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常说水是生命之源,在干旱少雨的黄土高原上,人们对这句话的理解更为深刻,祖祖辈辈为了喝上一口甘甜的水,寻找探索的脚步从未停止,是生活的苦难史,也是生活的变迁史。
我出生的村庄叫张新堡,也叫新堡子,村里有四五十户人家。村庄坐落的位置与黄土高原上其他村庄并无差异,都是在山脉交汇形成的比较宽阔的岔里。新堡子东北西三面环山,南面有一条小河,地势比较开阔,是一片广阔的川地。大部分庄院都集中在东山北侧的山脚下,叫新堡子下湾。下湾背靠山,面朝河,宽广的川地养育了一代代人,富汉家比较多,近代历史上也出过地主富农,算的上一处风水宝地。
除了聚集居住的三十来户人家外,有十三户人分散在半山腰,叫新堡子上湾,我家就在上湾。上湾共有张、刘、伏三姓人,伏姓就我们一家,张姓人最多,有八户,但属于两个家族,早在一辈一辈的传承中失了联系,现在只是普通的乡里乡亲。刘姓有四户,住的最高,在北山上,所以北山也叫刘家大梁。张姓的邻居和我家两户人住在东山的西侧,比刘姓人住的稍微低一点。邻居家的两个儿子住在东山和北山脚下的塬上,同样住在塬上还有另一波张姓人,五户人紧紧的挨在一起,与另两户张姓人拉开了明显的距离。
西山离北山和东山比较远,蜿蜒出了许多山屲,其中最远最深的一处山屲里坐落着一个村庄,叫后湾,在行政划分上后湾和新堡子属于同一个生产大队,但是两个不同的生产小组,所以两村之间并没有太多的联系,唯一有联系的就是西山脚下的一个水坝,水坝离后湾最近,所以也叫后湾堰。在缺水的年代,那是两个村最主要的生活水源。
堰里的水大部分来自雨水,最深处也就两米左右,不过水生环境良好,水草丰盛,芦苇茂密,鱼群也比较活跃,多以野生鲫鱼为主,也有少量的草鱼和鲤鱼。除了天寒结冰的日子外,总是有很多钓鱼的人聚在这里,基本上都是两个村里的孩子,偶有附近学校的老师,我也曾是那个时候钓鱼大军中的一员。
在暑假还没来之前,孩子们便早早的准备起了自己的渔具。钓线常常是缝包线,都是从春季装化肥的袋子上拆下来的,有时候也是草帽子上的透明丝线,这个更接近正规的钓线,但不容易得到的,一顶草帽子要好几块钱,大人不可能让孩子拆掉。
接下来就该准备鱼钩了,最先遭殃的就是母亲的缝衣针,那些针都是母亲用辛辛苦苦攒的头发从甘谷货郎那里换来的。常常趁母亲出去干活的时候,偷上一根放在煤油灯上烧得通红通红,再用钳子弯成鱼钩大概得形状,母亲看得紧的时候不容易得手,就得另想办法,自然也就盯上了架子车的刹土。
架子车的后面装有一个刹车装置,可以是废旧的轮胎,也有买的正规橡胶制品,一般为圆形,使用时靠与地的摩擦力产生制动作用,下坡的时候常常刮起厚厚的土,所以村里人也叫刹土。买的刹土比旧轮胎结实耐用,主要是里边掺混着针一样粗细的钢丝。用久了的刹土,橡胶磨损后钢丝就露出来了,再经过一定时间的磨损,有些钢丝就断了,而且异常的尖锐,用钳子剪上几根就可以做鱼钩了。
现在想起来,还是挺佩服那时候的孩子,大人不可能有钱给你买钓线、钓钩,但每个人最后都会拥有自己的钓线钓钩,都能体验垂钓的快乐。最终还是贫穷和玩的天性激发了孩子的想象力、创造力,从小练就了直面困难的勇气,不管遇到什么,永远都不会逃避,这对我和伙伴们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有一年快放暑假了,我的钓钩钓线早已准备好,就差一个鱼竿。上学放学的路上特别留心路两边的树林,最后盯上了一棵杨树苗子,可惜长在别人家的地里,这让我纠结了好久。