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在林语“画具比家具还多”的抱怨声中,我把最后的行李箱搬上了我们破旧的小面包车。甚至来不及回头看一眼住了几十年的小屋,就被她推搡着上了车。
我们搬家了。
一路上,我在心里默默与这里的一切一一告别。那穿过树的美丽光线,别致的一砖一瓦,墙角随意摆放的花盆,慵懒的老猫,老旧斑驳的老房子,永别了。
我每日带着小板凳画过的地方,闭着眼睛都能想起来的地方,永别了。
可能是我无意间流露出来的低气压,让车里的气氛有些沉重,我们直到出了城,都没有说话。林语温暖的手始终覆在我的手上,试图给我些许安慰,可是只有我知道效果甚微。
我是个不出名的画师,我不敢称自己为画家,毕竟,我已经二十多年没有画出什么能惊艳世人的好作品了。我们搬家的原因其实也很简单,孩子不在身边,我的才华支撑不了我的梦想,苦苦支持我的妻子,身心俱疲,常常失眠。医生说,虽然没有多大的问题,但是长此以往会有不可逆的影响,建议找个清净的地方养养。于是,我卖掉了居住了二十年的小房子,下定了决心,回乡下。
我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扭头看见林语,她目视着前方,眼角有细细的纹,有些花白的半长的头发别在小巧的耳后,还是如三十年前一样优雅。
她发现我在看她,扭头冲我露出一个笑容。眉眼弯弯,笑意直达眼底。
她拍拍我的手说,别担心,就当做是去找诗和远方了。
我反手握住她的手,用大拇指轻抚她微微粗糙有薄茧的手掌心,一阵愧疚涌上心头。
她总是那么温柔,从年少到半百,她总是默默支持着我,陪在我身边。
一句谢谢,酝酿了许久,始终都说不出口。我对她露出一个刻意的笑容,却被她嫌弃笑得太丑。
我们是夜晚六点半到达月亮村的。
月亮村,是我的故乡。这里的日子平静如水,还是我年轻时离开的模样。
还好房子不破,连窗玻璃都还在。青砖白墙,院子里没什么杂草,想必是我每年都会拜托村里的亲戚修缮照看的缘故。有一棵柿子树,此时正结了橘黄色的果。
我贪恋地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这大山给我的力量。看着这落日晚霞还在,我拉着正拿着抹布准备擦拭桌椅的林语,追着虫鸣与山风,如年轻时那般,跑了出去。
走在月亮村夜晚的小路上,虫鸣声此起彼伏。天边的霞,由红变青,再到黑,我举起手机拍了个遍。伴着山风,听着虫鸣,心似乎得到了一丝救赎。
林语手里拿着的是随手摘的白色紫色的小野花,放在鼻尖狠狠嗅。她笑着跟我说,要狠狠嗅才能嗅到香味,真奇怪!不过刚说完,就打了大大一个喷嚏,我们哈哈大笑起来。
一路上都有很多花,趁着月色,我做了偷花贼,采了很多从竹篱笆探出来的白的,黄的,红的,粉的,蓝的不知名和知名的花,然后,一股脑全插在自己的耳朵上。
林语被我逗得放声大笑。
我却望着她大笑的样子出了神。
“对不起,老婆,让你受苦了。还有,谢谢你一直支持我。”
我在风中传达了我的歉意和谢意,我看见夜色中,她的眼角微微闪着光。
“说什么呢!”她大力地拍了拍我的脸,力气大到把我拍得惊了一惊。
“我感觉我的病好了,月亮村果然是个好地方。”
我们在村头的溪边发现了萤火虫,但是蚊子多到林语蹦个不停,心中不免又有了玩性,说:“认识你这么久,我居然不知道你还会跳迪士科。”
毫无意外地,我又挨了一顿打。我被她追着打,最后只能蹲在地上,抱头求饶。
林语嘴上虽然骂骂咧咧,脸上还是笑着的。
我温柔的妻子,暴力的妻子,爱笑的妻子,豁达的妻子,是我爱的妻子。
我仿佛看见了年轻时的她,那么光彩照人。
溪水潺潺,如姑娘在夜间的低吟。
我捡了石子扔到溪里去,听见小小的“叭叭”声,石子想必是碰到了溪里的大石头,碎成了几片。我一块一块地接着扔石头,心越来越轻,我似乎也变成了年少时的模样。
抬头看,我看见了星星,都在闪光。
那天,我们一直在溪边待到很晚,肚子抗议地咕咕叫了三遍,我们才回去。
白天,我把画具整理好,锁进了我小时候住的小房间,然后和林语一起布置我们的小家。
她很勤快,手也很巧,每日在整理小家的空隙,她还会去路边采些野花回来,插在玻璃瓶子里,放在我们吃饭的小桌上。
花香淡淡,日子平常。
我喜欢在夜晚,不提灯,不走路,在溪边发呆。时间过得很慢。我闭上眼睛,感观被无限放大,我感觉我化身成了万物,万物又变成了我。深吸一口气,有路边葫芦瓜,丝瓜,青瓜的清香,隐约中还有蜂蜜的甜味在飘散。昆虫似乎离我很近,有些吵。于是我故意大声迈步,它们瞬间噤声,等我走开,又继续续上,仿佛我从来没来过。
我从光明中来,现在,行走在昏暗中。
一天,我正在院子里种林语喜欢的玫瑰花,她凑到我的跟前,笑眯眯地看着我,也不说话。
我拍掉了手上的泥巴,蹲在泥地里,歪着头等着她。
她说:“画家,你教我画画呗!”
