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颇为惆怅的梦境:
一间小小的斗室,墙上是一卷墨笔梅花。
一个绰约的身影倚在窗前,眉蹙春山,目敛秋水,藕荷色丁香花朵的长裙,腰间佩一个墨绿绣花香囊,囊儿不大,却清雅可爱,上面打着如意结,下面挂着流苏。
樱唇微启,旖旎悠长的本滩调,丝丝入扣,温柔缠绵,像沉睡初醒后的第一杯酒。
她轻轻吟唱的正是湖剧《庵堂相会》中陈定金的缥缈情思。那是燕的身影。
燕去世已经好几年了。我们曾经那么喜欢戏曲,喜欢家乡的湖剧。我们说过要合作写一篇关于湖剧的文章。可惜这个愿望终究还是变成了镜中月水中花。那么就让我独自提笔,还了这笔深埋于心底的情债。给故乡,也给你——我们一起走过20年的金兰姐妹。
湖剧,旧称“湖州滩簧”,以小戏起家,融合了当地的曲艺音乐和民歌,形成了以本地民间艺人为主组班,本地方言为舞台用语,本地滩簧为基本唱腔的戏曲剧种。
起初,湖剧扎根在小镇和农村,唱腔简单,唱词通俗。田间地头,弄个草台班子,大锣一敲,人一围拢,就开演了。内容多半反映平民的生活写照,深受社会底层群众的喜爱。
《朝奉吃菜》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朝奉一词原本来源于徽州商人。后来人们把有一定经济实力的店铺掌柜统称为朝奉,相当于现代的“老板”。在江浙一带熟谙风土掌故的老人口中,朝奉这个称谓已经成为对所有商人的谐称。
这出戏里的朝奉就是卖青炭的。大幕拉开了,麻将桌上浴血奋战直至清晨的朝奉懒洋洋地出来了,哀叹自己的手气,接着就要开始吃早点。朝奉是个讲究生活品质的人,桌上摆了八个荤素搭配营养丰富的菜,还有一壶温好的黄酒。
于是,这出戏的高潮部分出现了。它是无实物表演,除了桌子、筷子、酒壶、酒杯,没有多余的道具,全凭演员的眼神、表情、动作、语言把吃菜过程一一呈现给观众。中国戏曲的表演是有严格程式规范的,在程式规范下,又具有一定的不规定性。有创造力的艺人就在这个不规定性里大做文章,形成独树一帜的表演风格和表演套路。在我看来,京剧有张火丁,越剧有茅威涛,湖剧有高兴发。高兴发的表演以假乱真,有一回演出还闹了笑话:观众不相信演员醉态毕现酒壶却没酒,纷纷跑台上检验真伪。遗憾是,再好的表演也遮盖不住一个尴尬的事实:张火丁和茅威涛都是中坚力量,高兴发却是强弩之末。他的表演就像宝珠光泽内敛,美则美矣,挡不住岁月磨难下的变黄、贬值。
就让我们来欣赏一下他精湛的演技吧:
高兴发演到吃鸡时,双目圆睁,青筋暴露,头一个劲地往后拗,两手握成拳头一个劲地往前扯,生动地表现出鸡肉太老咬不动,朝奉很懊丧;演到吃螺丝时,大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放到嘴边,发出“索”的一声,然后两个手指分开往后一甩,几次三番,速度越来越快,动作越来越娴熟,表情也越来越惬意,活灵活现地传达出朝奉吃到美味的快乐。演到吃粉丝时,右手拿筷,不断地举高举高再举高,同时眼神也随着右手不断地上移上移再上移,直到演员站到了桌子上。粉丝太长朝奉吃得辛苦又委屈,这一滑稽的过程往往逗得戏台下的人哈哈大笑。
这出戏中语言的风趣活泼也是一大特色。湖剧多用双关、比喻、谐音等手法。比如朝奉吃油汆臭豆腐,别出心裁地把它称为“金镶边白玉嵌”,因为臭豆腐两边煎得腊黄,中间保持着水嫩嫩的白色,看上去的确像一块镶着金边的白玉。他把自己的手说成“五爪金龙”,活脱脱表现出一个吃货的馋痨相。这种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语言艺术为这出小戏增色不少。
八个菜吃完,朝奉下场,人们也要分头散去,撒种的撒种,插秧的插秧,除草的除草,捉虫的捉虫。紧张繁忙的劳动中,人们咂摸着短暂的愉悦,期待着下一次演出。
随着时间的推移,湖剧进入了辉煌。从1924年开始至1949年,湖剧的声势和传播范围开始扩大,逐渐向城市发展,称为湖剧的“本滩时期”。“本滩时期”有了女演员。“四亭柱”清装大戏的出现立刻在滩簧传统剧目中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地位。唱腔也在原有的“小戏调”基础上发展出“本滩调”和“烧香调”。保留俚俗小戏的同时,大戏舞台语言趋于文雅优美,内容也转向了才子佳人,行当也突破了“三小”(即小生、小旦、小丑),最终归纳成湖剧“十八个半音韵”,定下了本滩大戏为主,小戏并存的格局。这个时期留下的经典剧目有《朱三刘二姐》、《庵堂相会》、《方卿见姑》、《陆雅臣见岳母》、《程咬金戏谏小唐皇》等。
湖剧还有个特点,它的现编现演能力很强。一部分剧目直接根据发生在身边的真人真事改编,引发的共鸣感非常强烈。像《麒麟带》,久演不衰。据湖剧名角许丽娟回忆,那时他们去绍兴、宁波、上海演出,场场爆满,一票难求。演员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得挤着用。往往一脸浓妆来不及卸掉就要奔命似地从这个剧场赶赴另一个剧场。
