思建构着一块有生命的泥的未来。是构建而不是掌控,真正有创造力的艺术品从来都是物我合一,从来都是彼此造就。
如果说长吉它们是他无意识状态下的作品,那么妮妮溜的构建是在清晰的意识之中,对生命新一轮的领悟。他会想起蓝楼的风姿气质,想起冰火鸟的神奇瑰丽,想起母腹中他的血亲手足,如何在这洋洋大千世界中形成了独一无二的“我”。
那种幽微奥妙唯有双手专注于创造时才会表现出来,与妮妮溜自身的生命力相互融合,原来它们所不知道的,它们无法动弹的过程并非是以自由为代价的禁锢,而是正进行着“我”与“非我”的融合,是我的临受与自然的临受与创造者的临受进行合一的过程,这样的过程必须沉静无碍,必然凝固不动。所以星琦进行的创作过程,星琦倾诉的陪伴过程就是“牺牲”,就是身心的奉献过程。只是量变还未到达质变罢了。
长吉突然心中一动,却无法捕捉到那一闪而逝的灵光。妮妮溜踌躇着,未真正离开星琦的手,正要行动,突然,一声突如其来的闷雷从天际响起,星琦全身一抖,霍然站起来,接着又一声轰鸣从头顶上传来,他迅速抓起妮妮溜,“要下雨了,这事以后再说。”轰隆隆,雷声大作,星琦忧愁地望向被屋顶遮盖的天际,“也不知道我妈怎么样了,暴雨会不会阻扰蓝楼?”
星琦想起母亲,心中的恐惧担忧一瞬间冒出来,语无伦次地道:“天亮就没事了,明天早上我就去告诉爷爷奶奶,不管了,被怀疑就被怀疑吧,被责骂就被责骂吧,没什么了不起的,没什么承受不了的。”
星琦慌慌张张地推开椅子,将妮妮溜紧紧抓在手里。
看了一眼其他泥塑,满怀愧疚地说,“只能像往常一样让将你们丢在这间小屋了,你们不要怪我啊。”
妮妮溜摇摆了两下,算是帮它们回答。
一声巨雷响动,星琦陡然直起背,急忙往门边迈步,一个闪电照亮了黑糊糊的窗棂格子,如同照亮一扇闲置已久的监狱。
星琦打开房门,离开之际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在闪电中变得突兀的泥塑们,心中燃起第一次见蓝楼的恐惧,迅速关上木门,往大屋狂奔。那些泥塑们到底有没有怨过他呢,他的意识在奔跑的步伐中依旧冒出来。
不多时,夏夜的雷雨便滚滚而下,聒噪而静谧的夜晚退去,铺天盖地的暴雨和怒气冲天的响雷变换了天地舞台,云层之上,仿佛有一个巨人占据了雨之外的所有空间,连声音的缝隙都被雷鸣和闪电堵住了。
雷雨之下
“盈满天地的雨啊,生机勃勃的雨啊,诞生一切又毁灭一切的雨啊,下吧,下吧,一直下到永远永远!”波币精神焕发地大喊。 “等到大水把我们全部冲走,你就不会这样说了。”陌索冷冷地说。
“自由,自由,自由多么难得。”波币几乎哭了!
“我喜欢下雨,喜欢雨点穿过我的胸膛,我知道你也喜欢。”宅仔说。
雷鸣把最后一句话掩住了,但是不妨碍它们相互听见。
轰隆隆,这狂暴的声响,让泥塑们沸腾了,狡黠的闪电毫无顾忌地咧开嘴,割裂着天空,雷鸣就像隐藏不住的狂笑,从天之光唇中爆破出来,呼唤着地上的生灵勇敢的抬起头来。
自然的力量从镂空的窗格子里涌进,狂风夹雨带来强有力的召唤,唤醒了泥土们日渐沉迷的感知,它们怀着激荡而勇武的精神,挺起,仿佛只要稍一抬眼就可以蹦回到那自由生长的天地。
“我多想离开这里,到那暴雨中,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陌索激动起来,“可是,多么该死,我动不了,动不了。”
“雨冲到我身上了,我全身都湿了,这样就很好,很好呀!”宅仔乐呵呵地说。
“我也是,多舒服啊,我想起了我还只是一堆泥时的日子,真怀念。”田田心情大好。
“我们本来就属于自然,内心涌动着狂风暴雨,”方格说,“这正是适合我们的。”
“那该死的,我们干嘛要到这里来,被那小子捏成这样,我当初是怎么想的。”陌索没好气地说。
“是啊,是啊,”田田赞同着,“为什么呢!”
