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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伍子胥逃亡的第四十三天。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沿途的江水已经不能让他感受到任何美感,阵阵湍流声入耳,催促着这个少年疯狂地向前奔跑,老树垂头、枯藤折枝、孤鸦哀鸣、捣衣声声……万事万物都被他甩在身后。
“跑,只有跑,跑才能活命!”
从天昏跑到地暗,他和太阳一同出现在山巅上,他赢了,楚王的屠刀没有追赶上这个夸父逐日般的少年。
而此时,伍尚的头颅齐整整地放置在铡刀之下,闭眼等待着人世间最后一份痛苦。
他最恨的人不是楚王,而是自己的弟弟,父亲蒙冤而死,全家遭受株连,不能为父同死,是为不孝也!
这个拥抱着道德礼教的殉道者则死在了楚王的手下。
而那个逃亡的人,正匍匐在韶关城外。
饥饿,让他对粮食的渴望盖过了复仇的欲望。连夜疲于奔命的逃亡,掏光了他全身的力气。这个曾经风华正茂、不可一世、锦衣玉食的翩翩公子哥,如今成了在城外匍匐寻食的落魄流浪汉。
他再也站不起来了,钻心的饥饿犹如套紧的绳索一般拉扯着伍子胥腿上的所有神经,他的双腿如同浸软的纸张一瞬间瘫倒在地上。
伍子胥攀爬着,攀爬着,眼前一片混沌与昏黑。地面在动、天空在模糊、太阳如此朦胧!
他用力向前扒住隆起的土地或石头,细嫩的双手粘满了沿途黄腻的泥渍,布满化脓的血丝,地面的荆棘划破了他修长的衣裳、尖石刺穿了他名贵的长衫。伍子胥用力攀爬到一缕流淌着黄水的阴沟,捏住鼻子,将头颅猛地一下扎进去,用力吸进一口,肚子里总算有些东西充饥。
毒辣的太阳似乎也不在乎这个年轻人的死活,尽情地释放着属于他的能量。蒸熟的空气浮进伍子胥的衣口、袖口、鞋子,在他瘦弱的躯干上贴上一层由臭汗所铸成的盔甲,四肢好像被胶黏在一起一样。
蚊虫的啃噬、日光的作祟、楚王的追杀、饥饿的威胁、衣不蔽体、贫病交加。伍子胥吊着他的最后一口气。
“复仇!”
惊人的意志力熬过了太阳的酷刑,伍子胥活下来了!月夜是他的好友,给予他短暂的阴凉,但饥饿的感觉仍旧如同孤魂野鬼一般缠绕着这个落魄公子,势必要夺走他的性命。
他的眼睛彻底看不见了,昏黑占据了他的大脑、他的视线,他的一切。他痛恨苍天,为何独独眷顾楚王,要杀掉伍子胥我——伍家最后的男儿郎!
“我不甘愿,我不甘愿!”伍子胥大吼两声,便昏倒在地。
“你醒了。”
伍子胥慢慢睁开眼,被夺走的视线又恢复回来,身体也感觉有些力气了。这时他才反应过来刚才有人在呼唤他,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一个在溪边浣纱的女人。
作为王府中长大的公子哥,伍子胥见过太多美女佳人、胭脂粉黛,窈窕淑女……在他眼前的这个女子的容貌,简直是再平常不过。但是她的眼睛是那么纯洁、楚楚动人的双眸,闪着泪花与自由的光,穿过那面心灵的镜子,你可以穿梭往来与一颗善良无私的心,它比任何宫女皇妃的眼睛都要美,美得迷人,美得无与伦比。
伍子胥倚靠着树,面对着眼前的女子,发紫的嘴唇微微颤动,掉落出几颗松散的文字。
“你是……”
女人没有说话,只是指了指放在他手中的饼,示意他赶快吃掉,不要变成江边的饿死鬼。
伍子胥抓起手边的大饼,囫囵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咀嚼着。女人看到他们这副狼狈模样,不由得捂住嘴偷笑,一边继续忙着她手边浣纱的工作。
几个大饼吃进去,浑身再次充满了活力,他慢慢起身,站立在女人的面前。
女人洗衣服的双手停下,抬起她娇小的脸颊,注视着眼前这个奇怪的人,瞳孔里闪烁着疑惑与无辜的光。
伍子胥深深弯腰,向女人作了个大揖。
女人被伍子胥这一举动打的猝不及防,连忙站起身来,左顾右盼,不知所措。
“姑娘再生之恩,伍……”本来想表达感谢的伍子胥意识到,自己不能随便说出自己的名字,他的画像和姓名已经张贴全国,稍有不慎就要步父亲与兄长的后尘。
“伍公子言重了。”
“什么,伍公子?!她知道我……”伍子胥握紧手中的剑柄。
“不,我不能这样做,是她救了我,可是,他知道了我的身份……她是个善良的人,但我不能保证她等我走之后不会去告官……浣纱女啊浣纱女!你为何要救我于此,让我葬身于此清流之中,也能不做污浊之鬼!”
“浣纱女,此刻我多想一刀劈下你的头颅!
