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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我去了一趟图书馆，无意中发现了一本王安忆的书——《红豆生南国》。记得以前看过她的一些作品，当时非常喜欢，所以就把这本书借了回来。
初看书名，我以为这是一个爱情故事，翻开才知道，这是一本中篇小说集，含有三部中篇小说：《乡关处处》、《红豆生南国》和《向西，向西，向南》。
现在，我已经读完了第一篇《乡关处处》。这篇小说讲述了一个在大上海打工的小人物的故事，与爱情一点都不沾边。
月娥是一个来自绍兴乡下的钟点工。不识字，也不年轻了，但手脚麻利，肯吃苦，老实、有眼力见儿，守本分，因此很受雇主们欢迎。每天辗转在几户人家，做着五、六份钟点工。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辛勤劳作，从四十多岁做到五十多岁，眼看着快到六十岁了。家里的草房子换成了楼房，又帮儿子在家乡的城市里买了新房。这位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村中年妇女，靠自己的一双手，撑起了一个家，并把自己独在异乡的日子过得踏实而快乐。
故事很平淡，没有什么大起大落，也并不离奇曲折，就是平平常常的日子，波澜不惊，徐徐展开，却很吸引人，让读者不由自主地关心起主人公的命运来。
我特别喜欢这篇小说中的文字，朴实，温暖，生动，鲜活，有着浓浓的烟火气和人情味。王安忆用独特的笔触，描绘出了一幕幕平凡又生动的画面，非常值得我们学习。
小说一开始，月娥在家里过完年之后重返上海，上了长途汽车，“月娥竟还坐到凭窗的座位”，这里，一个“竟”字，就让人读出了这凭窗的座位又好、又不易得。
临走之前，月娥跟着丈夫五叔去山里挖竹笋。“地下竹根盘结，一脚高一脚低的。自小走惯，脚底长眼睛，总能踩到路径。”
这是不是很形象？“脚底长眼睛”，当然不会踩错地方，可见月娥对家乡的山路有多熟悉。
这句话如果让我来写，可能是这样的：“竹根盘根错节地铺在地上，路面高低不平。而月娥却因为走惯了而走得很平稳”，干巴巴地，又啰嗦。
在山里挖竹笋时，月娥想到自己的将来，总还是要回来的。讲到大城市的各种不便：水真是吃不惯，一股子药味道；米也吃不惯，油性太大，一团团的……包括交通，王安忆是这么写的：
说到交通，车水马龙，最不怕死的，数电动自行车，所以人人怕它，男的多半快递和外卖，女的，则是钟点工。然而，这样的急促紧张里，却潜在一种快乐。后面有车超她，她不让超，顶撞起来，嘈杂的机动声里，听见彼此激昂地相骂，不由惊讶自己的厉害不好惹。
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电动自行车还真是“最不怕死的”，那些快递小哥和外卖小哥因为要赶时间完成订单，横冲直撞的，“所以人人怕它”。
这段话的后半段，道出了月娥经过城市生活的历练，不再是一个唯唯诺诺的乡下人了，生出了连她自己都惊讶的勇气和胆量，以及对生活的乐观态度。
在车上，月娥记起她做钟点工的一个个雇主，人生百态。大都是好人，友善地对待她，甚至很乐于帮助她，让月娥“常常以为自己有福气，所遇都不是坏人，相反，多受照顾。”
月娥来上海后的第一位雇主，是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女人，每天开着宝马车去大户室专职炒股，却一路赔钱，“眼见她大房换小房，小车换大车——公共汽车，最后只能租房。”
哎，这女人运气也是够背的。
即便如此，她依然用月娥做一个小时的工，搞得月娥自己倒不好意思赚她的钱了，就辞了工。临别女人还硬要多给月娥一个月的工钱，算作遣散费，月娥不要都不行。
后来，月娥回去看那女人，女人已经搬走了，没找到，从此就失去了联系。“上海的人就是海里针，手一松就没有了。”
这句话可比“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之类的描述要生动、形象多了，一下子就有了画面感。
写到月娥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日子其实苦得很，吃也吃不饱，和爹娘吵半年也吵不了一件新棉袄。少不更事，却也穷开心。”
是啊，童年时光在人们心里总是快乐的。虽物质匮乏，却因年少单纯而无忧无虑。
长途汽车一点点驶离了家乡，驶近了上海。
上海到了，车在楼宇间盘桓，窗格子蜂窝一般，里面都是人家。月娥她们气馁下来，在乡下迫不及待要回到的地方忽变得意趣寥然，新一年的开头，和旧一年有甚两样呢？依然是奔波在一家和一家之间，一个灶间到一个灶间。
千千万万漂泊在外的打工人，年复一年地来回奔波，满怀期待，又会时不时地陷入茫然。
那么，是什么吸引着他们一次次地远离故土，在他们不习惯的大城市里打拼呢？
书中的月娥给了我们这样的回答：
幸亏，幸亏走出来，看到大世界。倘若不是这一步，少赚钱不说，还错过多少风景，岂不可惜死！