最终还是没忍住,在一个阳光正毒的中午下了手,那个时候干坏事总是选择正午,因为很少会有目击者。砍回来先偷偷地藏起来,天天提心吊胆,还得装作若无其事,生怕突然会有人找上门。等到风平浪静后才刮掉了树皮,砍掉了多余的树枝。放暑假的时候顺手抽了学校扫帚上的两根扫竹,接在了偷来的树干上,才算是做好了鱼竿。不过后来当我扛着它去钓鱼的时候,有人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家的树苗子,但我自始至终都没承认过,那个时候这样的事太多了,只要不抓现行,大人也吃不准到底是谁家的孩子干的,说不定还是自己家的孩子了。
随着暑假开始,钓鱼的高峰期也来了,一群孩子站在水边,手里的鱼竿五花八门,但有些东西却很统一,浮漂用的都是干枯的芦苇,坠子都是牙膏管的铁皮,鱼饵都是白面团,在里边加了油渣和棉花,闻起来香气十足。但结果总是不尽人意,很少有人能钓上鱼,坚持不了一会都没了耐心,扔下鱼竿,一个个脱得光溜溜的,一头钻进了水浅的地方,女孩子总是在我们的起哄中躲得远远的。
整个夏天基本泡在水里,即便是吃了家长的柳条炒肉,依旧死性不改。一起长大的几个小伙伴都学会了凫水,不过泳姿都是狗刨式,可即便是狗刨式,我也没学会,独独被扔下了,现在想起来仍有些遗憾。
夏天的堰边上不仅有钓鱼凫水的孩子,还有洗衣服的女人,洗羊的男人,洗衣服省了挑水的力气,洗羊是为了剪羊毛。有时候孩子们也会凑热闹,洗衣服的时候大人让孩子们使劲踩,洗羊的时候抓上一只摁在水里,然后骑在背上游来游去,那都是最简单的快乐,至今难以忘怀。
堰不仅带给人快乐,也是牲口的主要饮水源。小时候我能为家里干的第一件事就是饮牛,刚开始跟着大人一起,大人饮牛的时候总会顺带着挑上一担水。熟悉了以后一个人就去了,那时比牛还矮了半截,自然有不靠谱的事情。
有一次中午饮牛,一心抓鱼,结果把饮牛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直到有人对我说“你怂耍着,牛让老回回拉走了!”这时我才发现牛不见了,双腿不由自主的颤抖,眼泪哗哗直流,问清方向后狂奔而去,一直追到刘家大梁的豁岘,远远看见一个人赶着一头牛。
时至今日,我依旧惊奇于那天的偶遇,如果没碰见牛,我会奔向何方?会在哪里停止?还会不会回家?说实话一切不得而知。
“你站住!你站住!把牛还给我!”声嘶力竭地喊着,脚下的步子更紧,不顾一切冲了上去。
“这牛是我的!不是你家的!”那人喊了一句便不再理我,心里一定认为我是个无理取闹的小孩。追上他时我依旧不依不饶,没办法,他只能停下来,不耐烦的说了句。
“你家的牛啥样子,你到跟前看一哈,到底是不是?”
这句话一下子提醒了我,仔细端详了牛的尾巴,果然不是我经常拽的那根。我瘫坐在地上,心里一遍遍问着自己,牛到底去哪呢?于是我又回到了堰上,沿着回家的路再次仔细搜寻,依旧没什么结果,最后只能战战兢兢回家,不知道迎接我的将会是什么。
到家看见母亲和大哥正在吃饭,大哥淡淡地冒了一句。
“牛了?”
“寻不找呢…”
“那你咋回来了?”
……
说完便不再理我,我流着眼泪,呆呆地坐在台子上。好不容易等到他们吃完,母亲才给我端了一碗。
“吃饭!”
我依旧没有动,这时大哥和母亲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我想牛都丢了,他们怎么还这么开心?
“牛早都回来了,我们以为你丢了!”
“牛回来了?”
“不信自己看去!”