可我不能,我是人,还有人性。”
女人看穿了伍子胥的心思,嘴角翘起一丝释然的微笑。
“伍公子,你可听过民间之曲?”
此时伍子胥的心情如同剧烈摇晃的冰山,在震惊之余被热烈的暖阳一点一点融化。他松开手中紧握的剑柄,呆呆地凝望着这个奇怪而又善良的女人。
“伍公子想必是只能听得来宫廷雅乐。”
伍子胥连忙摆手。
“小人愿听,姑娘救命之恩,小人……”
“伍公子。”女人打断了他。
“言谢之言勿讲,一切尽在曲中。”
女人从身后的行囊中抽出一根竖笛,几根手指轻轻拿捏住,安放在各个孔洞之中。红唇微含笛口,千千万音符如流水般涌出,流淌在这辽阔的江面上,给悬月泼上一层美妙的金色,给低垂的杨柳镀上一层属于明日的翠绿,给阴森的天空织起一张静谧和安详的网。
融入流水,潺潺荡余波,游鱼陶醉;镶入高山,魏巍撼山摇,樵夫迷途;点上繁星,灼灼如篝火,万家俱寂,皆听浣纱女一人奏耳。
歌声如同绵延温柔的流水,徐徐淌进伍子胥的耳蜗。他仰起头,看着夜空中繁杂而又发着微光的星,自己又何尝不是人世间最渺小的那个。仇恨、官场、斗争,仿佛在一刹那间都失去了意义。
伍子胥看向腰中别着的宝剑。多少人,曾持刀兵,扬沙征战,舍命相搏,只求一世英名、子孙万古余荫,杀戮敌人无数;多少人,忠肝义胆,鞠躬尽瘁,直言善谏,秉公无私,只求国泰民安、黎民安居乐业,反被奸佞杀于屠刀之下。
沙场之上,刀兵两侧,均是不相识之黎民百姓;官场沉浮,奸佞贤臣,岂天生便有生死之仇?
利生仇,而仇又生仇,无穷尽也……
曲子结束了。
鱼儿停止漫游,夜莺不再啼鸣,万家忘闭灯火,渔家停滞江心。红唇离笛刻,天地平静时。
伍子胥望着眼前的这个女人,无休止地泛起泪花。
“感谢姑娘教诲。”
说罢,伍子胥抽出腰间的宝剑,准备把它抛入江中。
“公子,你这是何意?”女人见状,急忙向前拉住他的手。
“姑娘,你这是……”
歌者无意,听者有心。伍子胥这时才回过神来,浣纱女只是单纯在演奏一首曲子,真正想放下一切重新开始的,原来是自己。
“公子难道不想复仇吗?”浣纱女盯着伍子胥,她现在好像一块钢铁,伴随着坚毅的眼神。
伍子胥被吓到了,刚才柔弱温柔的女子,一瞬间变成了一具阴冷威猛的兵器。
“姑娘……”
“伍公子,我虽然地位卑贱,但我知道,楚王荒淫无度、残暴众生,任用小人,逼死忠良!伍奢大人,便是被他逼死。国仇、家恨都聚在您一个人身上,怎能轻易抛下宝剑呢!只有您能拿起这把宝剑斩杀奸佞,救百姓于水火,报父恩于天国!”
他心中的复仇之火再度被点燃了。是拿起宝剑,继续沿着复仇的循环之路走下去,还是放下宝剑,暂停这邪恶的屠戮周期律。
“百姓在等着我,父亲和兄长在看着我……可我自己呢,一生只做一个仇恨的奴隶吗……”
“浣纱女,我为何要遇见你!”
“公子。”浣纱女轻轻呼唤着伍子胥。
“我在。”
“我已知公子心意已决,此条路,只有小女知道公子的行踪。”浣纱女说着,一边走到江边。
“你要干什么!”伍子胥慌了,拼命向浣纱女的方向跑去。
“别动!”浣纱女用跳江的姿势威胁着他。
伍子胥停下了脚步。
“伍公子,我用生命保证,不会出卖你的行踪。”
“别做傻事!我相信你!”
“伍公子,大胆地往前走吧!”
浣纱女纵身一跃,跳入湍急的江心,沉入深不见底的长江。
伍子胥望着眼前奔涌的江面,手中紧握剑柄,全身颤抖,血液中沸腾着血与仇恨。
十六年后,伍子胥带领数十万大军攻破楚国,楚平王的尸体被下令拖出陵墓,他亲手用钢鞭抽打已经腐烂的楚平王,从天明直至日暮。
“将军,我们该回府了。”
伍子胥仰望着血红色的天空,漫长的黑夜即将到来。
十六年前、韶关、夜晚、故人。
伍子胥带领着几名随从,在夜晚抵达韶关。这里仍旧荒凉惨淡,在十六年前,这里曾经有一名逃亡的公子和善良的姑娘。
伍子胥命令随从将十万两黄金撒入江面,以告慰那死去的故人。
他从袖口里掏出当年他从江里捞出的笛子,浣纱女唯一的遗物,面对着波涛汹涌的江面,吹奏起过往的遗歌。
“这次我是演奏者,而你是那位孤独的听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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