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婉兮 图/网络
1
“从此后，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故事一般只讲到这里。
作者停了笔，观众散了场，少有人会想跑进婚姻里去一探究竟。年轻人不感兴趣，年纪大些的，则明白后来的故事并不美。
想当年，郭靖和黄蓉也被祝福的目光一路簇拥，飘然往桃花岛而去。
岛上的日子，金庸先生却不肯仔细描述，只用三言两语一笔带过：他们成了亲、有了孩子，日子过得很平静。
等夫妻俩再次亮相江湖时，时间已经过了十多年，灵动俏丽的蓉儿，也仿佛变了一个人。
那是她和少年杨过的第一次相见。
彼时穆念慈已死，杨过孤身漂在江湖，衣衫褴褛食不果腹，也常受人欺压，混得像个小乞丐。
那种凄楚可怜的模样，一下子就把郭靖的心揉碎了，所以他决定收养故人之子——哪怕杨康生前作恶多端。
黄蓉却不太喜欢杨过。
因为他实在太像他爹了！
相貌英俊油嘴滑舌，话里话外地讨便宜卖乖，且又和欧阳锋暗中牵连，仿佛埋下了一颗不定时炸弹。
更何况，黄蓉自己还是杨过的杀父仇人！
把小杨过带在身边，多少有些养虎为患的可能。
总而言之，杨过的一言一行都会把黄蓉带回不愉快的从前去。
可又不便违逆丈夫的侠义之心，最后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接纳，同时又不动声色地耍了个小心眼：
她自告奋勇要做杨过的师傅，但只教些四书五经，拳脚功夫一概不提。
“此人聪明才智似不在我下，如果他为人和他爹爹一般，再学了武功，将来为祸不小，不如让他学文，习了圣贤之说，于己于人都有好处。”
这番思量不无道理，黄蓉心思缜密，自然会对杨康之子处处设限时时提防。
但对年少而不明真相的杨过来说，这显然是不公平的。
后来发生许多事，杨过辗转去到全真教，被上上下下一众臭道士欺负，日子仿佛泡在苦水里。
我们看得潸然泪下，心里暗暗记下一笔账：黄蓉对杨过，是有所亏欠的。
而亏欠了第一男主的人，天生就会带着些原罪。
2
为人妻为人母的黄蓉，真的不太讨读者喜欢。
那时候，郭靖打算把郭芙许配给杨过。黄蓉一听，立刻脸色大变：我不答应，芙儿怎么能许配给这小子？瞧他将来能不能有出息再说吧。
若干年后，杨过在英雄大会上出尽风头，击退金轮法王师徒。郭靖欣喜至极，便在庆功宴上再次提起结亲之事。
这回，黄蓉的态度软和许多，对杨过改观不少，自然也允了这桩婚事：“过儿人品武功都好，我也是欢喜得紧呢。”
俨然是一副“嫌贫爱富”的丈母娘嘴脸，与当年那个不顾一切去追寻爱情的蓉儿判若两人。
谁料此时的杨过，已对小龙女情根深种，张口便要娶姑姑为妻。
徒弟和师傅产生了男女之情？
大约就是男学生与自己的女老师相爱，今时今日仍觉惊世骇俗，更何况礼教森严的宋朝？
也是黄蓉劝退了小龙女，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仔细分析了一番利弊关系，最后竟把小龙女“逼”得悄然而去。
看到这里，读者们不由掩卷叹息，黄蓉变了。
从前不是这样。
当年她离家出走闯荡江湖，与早有婚约的郭靖两情相悦，可父亲反对，江南七怪也把她骂作“小妖女”。
她浑不在意，“夫妇自夫妇，情爱自情爱，小小脑筋之中，哪里有过什么贞操节烈的念头？”
少女时代的黄蓉，也曾不惧世俗，只把自己的内心感受放在第一位，根本不在乎他人的眼光看法，和小龙女成倒有几分相似。
但十几年后，黄蓉的世界观和价值观，都已经被江湖重新塑造过了：
她由一个无拘无束的“小妖女”，进化为了端正庄严的郭夫人，自然而然地接受并主动维护主流价值观，乃至成为所谓的“封建卫道士”。
这或许就是成熟的代价。
3
讲真，黄蓉并非完人。
其实在《射雕英雄传》中，她的小心眼和护短就已初露端倪，可大部分读者，都会有选择地忽略了女主角的性格瑕疵。
到了《神雕侠侣》中，主角光环已然褪去。黄蓉的聪明也就被解读为精明，那些小计谋小心眼也通通被视作狡诈，多少会有些面目可憎。
还有就是，她嫁了人、当了妈，眼里想的心上装的都渐渐变多，灵气自然也在渐渐消退。
婚姻和家庭，极容易抹去一个女人的轻盈。
有个细节，发生在英雄大会之前。
当时，黄蓉已经怀上了龙凤胎，身子大不如前。郭靖劝她把丐帮的大小事务都交给鲁有脚，好腾出精力来专心养胎。
黄蓉却回答：“丐帮之事，我本来就没多操心。倒是芙儿的终身，好教我放心不下。”