这，就是大城市的魅力，也是他们不断奔赴的动力。
到得上海，就该打起精神上工了，月娥来这花花大世界可不是专为看风景的。
钟点工的工作就是从一家奔波到另一家。高楼大厦里的公寓灶间大同小异，什么饮用水管和非饮用水管啦、生熟食砧板啦、内外屋拖鞋啦。区别在于公寓里的人。
月娥在这城市邂逅很多人，形貌难免模糊。
一句话就看出月娥在这里做工时间不短了，也见识过各色人等。有大方恩厚的，如她的第一位雇主，无疑令人难忘。另有一些面孔，则是以奇异性留下较为深刻的印象。
这里作家用了一个“奇异性”不由得让人生了好奇心，想要一窥究竟。至于具体剧情，为保持其“奇异性”，我就不当搬运工了。
人生在世，离不开衣食住行。其中的住，对于来自异乡的钟点工来说，是最大的难处。月娥在上海不知换过多少地方，除了与同乡人人挤人的合租，陪老人同住也是一种办法。
有很长一段时间，月娥是在一位雇主家，陪“爷爷”同住的。在此期间，她还收留了一只流浪猫。月娥每天做完最后一份工，回到这个家，一人一猫都在等着她。
亭子间的门开着，灯光照到楼梯口，给她留着亮。爷爷还没睡，坐在床上被窝里看电视。床对面是她睡的沙发，蹲着“爹一只娘一只”，眼睛也对着电视，仿佛看得懂。“爹一只娘一只”是月娥叫出来的名字，它通身雪白，唯耳朵一黑一白。见她进来，两位都移开视线，爷爷问外面冷不冷，那畜类也像是有话，最终没有说出来。下去烧水洗了手脚，再上来，爷爷已经睡着，“爹一只娘一只”则让出她的床铺，跳到方桌下面。
这场景，平常又温暖，给月娥留着灯的爷爷，仿佛通人性的猫，开着的电视机，这一切，都让人产生一种家的感觉。
事实上，在爷爷这里居住，还真的有一些家的意思。月娥对爷爷也很上心，照顾得比前几任保姆都仔细，雇主是爷爷的大女儿，和月娥很投缘。两人间偶尔也会有些小摩擦，可月娥知道爷爷女儿是爽快人，说话不托下巴，并没有恶意。
“说话不托下巴”，这说法我是第一次见到，有点费解。问了上海土著秋水依然，才算是基本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是指一个人说话比较随意，不经过大脑，可能不太靠谱，却也没多少贬义。
说月娥住在爷爷家里，有一些家的意思，除去主、雇双方相处融洽之外，隔两三个星期，月娥还会邀请几个要好的同乡来家里聚餐。这种事一般来说是家里人的特权，由此可见，月娥在这个家里已经不单单是保姆了。
头两回，安顿爷爷先吃好，然后再开桌面，但那边厢投来羡慕的眼光，便试着发出邀请，话没落音，人已经坐进来。
好一个“话没落音，人已经坐进来”，让我们立刻看出了老人的寂寞、孤单、渴望交流。现代社会里，独居老人比比皆是，他们不愁吃，不愁穿，愁的是没人说话。儿女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忙，实在是无法每天守在老人身边。此时，就有了对月娥们的需求，除了生活上的照顾，还有情感上的依赖。
所以，爷爷也才能不顾自己的过敏体质，容许月娥收留那只流浪猫。爷爷的女儿知道后当然不干啊，不得已把猫送了人，可谁知，这猫在那家不吃不喝，又被送了回来，当然女儿是不知道的。
于是，月娥和爷爷就偷偷地留下了猫。让人惊奇的是，这猫可能真通人性，每次“听见大妹妹（月娥对爷爷女儿的称呼）上楼梯，就火速钻进床底下！”这句话正是月娥时常在猫的耳边絮叨的，这猫就像听懂了似的，再也没有让大妹妹发现它的踪迹。
爷爷呢，也再没有大的发作，真的挺住了。他们三个，一并守住秘密，相处更加和睦。
日子一天天过着，难免有一些变动。对月娥来说，这变动当然主要来自雇主。往往因为一个雇主的变动，需要调整作息时间，还要兼顾其他雇主的活计。
对此，王安忆是这样描述的：
钟点工的生活就是这样，时不时会乱一下，洗牌似的错过来错过去，终于对齐。稳定一阵，又乱了，再洗牌，再对齐。
这样的描述让人有一种画面感，还有一种代入感，谁的生活又不是这样呢？时不时地乱一下，稳一阵子，又乱了，再折腾一番，重新稳定，日子就这样向前走着。
月娥除去照顾爷爷，一天里辗转奔波着做六份工，无疑是辛苦的。可她活得很满足，很充实。每天干完最后一份工，已是夜晚，她骑电动自行车回爷爷家。
身子是轻的，自己都想不到的灵活，在车阵中穿行，好像一条鱼。心里得意，得意在这城市里不陌生不胆怯。别看高楼林立，吓不怕她的。
节假日休息时，与同乡相约一起出去玩。地铁车厢里多是拖家带口去游玩的本地人。她们则是单个。有一点点思乡，又有一点点得意，因为独来独往，全凭自己，于是更加放肆。
读到这一段，我好像知道为啥在公共场合，那些外来的打工者们总是无所顾忌地喧哗和骚动，原来不能简单地归结为素质问题，或习惯使然，其中还有他们刻意展示的自豪和骄傲。这样一想，我对他们又增加了一些理解。
好的文学作品就是这样，让我们对世间的人和事更理解、更包容，从而也能更乐观、更积极地对待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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