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 2022年5月4日凌晨四点多,我的大舅去世了。
在无数青春寄语刷屏的一天,舅舅就像一盏老油灯,耗尽了最后一滴油,悄然熄灭。青春与死亡就是如此的混合在我的这一天里。
大舅小舅舅舅走了,我并不特别难过,因为生命最后的日子,每一天对他都是痛苦的折磨。离开了病痛的折磨,对他,总归是件好事情。
但我确实又为舅舅的去世难过,因为他在我的生命里停留了46年。
在我烂漫欣荣的童年,在我遭遇挫折的中年,大舅都以他独特的生命方式影响了我。
童年的我,因为性格外向活泼,调皮捣蛋,让爸爸妈妈头疼不已。那时候,农村有一种说法,在舅舅家过三个年,调皮的孩子会变乖。上学前的几年时间,我都住在舅舅家里。我现在都不知道爸爸妈妈怎么想的,在舅舅家,我才真是为所欲为!
我有三个舅舅,小时候,主要比较喜欢去大舅和二舅家里,但最喜欢住在大舅家里,因为,二舅脾气不好,有时候会揍人。而大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无论阴晴冷暖,总是一脸笑意。
三个舅舅和我摄于父亲三周年其实, 大舅家的生活条件是最差的。当二舅小舅都有了自家新盖的大房和厢房,大舅家还住在地坑窑里,而且只有两孔窑洞,四个孩子。但我就喜欢挤在他家,舅舅家有很多小玩意,舅舅自己装的小铲子,轻巧好用,“舅舅,我没有铲子,这个给我。”舅舅自己做的小板凳,我当木马骑,骑够了,临回家时说,“舅舅,我舍不得这个‘马’。”舅舅总是一笑,说,“你拿回去。”
冬天,有时候,午后的阳光很好,坐在舅舅家窑门口晒太阳,舅舅有时会讲一些他给牛看病的故事,有时让我把头贴在他大腿上,给我掏耳朵,舅舅的动作很轻,就像冬天的太阳,给耳朵送来了点点温暖。有时候,夏天,和舅舅去地里,舅舅会用马尾草,编很大很大的兔子,会用槟草编蝈蝈笼子,搓草绳 ,舅舅总是一边编一边搓,一边跟我说话,他的话就像搓的草绳,一点点变长,更像田野的风,清清的,缓缓的。
人到中年,父亲突然去世,大舅不像二舅那样哭得稀里哗啦的。他一双大眼睛充满了忧伤与忧虑。但他什么都不说,父亲丧事过后,他开始天天早晨从他家走到我家,给妈妈送一根黄瓜,或几根茄子,几根辣椒。后来隔三岔五送,他三天到镇上跟一次集市,回来总在我家门口和妈妈坐一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有时候,坐一坐就走了,有时候吃顿饭才走。他其实是担心我的母亲,陪她度过最艰难的日子。
大舅不知道人世间曾经有一个人叫庄子,更不知道如今有很多人研究庄子。但是他的行事风格,自有几分道家风格。
他一生饮食简单,衣着朴素。经常早晨一个馒头,半碗稀饭,几根菜。素衣素食素心。别人家新房拔地而起,他依旧安闲地住在几十年前的旧房里,似乎心里没有羡慕,没有嫉妒,更没有恨。
春节回家,我去看舅舅,和他和表哥一起吃饭,舅舅一样菜基本只吃一片,我说舅舅你多吃点,舅舅说,“我吃得很好,你看盘里样样都有,你多吃肉冻,咱自己冻的,好吃。”
说起病情,舅舅总是说“好着呢!”
五一回咸阳看妈妈,妈妈说了十几遍“你舅罪咋这么大,疼的时候,浑身皮肤颤得哗哗哗的。”说着就要哭的样子,我就知道,舅舅这次估计抗不过去了。
妈妈又说“你舅疼得说胡话,让把他提前放冰棺里去。”这次妈妈没哭,但我却低头止不住眼泪。
我一辈子微笑的舅舅啊,为什么上天如此的给他疼痛?难道他把一生的笑已经用完了,最后只剩下人生的苦了?
回想舅舅,总是一双老黄牛似的大眼睛,眼角挂着笑意。
舅舅的一生是平凡的一生,他的人生没有轰轰烈烈,跌宕起伏。他最伟大的功业就是养育了四个儿子,最大的收获就是有四个孙子,两个孙女。
但他却也是了不起的,三年前他就得了咽喉癌,做了几次放疗,他也不以为意,该吃饭吃饭,该抽烟抽烟,该喝酒喝酒,忙时地里劳作,闲日村口瞎谝。一副活一天赚一天的心态。一晃,三年多过去了,舅舅赚了一千多个日子。
我酷爱庄子,但也不能践行庄子“安时处顺”“看淡生死”的观点,舅舅不知老庄何物,一生虚静淡泊,见素抱朴,哀乐不入。
生活之负荷,生命之重量,在他那里,全部消解为眼角的微笑,心中的清明。他不懂诗,却把苦难的人生活成了朴素清淡的田园诗。
今夜,风清月明,四野空旷,舅舅,那一缕风,一抹光,是不是你的微笑?
2022-05-10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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