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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常有人问:木心究竟有什么好,为什么你那么喜欢他?简言之:木心有智性,有诗性,有赤子之真,有情人之心,有贵族气质,有游戏精神;读他的书,从头到尾一个又一个句子,让我从心底拍手叫绝欣喜共鸣,仿佛把我心里说不出的话都说出来了,而且还说得那么聪明,那么漂亮。
可惜的是,很多人对木心先生的了解只停留在他是《从前慢》的作者上,而这首诗不过是他作品中极为普通的一首,远远不能代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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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是全能型的艺术家。是诗人,画家,也是音乐家。这里只说他的文学。
木心先生的文学作品大体分为:散文、诗歌、小说、俳句、演讲。许多人以为其中《文学回忆录》最好,这就像将《从前慢》看作木心最好的诗歌一样。也有些人,认为散文最好。认为诗歌最好的也有,但不多,很多人都觉得木心的诗不像诗。唯小说与俳句,几乎未见过有人说是木心写得最好的。
木心的小说,总体看,我也觉得不如他的诗歌、散文,并非每一篇都好。散文可以随心而写,小说不得不苦心经营,很难每一篇都写得好。但如果单个的作品去看,木心小说中也有许多非常好的作品,比如《五更转曲》、《此岸的克里斯朵夫》、《遗狂篇》、《草色》等,尤其《温莎墓园日记》,比他大部分的诗歌、散文都好,甚至不下于《哥伦比亚的倒影》。
至于木心的俳句,就像一粒粒的珍珠散落在木心的各本集子里,几乎每一句都经得起咀嚼、回味,都包含了广大的解码空间,是最能体现木心之诗性思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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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体看,木心的诗文充满形而上的沉思,他所关注的大多是一些存在向度上的问题,比如美、艺术、文化、人性、宇宙等等。即使写日常生活,他也不会停留在日常上,而往往是从一个平常、日常的细节开始,然后直抵根本性的问题。总而言之,木心的书写充满了诗与哲学的意味,好像和普通人的生活没什么关系,因此有些人便觉得他的文字太远离现实,不接“地气”,甚至认为他很冷漠,没有人间味。
对此,我的看法是,不接“地气”是真的,冷漠与否就见仁见智了。在我看来,木心一片赤子之心,其刻薄、优雅,都是可亲可爱的。他的文字好像总能触及你的内心,使你为之感动。他带给读者的,是灵魂的共鸣与对话,是更能触及生命本真的审美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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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的作品既可浅读又可深读,浅读有浅读的乐趣,深读可以读出另一重意义。他就像一片大海,浩瀚而精深,能从中看到什么样的风景,取决于读者自身的才识经验性情,所以陈丹青才说,阅读木心,就是在阅读自己。
木心是什么样的,我想每个读者都会有自己的理解。因为阅读和审美都是很主观的东西,对同一部作品,每个人的理解和感受,看到的景观、气象都会不一样。对于一些伟大的作品,可以说,读者自身有多少风景,就能看到多少风景。
此外,读者与作者之间,一定是精神气质有相似之处,心意相通,才能产生共鸣。如果精神血脉不相通,自然无感。所以,有人对木心一见倾心,有人怎么也喜欢不来。这正如木心说的:“各有各的音,各有各的知音。”
木心的知音注定只能是少数,他的思想、格调和境界,都很难让大多数人产生共鸣,甚至有些地方难免要被一些人所排斥。阿城说读木心需要有足够的知识储备,其实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什么呢?是心意的相通。当然知识储备也是必要的,是基础。但只有心意相通了,才可能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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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的文字,似乎大多不是思考出来的,而是出于瞬间的体悟,灵光一闪,然后直接写下来的。这种文字具有顿悟式、直觉式的特点,因此极具穿透力与概括力。同时,这样的文字也很难只用逻辑去理解,所以很多人读不惯木心的作品。
