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一次回到了那个世界。
从梦境电梯里走出日光灯密布的通信电话售卖中心,人们忙忙碌碌的,还有人在咨询,还有产品在售出。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像一片遮天般巨大的黑幕,夜色让人有一种窒息般的痛楚感。而后便是暴雨,雨下得越是疯狂就越是告诉我这么一个信号:我以往一旦踏入这个世界便义无反顾走向的目的地,那个从梦境电梯走到回家的蛋形旋转光圈的距离,如今已经太过遥远,而我却注定要在这个我屡屡拜访的世界熬上一个夜晚。
我知道我曾经唯一的挚友宫林就在这栋楼的顶层办公,如果我能见到她,如果恰好她也愿意见我,我们把过去的记忆彼此一起抹掉,那么这个世界就会像头顶的黑幕落下的时刻那样,瞬间消逝,我便再也不用做梦回来了。我心里像是有千万只手在摩擦和挠抓,让我感到尖锐的疼痛,而且是一种自我在极度柔软毫无保护状态下的感受到的疼痛。
我和宫林,在十二岁的时候成为彼此最为亲密的朋友,我们的友谊从一起看《天地无用》,一起交换日记,写着有流川枫,藤真和仙道的《灌篮高手》开始,连学校的老师看到我都能立刻想到宫林,看到宫林,也能立刻想到我。然而在和宫林交往的漫长十年岁月之后,我们长大成人,随后又悄悄地过了十年。同样漫长的十年,不论是分开还是共度,一个都是她,一个没有她。我们完全的断绝,无缘无故的断绝出现在我的婚礼之日。宫林接到请帖后淡淡地回复我:“不好意思,我太忙了,我那天要加班,不能参加你的婚礼了。”我几乎不假思索地删除了她的号码和一切的联系方式,虽然之后她曾电话问起我的生活和工作状态,但那声音,却遥远得像我的一个客户的客户,只是客套地跟你了解一些无关紧要的现实。
面对着室外漆黑而凶狠的夜雨,我裹紧了衣服,在有些过于明亮的乳白色瓷砖铺成的大厅地面发出孤寂的脚步声。通往顶层办公室的电梯闪耀着镜面特有的尖锐光芒,但在身后黑暗浓重的背景的衬托下,镜面中的我,没有了一贯出类拔萃的外表,没有了那种优质少女的瘦削,挺拔和自信,取而代之的,只是一个有气无力,哆嗦在异世界的无力的女人,失去了让人羡慕的全部因素。
十五岁时候的我,已经开始展露出超出一般人的智慧和美貌。我不仅全科优秀,还活跃在学校的各个舞台,主持人、辩论会、航模展、合唱队、舞蹈团。从那个时刻起,三年前和我貌似双胞胎,无论外表还是学习,几乎完全类似于我的宫林开始经历青春期的诅咒,她的头发变得很油,即使每天洗头也无法避免会产生让人厌恶的油腻感;她开始疯狂地长出青春痘,不知所措的宫林开始在街边小店里购买廉价的散粉和化妆品遮掩自己可怕的脸;她文化课渐渐跟不上,还和一个全班最帅的男孩子成为了同桌,很大一部分时间,我都能在埋头做题的间歇,通过课堂略有遥远的距离看见她趴在课桌上假装生病却偷偷看着那个男生的可怜模样;而宫林的体育成绩也开始直线下滑,她跑步的模样,简直像一只笨重又滑稽的企鹅,而我们一起打羽毛球时,我发的球她也再不能和以前那样轻巧地接住了。
可是我没有要离开宫林的意思,她是唯一那个可以和我互换彼此的存在,十五岁的我,似乎无视了宫林全部的变化,还是对她那么亲昵。十五岁的我,虽然被学习和社团活动占据了很多时间,然而我每天还是约宫林一起回家,只是有时,社团活动结束的太晚,天都黑了,宫林也不再等我了,而是选择和其他高个子的女生们一起回家了。她甚至没有告诉我她得了甲亢,身体的新一波异常让她有多么多么难受。她在更成熟更高个子的女生们那里哭诉她对同桌男生的暗恋之苦,而我,还单纯地连班里女生有列出的年级帅哥排名表这件事都一无所知,更不可能会爱上谁。