我一骨碌爬起来冲向牛圈,老牛正在悠闲地回着草……
常说老马识途,那次以后我才知道老牛也识途。不过以后饮牛的时候再也没有抓过鱼,牛喝水的时候,我总是蹲在旁边,嘴里不停地喊着“喝饱!喝饱!晚上给你没草!”牛好像能听懂我的话,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它的肚子慢慢鼓起来。
冬天堰结冰以后,孩子们又找到了不一样的快乐,常常坐着铁锹滑来滑去,摔了跟头也不在乎,笑声盖过了冬天的寒冷。冬天饮牛的时候需要凿出冰窟窿,滤去浮冰,但潜在危险比夏天大的多,大人总是叮嘱孩子要把牛看好,但总有牛掉进冰窟窿,有牛在冰面上摔断了腿。
有一年我跟着二哥去饮牛,我家的牛被挤到冰面上,瞬间失去平衡,二哥和几个大人拿起铁锹往冰面上撒土,但无济于事,老牛站起来滑倒,站起来滑倒,直到它趴在冰面上一动不动。最后几个人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它拽出来,老牛失去了行走的能力,对庄稼人来说也就没了用处,最后只能贱卖给了乡里开饭馆的回回。
那次的经历惨痛无比,让本就贫困的家里雪上加霜,开春的时候不得不找别家合伙,凑上两头牛一起耕种。苦难常常伴着贫穷,但我们终究熬过了苦难,在贫穷中坚持了下来。
那几年雨水多,堰里一直保持着高水位。当时有位刘姓的县长关注到了村里人唯一的水源,想把新堡子的几十亩川地变成水地。有一年春天,村里大兴土木,家家出工,把管子从堰里一直引到每家每户的地头上。按照指示川地全种了玉米,在堰水地灌溉下长势喜人。
记得一次放学的时候,川地旁边的公路上停满了轿车,农村的孩子没见过这样的阵仗,我们兴奋地观察着每一辆车,心里想着总算是见了回世面。我看见刘姓的县长正在给一群人讲着什么,手里不停地指着玉米地,动情的时候竟然流下了眼泪。
那一年川地喜获丰收,家里再也不缺喂猪的玉米面,就当人们都以为好日子要来的时候,接下来连年的干旱很快粉碎大家的梦想,没有雨水补充,堰里的水很快就枯竭,别说灌溉农田,饮牛的水都没有,那些水利设施再也没派上用场。
那是村里人意图改变自然现状的一次尝试,不过最后还是倒在了自然的脚下。常说天下黄河富宁夏,我想如果后湾堰的水量能赶上黄河,那就没有苦瘠甲天下的西海固了。
以前赶着牛饮水的时候,对牛能喝多少水没有概念,直到堰枯竭后,靠担水饮牛的时候才发现牛对水的需求量有多大,两头牛每次最少要喝四桶水,让人不得不怀念起堰的好处。
堰虽然供着大部分的生活用水,但人是不能饮用的,人吃的都是泉水。那时候新堡子上湾里能用的泉水有两处,一处是后湾的泉,在后湾堰的最深处,离我家大概有五六里地,担回水需要一个小时。一处是新堡子下湾的泉,一直在河沟里,比后湾还要远上半里地。
担水是每家最重要的一件事,常常天不亮就听见村里的小路上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那是空桶与水担摩擦发出的响声,每当听到这样的声音,家家门里陆续地走出人来,一条扁担,两只水桶又想起一串串声音,最终这样的声音汇聚到了一起,奔向了生命的源泉。
装满水的桶没了声音,反而是扁担随着担水的步伐发出了嘎吱嘎吱的低吟,诉说着承重的生活。有时放学路上碰见担水的大人,孩子们都想讨口水,围着桶争先恐后地喝起来,随着咕嘟咕嘟的声音,桶里的水下去了不少,这时候大人总会笑嘻嘻地说“这帮娃娃真厉害,帮我减轻了不少分量。”
乡亲们为了解决吃水问题做了很多的尝试,每次尝试的地方不同,但方法都一样,那就是打井。有一年大哥决定在东山脚下的地里挖口井,那时候没有专业的挖井队伍,都是沿用上一辈传下来的方法。
选定地址后,先用椽搭了一个三脚架,上面绑一个滑轮,再准备了一把短把铁锹,挖井便正式开始了。井的直径大约一米,一边挖一边用滑轮把土运上来。越往下土的湿度越大,总是盼着突然冒出水来。可是挖了五丈多,底下的土已经变成了泥,也不见出水。再往下挖就有坍塌的风险,也只好作罢了。
村里的老人说,可能是井神不在,等上一天或许就出水了,可放了好几天也打不上来半桶水,全是黄泥浆。大哥等得实在没了信心,就给填上了。挖了半个月,而填上只需要半天,有时候力气就这么廉价,辛苦得付出却换不来一点点收获。
后来邻居家老两口上了年纪,从泉上担水已经力不从心。老爷爷本家的子侄众多,商量着就近打一口井,解决老两口的生活问题。
最终在庄院底下的沟里打了一口井,大概八九丈深,里边水很旺,量足够两家人饮用,可偏偏是咸水。老爷爷说吃着没问题,可我们家的人都接受不了咸水的味道,所以人饮用的依旧是泉水,饮牛,洗衣服等其他生活用水都改是成了井水。