我心里像是有一滴水,落在了一片如镜的湖上,“嗒”地一声,惊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波纹。
“这么多年,我都不曾问过你,愿不愿意教我。反正头发都白了,脸皮也厚了就不问了,直接让你教就好了,你不教也得教。”
“可是,你以前不是说不喜欢画画,只爱看我画画吗?”
“那是以前,我认为自己手太笨了,画得太丑,怕被你笑话。现在不怕了,你教我吧,我先去画室里等你。”
林语说完就拍拍屁股走人了。我也只好洗了手,跟着她去。
进了屋才发现,她摆了两个画架,还摆了今早上刚摘来的小野花,我仔细一看,还能看见晶莹的露珠。
“你什么时候瞒着我买了画架?”我问她。
“这是个秘密,就不告诉你!”她对我挤挤眼睛,“我还买了新的画笔。”
我宠溺地朝她笑,叫了她一声“小姑娘”,她却突然严肃起来,说着“老师不要耽误上课”之类的玩笑话。
我没有给她设定框架,也没教她基础的打形,只是说了些光影明暗,以及情绪色彩的应用,她很快领会,“就是按照自己想的,跟着心画的意思嘛,我知道的。”
练了一个星期的线条,手稳了之后,我就随她画。色彩也随意她用,不过刚刚开始,我会给她边讲解颜色的调配,一边给她调颜色。
“不是这样的,我想像中的颜色要再淡一些。”
那天我试图给她调一个淡紫色,她一直说颜色不对。
左右找不到她想要的颜色,让她稍微有些焦虑。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如此认真的她。
她拿着画笔,沾了白色颜料的画笔在调色盘里来回尝试着,眉头微皱,嘴唇微微嘟着。崭新的褐色围裙上,有少许的颜料,多少有点艺术家的风范。
她半白的头发有一缕落在额前,我穿过它,看见了她美丽认真的眼睛,第一次,觉得她变了一个人。
“出来了,就是这个颜色。”她突然出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看向她的画布。
是一条淡紫色的小溪。
“这是我心中的月亮溪。”她笑着,小心地上色。
淡紫色的小溪如柔美的少女般,穿过各色绿的草地,树林,溪涧边点缀着各色的小花。恬静美好。
我张大了嘴巴,她真的很有天赋,短短的三个星期,就能掌握得这么好。
笔触尚不成熟,带着些许孩童的稚嫩,却似乎有着某种魔力。撇开了技法与规则,有一种直触心灵的美。
我看向我的画布,那金色的稻穗在我熟练的技法中,越看越像没有生命的俗物,莫名让我烦躁。
没有对生命的热情。
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我不敢称自己为画家,我的作品中少的就是这个东西。
毫无杂质,毫无保留,赤裸裸地呈现。
那天以后我又丢了画笔,只看着林语画,自己不画。
山中的日子过得惬意又缓慢,在一个午后,一束光透过我的窗,照在了我空白的画纸上。我的眼睛追着那一束光,看着翻滚着的灰尘,如溢彩的精灵般,在画布上投下了别人看不见的阴影。我不禁拿起画笔,沾了洗笔小桶里的水,跟着光线画。画着画着,脑中灵光一闪,感觉自己的灵魂脱离了肉体。
我看见自己抽离了出来,一个“我”正坐在画布前,后背是神圣的光,照得我挥动的手臂呈现出虚幻的色彩。我的影子落在斑驳,满上色彩的地上,有一种轻松、释然、不一样的美感。
我伸出右手,翻过来看,我看见了光。那光,透过了我的手,照在了画布上……
“我又有感觉了。”我飞块地跑出画室,迫切想要把此时的心情分享给我的爱人。
我穿过结着红彤彤果子的柿子树,推开树枝扎的门,绕过竹篱笆,奔向正在田里摘菜的妻子。
风吹着云走,一束又一束的光从天而降……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