电梯极速上升,间歇会来到透明玻璃的楼层,看到异世界夜晚霓虹的璀璨光芒,而这样的光芒在一层间隔一层的金属板和玻璃镜前飞速地切换,展现出光怪陆离如同benjamin漫画世界里的艳丽水彩感来。“咚”地一声冰冷的撞击,电梯戛然而止,电梯门缓缓地开了,一条青色的走廊尽头,宫林所在的办公室的门缝里,露出刀刃般冰凉的白光,门禁的红色指示灯有规律地闪烁着。
这样的距离,让我不由地想起了自己和宫林隔着遥远的几层铁栅栏做成的校门之间的距离。可是那个距离对于我们而言根本不算什么,只要我们能看见彼此的脸,能呼喊出彼此的名字。她抓着铁门,晃动着铁门,一对自小都未曾改变的大眼睛因为疾病的缘故,略有恐怖地凸出,露出一种呆滞的神情。全封闭私立高中的门卫把她的信交到我手上。我还来不及等到回家,就迫不及待地把自行车停在路边,靠在车身如饥似渴地读她的信。
走廊里又冷又干燥,我每走一步,记忆就像一行行的当初宫林信中写给我的话语,告诉我她在高中全新的体验。
“新学校的校舍好豪华,校服也很美,就像《流星花园》里那样,不瞒你说,我们这样的学校里,真的有F4那样的男生。”
“我们班上的人,都是要出国的,所以对于学习,他们都是应付应付就行了。他们周末都有豪车来接,有时候他们会让司机顺便也送我回家,那种感觉太华丽了。”
“下次放假,我们一起去看电影,拍大头贴,买衣服,吃章鱼烧吧。”
我站在走廊的尽头,我没有她的门禁卡,宫林的世界像是收缩了,紧紧地封闭在冰冷的一丝光线里。我迟疑地抬起手,不知道是应该敲敲门,还是应该在那个门禁机上按什么按钮来验证我的身份。我一无所有,只有这样虚弱的身体和幻想着能早日逃脱,从梦魇中醒来的思维。于是我无力地把手贴在这扇冰冷又粗粝的合金大门上,大门上镶着黄金的正方形门牌,刻着金光灿灿的字——“CEO宫林”。
我穿着一身像充气球一般浮肿的红白色运动校服在城市花园的电影院门口徘徊,等待宫林。走神的当儿,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回头一看,正是宫林。她化妆了,头发也弄卷了,随意地披在肩头,鲜红的嘴唇上露出我不熟悉的笑容。她伸出手闪了闪,是电影票,三张。我疑惑不解地望着她,而那一刻,人群中走出了一个穿着黑衣,带着黑框眼镜的老成的男生,看起来,就像个大学生。他手里捧着一盒热腾腾的章鱼丸子,两听可口可乐,拿了一听递给宫林。
宫林皱着眉头,不情愿地带着娇嗔的声音把可乐退还给黑衣男,说着:“太冰啦,我会不舒服的!”
黑衣男便和蔼地笑着说:“时间还早,我们先去吃吧。”他的眼神,有一种我看不惯的狡黠。
我们三人并肩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宫林递给我一支竹签,让我一起吃章鱼丸子。我木讷地点点头,却盯着他们看着,黑衣男戳起一个丸子,小心翼翼地把一只手托在下面接着,对着嘴巴轻轻地吹吹,再送到宫林嘴前,说:“来,吃,小心烫啊。”宫林吃完后,找不到纸巾,黑衣男还殷勤地用自己的袖口帮她擦擦嘴角。
当我努力微笑着,说临时有事先告辞了的时候,宫林几乎都没有看我一眼。倒是那个男生,斜着眼睛看了我许久,又尴尬地喝了一口可乐,他吞咽可乐的声音在我如今的记忆里像是一阵惊雷般噪响。而他又忍不住看了我好几眼。
友情的面具几个礼拜后,黑衣男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我的手机号码,联系了我。然而,我果断地切断了他的邀约。在十七岁的我看来,这并不是维护自己挚友的恋爱,更不是为了显示我自己的清高。我只是单纯地觉得,恶心。对,这种深切的恶心之感就像闹鬼一样,十五年后还能如此令我清晰地感受到生理上的不适。好像十七岁的我,把对宫林的厌恶全部都叠加在了这个男生身上,让他变成两倍可恶程度的宫林,膨胀而扭曲的宫林。这样的话,至少那时,我一点都不怪宫林,我毫无对宫林的不满,所以我们波澜不惊的真挚友情,在十七岁以后,又那么美好地持续了五年。