这口井确实带来了不少便利,家里担水的频次降低了很多,只做饭饮用的话好几天担一次就可以了。而老爷爷一只吃着咸水,每当家里来客人喝茶的时候总会来我家灌上一铁壶泉水。其实并不是咸水好吃,只是没有选择的余地,相反并不是不能接受咸水,只是还有其他的选择。
这口井只有我们两家人使用,它的便利首先刺激了另一家张姓人的家主,他张罗起家门里的年轻后生,最后选择在西山脚下挖井。
邻居老爷爷说肯定打不出来,以前就在那片地里尝试过,往下挖一丈都是稀泥。但张姓人并没有放弃,奇迹般的打出了一口井,总共三丈深,水就有一丈,而且香甜可口。
村里人都非常羡慕,大哥和刘姓人都找张姓人商量,愿意分担打井的费用,但都被张姓人拒绝,张姓人在井上箍了一口窑洞,装了门上了锁,自此也就断了其他人的念想。
那口井的旁边恰好是刘姓人的一块地,刘家人迅速做出打井的决定,大哥找到他们沟通后,最后获得了一起使用的权利。在距第一口井五六米的地方很快出现了第二口井,水量水质与第一口井一模一样。
但第二口井依旧上了锁。可能是预料到了结果,邻居家爷爷的儿子并没有找两口井的所有者商量,只是用自家的上等地兑了两口井旁边的一块山地,没过多少日子,距第二口井五六米的地方出现了第三口井,只是这次不再上锁。
三口井刚出现的时候,村里人还守着那份默契,都在自家井里打水,渐渐地井不在上锁,不在分你我,全村人都喜欢到中间的井上取水,那时候才发现一口井就能满足整村人的用水需求,另两口井就显得多余了。
三口井的出现彻底改变了村里人吃泉水的过去,担水的路比以前少了好几里,生活的路又向前迈了好几步,老百姓就喜欢这种实实在在的好处。
后来有了西部母亲水窖工程,村里人每家在院子或门口挖一口窖,窖的形状类似啤酒瓶,有着可观的储水量,收集的雨水能满足大部分生活需求。下雨前总要把院子打扫的干干净净,下雨的时候总要盯着水流的速速,防止冒顶。
有了窖水,三口井的使用率降低很多,只供着村里人的饮用水,刘家人彻底省去爬坡的力气,索性吃上了窖水。三口井的水位逐年下降,乡亲们不得不每年掏井,清理出淤泥以保证应有的水位。
在农村常常拿能不能担水衡量一个人是否成年。那时候年纪小,我并没有体验过到泉上担水的辛苦,直到我能担水以后才慢慢有所了解。
要担水首先得能打上水,第一次打水是在咸水井。咸水井打水用的是辘轳,经常看见大人挂上水桶后直接扔到井里,在水桶的重力作用下辘轳飞速的旋转,要看井绳要放完了,大人才慢吞吞的把手放到辘轳上,辘轳就像一只温顺的小狗,瞬间停了下了,这样的操作让我惊叹不已,一直觉得那只手有魔法。后来我长大了,力气足了,我的手也拥有了魔法。
咸水井有八九丈,井绳在辘轳上缠上两层才能打上水。家里人怕我力气不够,专门准备了一个小桶,刚开始我总是双手紧紧握着揺把,使出全部力气往上绞,小脸憋的通红。后来慢慢的熟练了,越来越得心应手,直到一只手能绞动辘轳。
水担比扁担两端多两条带钩的铁链,方便把桶挂在上面。那时候家里的水担都是给大人用的,小孩身高不够,水担在肩上,水桶还拖在地上。不过并不是没有办法,孩子们用的时候把铁链反向缠在扁担上,总能调整到适合自己的长度。
咸水井就在家门口,当我的肩膀还来不及酸痛的时候就已经到家。心里就生出了一些妄想,于是向母亲申请去三口井挑水,一开始母亲不愿意,说太小担水的话就压着不长个了,最后母亲还是没经的住我的央求。
去的路上水桶唱着欢快的歌儿,映衬着我起飞的心情,村里人频频投来羡慕的目光,让我的荣耀感达到顶峰。一开始水桶装得满满的,谁知没走几步,肩膀的疼痛感瞬间让我认清了现实,果断地倒掉半桶。一路上走走停停,去的时候有多张狂,回的时候就有多狼狈,已经不记得最后到家得情形,只记得肩膀疼了很久,那次以后老实了很多,在没有担水的冲动。直到后来同龄的伙伴都开始担水,我才再次扛起了水担。
有一年二哥打工带回来几张铁皮,比买的水桶的铁皮厚重很多。乡里的铁匠充分利用铁皮的尺寸,最大限度地做了两只大铁通,盛满水比普通的水桶重了三分之一,后来那两只桶成了我的专属,用它的重量告诉我生活的不易,即使力气再大,走路的时候依旧得一步一个脚印,不管路途有多遥远,只要坚持就一定能够到达,这都是小腿的乳酸达到极限时悟出来的真理!
现在担水的日子一去不返,水担已经进了农俗博物馆,但时代留下的印记依旧清晰。有一年回去碰见多年不见的发小,两人又走了一遍饮牛的路,看了干涸的堰,最后对着早已荒废的三口井感慨半天。我们没有资格评判父辈们的对错,因为在水比命金贵的年代,什么样的做法都应该被理解,只有接受了不完美的过去,才能创造更美好的未来!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