进京献艺,与红墙内的主人们握手合影,风光无限。这个时候,能进剧团演湖剧,就意味着有白饭吃,有大屋住,有大把的票子攥手心里。被逼迫被凌伤被压榨的寒门子弟,怎能抗拒?咬牙熬住了苦累,自己成全自己,于是人才辈出。有的演员唱到动情处,眼泪说来就来,惹得台下妇女也哭湿了手绢。艺人杨筱楼从京剧里大胆吸收了武旦的跌扑技巧,文戏武做,让湖剧又上了一个台阶。
提起这些,说的人好像在回味一场“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的盛宴。
我有过很多次查找湖剧成熟时期剧目资料的经历,换来的总是失望。文字记载过于单薄。而音像资料只能用不忍卒看(听)来形容。模糊的画面看不清演员的脸,严重失真的声音把耳膜深深地刺痛。
政府弃若草芥,民间无人整理,只剩下几个老艺人唐吉坷德一般守着心中的梦想。原湖剧团团长的说法不无悲怆:今时今日,票房性的商演完全消失,只剩下内部交流性质的演出。最年轻的演员也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湖剧,到了名存实亡的边缘。如果最后一批演员去世,这些艺术的珍宝一夜之间就变成一把灰尘。
无奈,我只能抱着戏曲总有相通之处的想法,去兄弟剧种那里寻找湖剧寂寞的身影。每当我观看越剧时,总要忍不住想一想,也许当年,湖剧该是这样的盛况:夜幕幻作了绫罗帐。帐一开,锣鼓点就敲打起来。隔着泠泠的水音儿,笛韵悠扬。一个又一个或幽愤或刚烈或含蓄或痴迷的胭脂梦,在朗朗的月光下,在璀璨的灯光下,花团锦簇地上演了。青春靓丽的嗓子赛过最灵巧的黄莺儿。舞蹁跹,人微醺,脚步轻软。那娇羞,那明媚,那饱蘸爱意的曲词,那柔情蜜意的吴侬软语,唱得人人喜欢。风鼓起台上那人的衣衫,洁白的水袖带着爱恨情仇上下翻飞,撩得每个人的心都悬了起来。戏唱了一重又一重,叫好声盖过一浪又一浪,真正的戏我两忘,不疯魔不成活。
这才是我心目中的湖剧,在历史上曾经美丽过的湖剧。
美丽的东西总是很难长久。那个特殊年代里,传统的文明遭到根本性质疑,京剧四大名旦之一的尚小云被折腾到“三只碗六双筷子”;越剧名家竺水招含冤而死;黄梅戏名角严凤英自杀后被强行解剖,连肋骨也一根根剖开寻找敌台;评剧演员新凤霞双腿折断终生坐轮椅。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湖剧毫无疑问被打入了冷宫。官方一句话作了定性:“那是糟粕!”一批春秋鼎盛的艺人一别舞台就是十多年。
后来官方还是斩钉截铁一句话就概括了历史的灾难:“那是一场浩劫!”只是再回首,戏衣早就破旧。嗓子已经生锈。观众看戏的激情和兴趣被彻底斩断,再难移植。有时候,一个错过就是一辈子。
文革后,重建湖州市湖剧团。但仍然挽回不了湖剧的颓势。由于商品大潮的冲击,剧团逐渐陷于困境。随后,艺术人才出现断层,剧目缺乏新意,年轻观众没有及时培养,一连串多米诺骨牌使剧团逐渐失去活力。艺人收徒困难,现在健在的十几位老人中,只有许丽娟和另一个演员有徒弟,一个将湖剧当成业余爱好;另一个年仅六岁,在当前的教育体制下已经快要接近考场搏杀的阶段。他们是否愿意将湖剧的传承作为新时代的使命谁也不敢轻易打保票。他们是否有精力有时间长期去做这一项工作,更是各未知数。这场面,真是“恰与冬风别,又被春风误,直叫这粉蝶儿无去处”。
2000年,硕果仅存的湖州市湖剧团撤消。至此,湖剧处于濒危状态。没人记得,她保留了戏曲剧种中罕见的“阴阳嗓”(男旦唱法),她号称湖州民歌宝库,她具有很高的民间口头文学价值。湖州的城市宣传片做得高大上,摩天大楼铺天盖地海浪一样压到眼前,却没人有耐心为她安插一个小小的落脚之处。当今社会,听说过湖剧的人凤毛麟角。一些人还会把她和上海的沪剧混淆。网上说得更过分:不合时宜的东西就应该自生自灭!
自生自灭?难道这是宿命?她是个没妈的孩子,无人主持公道。她很乖,即使马上要离开世界,也不说怨恨的话,唯有接受,唯有噙着眼泪叹息。
说完全不重视吧,也不确切。政府还是对湖剧的复苏寄予了一定厚望。毕竟这是GDP以外城市的另一张名片。哪怕只是喊喊口号,做做样子,给乌纱镀镀金。
民间的湖剧演出也开始复苏。小戏《山里那座亭子》获得多项金奖。湖剧还被列为第二批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我冷笑,非物质文化遗产?他们不知道戴上这顶帽子的,基本已经是植物人状态了吗?比死亡好一点,苟延残喘罢了!
湖剧受到的创伤太深,根基俱毁,筋脉俱断,再高明的医生也回天无力,再好的汤药也发挥不了作用。眼前的种种优待,对于湖剧来说,只能是一种凄凉的自我安慰,一如《牡丹亭》里的杜丽娘: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今夜,在历史的花园里,我苦苦寻找着一缕俏语盈盈的暗香。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那人却比烟花更加寂寞。
她的名字叫“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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