我还没来得及想好下一步的举动,合金的门自动开了,缩进了一边的凹槽里。空荡荡的大办公室里,只有宫林一人坐在有三人大的圆弧形会议桌前,她抬着头,头顶的白炽灯有十倍的亮光,不知道是灯光的问题还是梦境过度的神秘,宫林的脸上,没有五官,是一片白色,空白色,虚无色。可是她的声音却在这间屋子墙壁上每一个细细密密的声音口里飘散出来,让宫林无处不在。
“是你呀,你怎么又来了?”那个声音说,是一个非常非常充满童真的稚嫩声音,这个声音,和十二岁的我一模一样,只是她因为有过敏性鼻炎导致的嗡嗡的鼻音,才让我勉强区分出来。要是换成别人,就一定听不出。
“是我呀,宫林。”
对,是我呀,宫林。大学的暑假,宫林介绍了关娜娜给我认识,她几乎和我说过一百遍关于关娜娜的事情,除了外貌特征,除了读书的天赋。“关娜娜是你的翻版。自从认识了她,我感觉每天都在和你相处一样。你们一样喜欢叠穿裙子,穿出一股浓浓的大冢爱风格;你们都喜欢看足球,你喜欢意大利队,关娜娜喜欢德国队;你们的漫画都画的超级好;你们的偶像还在同一个组合里。”
没错,于是我和关娜娜因为宫林的牵线,成为了一个夏天的挚友。这种彼此互相欣赏的闪闪发光的感觉,这种看不到周围衬托着鲜花的绿叶的傲娇感觉,这种能谈论自己恋情自己心声的感觉,这种平起平坐的感觉。宫林说的一点都没错,十二岁的我和宫林是双胞胎,但是二十岁的我,和关娜娜才是双胞胎。我和关娜娜单独见面,彼此欣赏又彼此竞争。我们一起考翻译证,平时复习的时候还总是为了考题和知识点争吵不休。我们一起看世界杯,点球大战时关娜娜紧张到跑到阳台上唱歌而不敢看,这个和我简直一模一样。还有关娜娜的恋爱,我的恋爱,我们彼此的交流,支招和报告进展。
宫林总在我们身边,但是她不考证,勉强鼓励她翻翻书的时候,宫林也会背背单词。宫林不看足球,对足球可以说是一窍不通,但我和关娜娜情绪激动地沉浸在世界杯赛事的时候,宫林也努力熬着夜陪伴我们。最后是完全没有了恋爱和心仪男生的宫林,仿佛她的暗恋,在十五岁的同桌那里就划上句号了。仿佛她得意的你情我愿,在十七岁的三人约会里就燃烧殆尽了。
我再次仔细地端详这个眼前没有五官的宫林,她在没有五官的白脸上,用心地勾勒出了韩式粗黑的纹眉,卷翘的茶色睫毛和蓝紫色的美瞳,高挺的鼻梁画出了像做了垫鼻一样微整形的立体感,嘴唇是流行一时的枫叶红画出来的。就像二十岁时,我和关娜娜都开始邮购DHC化妆,宫林也是。但我和关娜娜的妆容很像《米娜》杂志上的那样,而宫林的妆容像一个面具。
毕业后的宫林进了一家猎头公司,我进了五百强的外企,关娜娜去英国念研究生。
二十二岁的宫林,膨胀到了三倍的大小,永远早出晚归活在事业第一线。永远忙碌而不能见我,即使难得的电话,话题也不过是签约,奖金,团建这样有事业感的话题。直到我步入教堂,直到我在明媚的春日湖边,向身后扔出幸福的手拋花球,而接住花球的并不是我十二岁时斩钉截铁认为不会是别人的宫林。宫林根本没有参加我的婚礼。
“现在怎么样?”面具宫林问。
我说:“我二十二岁至今的十年来,在这个世界,这架电梯,这个走廊和办公室,往返了几十次。可是,宫林,我们十年前,就不再联络彼此了。每次,我都想进入这个门,和你永别,可是每次,你都忙着开会,忙着接待客户。”
所以这次。
我掏出准备已久的打火机,朝着宫林的面具脸扔过去。她的面具脸油光光的,瞬间烧起来了,大火像在舞动着一曲疯狂的歌舞那般妖艳而不逝,把全部的空间都染成了浓烈的橙红色。
“我们不是最好最好的朋友吗?”
面具宫林问。
我看到了旋转光圈在我身边绕行,我一脚踏入光圈,毫无留恋地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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