许子东曾说,木心的《文学回忆录》像音乐会,相比起来钱钟书就像博物馆,我深以为然。逛博物馆,观者总能看到各种各样的展品。听音乐会则不然,有的人会觉得妙不可言,有的人会觉得不知所谓,关键在于是否能够听出其中的意味。在博物馆中,需要的是对展品的了解,换言之各种相关知识。而聆听音乐,最重要的乃是对音乐的感受和审美力,而非音乐知识。对音乐没有感觉的人,拥有再多关于音乐的知识,也体会不到音乐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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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是经历过战争、WG的人,遭遇过那个年代的种种磨难,几次入狱,青年时期写的作品全被销毁,但他很少去诉说那些苦难,最多也不过是一句轻描淡写的“我曾是一只做牛做马的闲云野鹤”。
单看诗句,很轻,很漂亮,但这背后是什么呢?坐牢房、扫厕所、被批斗……不过是在这苦难中保持一份闲云野鹤的精神自由罢了。
木心没有诉苦,也不屑于诉苦,而是用诗情将这种苦难在心中化解开了,将那样的生命体验升华成一种诗境。他是那种能够把生活中的各种事情都升华成诗境的人。
比之现实中遭遇的苦难,木心更在意的是艺术。他的一生都被艺术所占有,即便在牢狱中,他也依然是与艺术为伴:在纸上弹奏无声的莫扎特,用写交代的纸偷偷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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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木心身上,有老庄的气息、魏晋的风度以及承接自《诗经》的朴素;又有古希腊酒神与日神精神、尼采哲学、西方文学及现代艺术的影响。可以说,木心同时具备了东西方文化的底蕴,而且二者在他身上浑然一体,不是二元的,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的作品,就像《温莎墓园日记》中的那枚生丁,连通了古典与现代,东方与西方,艺术与哲学,此岸与彼岸,使两端得以对话、融合。
木心说自己的文字有一点与陶诗相通,像风。风是什么?是自由,飞翔。风没有界限。从木心的诗文和讲学中,我们可以感觉到他的自由,他对现代、古典、东方、西方以及文学、艺术、哲学、宗教的界限的超越。这种超越,使他的作品呈现出世界性的格局,并具有永恒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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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有一场关于木心是不是大师,是不是被高估的争论。我想,这样的争论对于木心本人是毫无意义的。高估也好,低估也罢,都是评者自己的事。至于是不是大师……老实说,我从未将木心和文学大师联系在一起。因为总觉得这世上大师太多了,比如周作人、钱钟书和老舍,都可以说是大师。而木心这样的人,却是极罕见的,他是一个完成了的天才、诗人。
有人说陈丹青吹捧木心,可是我所看到的,除了“木心可能是我们时代唯一一位完整衔接古典汉语传统与五四传统的文学作者”外,他并未对木心作出任何评价,他更多谈的是木心对艺术的热诚与挚爱,这算吹捧么?但老实讲,陈丹青先生的这个评语我也不那么认同,因为觉得这么说把木心给拉低了,木心实在还要广大得多,五四、民国哪里放得下他。
李劼说木心是毋庸置疑的天才,其最出色的散文足以媲美《道德经》,而作为诗人的木心则堪比但丁,是中国式文艺复兴的启明星。至于我,我对木心是偏爱的,在我心里,他足以和庄子并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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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曾说:“他人即天堂,进入天堂的窄门要两个人才能通过。”他的意思是,靠爱才能进入天堂。但他一个人,也进入天堂了。他爱的是艺术。
木心将他的一生变成了艺术。于他而言,生活即艺术,艺术即生活,二者是一体的。
木心仿佛天然就具有艺术的象征性,与美共依存。许多人因爱艺术而爱他。其中有些读者更是对他怀有一种近乎虔诚的热爱。那样的热爱,一般人或许是难以理解的,甚至会觉得不可思议。我有时也觉得那样的热情确实有点超乎寻常,说是犹如门徒对耶稣的爱也不为过。
但我理解他们,我知道他们是因为遇到一个美好的灵魂,而为之欣喜、共鸣,乃至亲之、慕之。我也知道他们之所以热爱木心,其实是出于对美和艺术的热爱。而木心,就是美,就是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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