“因为你不甘心,不甘心同没有生命力的泥混在一起。你的骄傲必然让你出来,做真正的自己。”方格解答。
“你觉得矮人是真正的我吗?笑话!”陌索嚷道。“至少你是人啊,哇呀呀,好舒服啊。”田田冲着背后的雨水大喊,几乎忘记自己只是一只蚂蚁。再渺小卑微的生物只要感受到大自然的威严可畏,都会忘记自身的限制,变得无所畏惧。
这些泥塑一方面保持着属自然的天性,一方面因为星琦情感的注入,拥有了一部分人性。随着与星琦交流的深入,它们人性的一面会越来越多, 陌索分担着星琦的负面情绪,是星琦苦苦压抑的部分;波币代表对自由的追求,是澄澈的胸怀,昂扬的豪气;田田是自我保护、渺小柔弱的心理反射;宅仔是封闭式自我安慰与空想;至于方格,它代表现实的洞察,是孩子处世所需要的聪明才智;长吉是星琦独处时内心幽微隐秘的情感探索,是其与身俱来的天赋。
如果单论人格,到底哪种是真实的星琦,很难定论。
将来如果长吉占上风,那他可能与世界格格不入,与众不同,即便因此孤独,也能体验不一样的人生,获得不一样的成就;如果陌索占上风,他可能陷在情绪里,在情绪漩涡里兜转,不要小看情绪,不良的情绪可以伴随一个人的一生,使他迷失,愤怒,不安;如果波币占上风,他能最终走出旧时的束缚,活出热情鲜活的未来;如果田田占上风,可能十分顺从却自卑,乖巧又圆滑,也可能自私自我;如果是宅仔,那就是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乐天派,自我感觉良好,容易固步自封;如果是方格,他可以成长为一个机智聪明的人,懂得应对环境,也懂得保持自我,既可以看清自己的立场,同时能顾及别人的处境。
星琦到底会成为怎样的人,泥塑们将来命运如何,皆是未知。
夏夜的雨似乎永无止境,如密不透风的墙,爆破的雷炸得黑暗的天空裂开一道道口子,这一道道口子闪烁着令人胆颤的刀之锋芒。星琦拱起双腿坐在床上,手捧着妮妮溜,想要极力忽视暴雨倾盆带来的战栗感。
雨声、雷声挟着电光撞击着窗玻璃,铁窗像被烧着了似的岑亮,又急速被浇灭,如此反复,不知疲倦。星琦内心深处被这蓬勃涌动的自然之力震撼,心怀深深的好奇。同时,对雷雨和黑夜所怀的恐惧也紧紧扼住他的喉咙,使他呼吸困难。他本能的知道,一个孩子如果没有这片屋瓦的庇护,雷雨闪电很可能会要了他的命。
妮妮溜听到他紧绷的肌肉下面,血管快速跳动的声音。手颤抖着,胃在难受地咕噜咕噜直叫,这是人体为了适应危险处境下的生理反应,与平时感觉完全不同。在这种情况下,妮妮溜对星琦一点同情都没有,它反而觉得很奇妙,人体竟可以如此变化多端。
开心时,如同被树叶覆盖般轻盈;伤心时,好似流淌在冰冷清寂的深泉中,此刻,妮妮溜觉得自己被一团厚重得无法挪动,汹涌得不断激荡的云团覆盖着,云团把热气从无数气孔里散发出来,而气孔的源头,是星琦如同烈日般热烈澎湃的心脏。妮妮溜感觉到他心头恐惧的同时,也感受到活着那股新鲜劲儿。
天地间肆虐的暴雨突然撬开了他的心扉,一种从未有过的崇高而澎湃的情感在心中激荡,“妮妮溜,如果蓝楼能救我妈,我愿意换命给你们,让你们自由。”星琦抱着妮妮溜如此承诺,他的目光在闪电中闪烁,透出奇异的令人不安的光芒。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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