对那个被自己惯出来的草包大女儿，黄蓉简直操碎了心。
平日里咋咋呼呼刁蛮任性也就罢了，可她作死起来，竟挥剑砍下了杨过的一只手臂……
当爹的郭靖恩怨分明性情耿直，即刻便要斩下女儿的手臂向杨过谢罪。
当娘的黄蓉自然不肯，她从丈夫手中夺过女儿，马不停蹄地找地方安置，然后满腹愁绪地思索该怎样调解矛盾：既能平息丈夫的怒火，又能护女儿周全。
在这一段中，黄蓉的表现坐实了“护短”罪名，其形象人设似乎也在全面崩塌。
可那些做了母亲的女人们，却都啧啧一叹：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
当妈的，谁不是把儿女安危放在首位？那一瞬间，什么江湖恩义大道理都只能先靠边站，先救下孩子再说！
身为母亲，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
哪怕它不那么正确，哪怕此举会招致千夫所指。
4
杨绛先生有言：我最大的功劳，是保住了钱钟书的淘气和痴气。
这句话，几乎能严丝合缝地套用在黄蓉身上。
中年的郭靖，依然不改天真少年气，为人淳朴待人真诚，不见一丝油腻气息。
见了杨过，恨不能掏出一颗心来，把满腔情谊都真诚奉上。谁料对方已知悉父亲死因，正憋着一口气来寻仇。
黄蓉急得团团转，可郭靖浑然不觉，反而邀杨过与自己同房而眠，坦坦荡荡根本没有防备之心。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是初初踏入江湖的耿直少年啊。
黄蓉却早就褪去少女时期的娇柔天真，时刻提着一颗心来观察四周，眼里充满猜疑，脸上也布满焦虑。
说到底，郭靖那颗纯粹的赤子之心，有一大半是黄蓉成全的。
侠之大者背后，是妻子殚精竭力稳定后方，把家庭内部的大部分风风雨雨都一肩扛起。
单说龙凤胎出生那一段吧。
当时蒙古大军来犯，郭靖忙于御敌身受重伤，黄蓉在烽火狼烟中生下孩子，月子还没来得及做，又匆忙下地去寻找被掳走的小婴儿郭襄。
那一趟也惊险至极。
黄蓉拖着产后的身体，与金轮法王恶斗、跟李莫愁比试，还在绝情谷中斗智斗勇，说是殚精竭力也不为过。
小龙女全心全意只是深爱杨过，黄蓉的心儿却分作了两半，一半给了丈夫，一半给了儿女。
女人一旦有了家，就生出软肋与盔甲，免不了要与生活、命运缠斗，便会隐约露出些狼狈不堪来。
黄蓉的身不由己，几乎是已婚女人赤裸裸的写照：操心丈夫孩子，打点丐帮事务，还得关心女儿的情感状态和终身大事……
一千多年后，江湖变为职场，刀光剑影隐藏到了言笑晏晏中。
“黄蓉”们扔掉长剑卸下戎装，但又拿起另一种武器，奔波在另一个战场。
5
据说许多人都不太喜欢中年黄蓉。
当少女感远去，黄蓉也在不知不觉间沦为贾宝玉口中的“鱼眼珠”，不如从前那般光彩照人，甚至还有些面目可憎。
但恕我直言，怀抱此种想法的人，其实很肤浅。
因为他们也犯了一种名叫“少女崇拜”的病，只肯拿眼睛去看年轻女孩的娇俏明媚，却从不用心去感受成熟女性的别样魅力。
黄蓉这个角色，横跨金庸两部巨作，完成了一个女人从成长到成熟的全过程。
所以，她的身上，不可能永远都是少女的纯真。
所谓护短、狡诈与精明世故，就如悄悄爬上额头的皱纹那般，是岁月对人类的必然作用。
或许不那么光鲜可爱，但却是真实的人生与人性。
只有深刻理解过婚姻和生活的人，才能从中年黄蓉身上看到悲哀，却又从悲哀中品出难得与美好。
更何况黄蓉也并非平庸妇女，守卫襄阳时，挺着孕肚的她大义凛然：“靖哥哥，是襄阳城要紧，还是你我的情爱要紧？是你身子要紧，还是我的身子要紧？”
金庸写江湖事，其实也有意无意地描摹世间夫妻，而其中最圆满完整的一对，非郭靖和黄蓉莫属。
他们年少相爱，历经层层磨难结合，而后生儿育女彼此陪伴，乃至双双殉城而亡，完成一个有始有终的侠义故事。
犹记得那个傍晚，晚霞布满了半片天空。黄蓉与丈夫并肩而立，只见他英风飒飒，心中不由得充满了说不尽的爱慕眷恋之意。
到了这里，一切就都值得了。
遗憾的是，现实中的“郭靖”寥寥无几，绝情谷主“公孙止”却比比皆是。
眼看着妻子花退残红，嫌恶便满满地生出来，不由要把目光瞥向年轻貌美的“小翠”，全然欣赏不了步入中年的枕边人。
这样的婚姻，不失败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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