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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铁东小区西门有一家彩票站——“小胡彩票站”。
其实,彩票投注站都没名字,彩票投注站都很正规,按序列号命名,比如,第10018投注站,第20046投注站,有点类似美国的街道名字,第1大街,第2大街……直到第88大街。据说,这是现代社会的现代意识,中国的一些老城市新区也开始这样命名了,比如汴梁新区的街道也叫第1大街,第2大街……直到第18大街。像老城区的城隍庙大街、宣武门大街、朱雀大街什么的,多土气啊?甚至还有 “夹道街”。夹道不就是茅厕啊?恶心!
“小胡彩票站”自然也不是彩票管理总站给它起的名儿,只是投注员姓胡——一个胖胖的、满头硬叉叉头发的小伙子,于是,彩民们就把它喊成了“小胡彩票站”,不过一个俗名。可越俗,叫的人越多,顺嘴儿呗!至于它那个数据化的洋名字,估计除了小胡和彩票站老板他爹老胡,彩民们倒谁也不注意了。这倒好似宗教教义和俗世观念总有区别一样啊!也好像市井俗话和文言官话的区别:市井俗话说“狗”,文言官话称“犬”;市井俗话说“吃喝拉撒睡”,文言官话称“民生建设”。如此云云。对了,还有更切近的一对儿区别,就说这博彩业吧,市井俗话和文言叫赌博,现代官话称作“光彩事业”、“福利事业”,前面还要加上一个“社会”。
老胡是老板,却不经常到彩票站来;在彩票站打彩票的,要么是他儿子小胡,要么是老胡的老婆小胡的妈,大多数时间是小胡值班。
经常买彩票的,或者不经常买彩票却喜欢到彩票站嗙空儿也就是胡吹乱侃的,大多是铁东小区的中老年居民,也有在附近工厂打工的年轻人。这些人有一个专业称谓——“彩民”,就像喜欢玩股票的被称作“股民”。铁东小区是全市最大也最有名的老旧住宅区,居民以下岗工人为主。彩票这种社会福利光彩事业,体面豪华的地方却不多见,倒是在这样的贫民区遍地开花。越没钱的人越买彩票,越买彩票越他妈没钱。
不过,谁都不能因为买了两块钱一注彩票没中五百万一千万而质疑彩票的光彩福利性质,更不能因此骂骂咧咧。一个个穷人通过彩票救助了国家救助了富人,如果他们还不觉得光彩,那就是有心理问题喽!
二十三四岁的小胡心理上可能就有点儿问题。刚开始,小子不愿在彩票站值班,“爸,你看看买彩票的都啥人儿啊?在那儿上班,丢人!你再看看我的同学,不是进了电业局,就是进了水利局,我天天和一群穷赌徒打交道,丢人,真丢人!”小胡刚从一个大学的二级学院毕业,还没找到正式工作,算是在彩票站临时上班。
老胡笑话儿子:“你小子吃恁胖,脸儿恁黑,拿着你爹我的钱去和女孩子到处吃喝玩乐,脸皮不算薄吧?没想到你还挺爱面子!”
小胡不喜欢和老爹开玩笑,他像一头小公狮子一样冲老爹嚷:“我是吃的胖呀?我是遗传!我的脸是晒黑的呀?是胎带的!爸,你照照镜子,看看你那身段,看看你那脸色,还说我!还不都怨你呀?对了,也得算上我妈!”
老胡看儿子发火儿,不吭声了。他拍着自己的大肚皮,摸摸自己的黑脸皮,笑呵呵地说:“小儿,可不能光长岁数不长心眼儿。不管干啥,能挣钱就行。咱不坑不蒙,不拐不骗,在政府开办的彩票站卖彩票,干的是社会光彩事业社会福利事业,还不够装你的面子啊?”
“还不坑不蒙不拐不骗哩……”小子的话说了半截,咽下去了。老胡也不再搭理他。
也就是说,小胡这个彩票投注站工作人员是个有性格的小伙子。他的这种心理儿好像不宜说成爱面子,只能算是年轻人青春期的正常虚荣。
心里不乐意,卖彩票也不顺当。正像小胡对他爹说的,“买彩票的都啥人儿啊”,所以,小胡懒得搭理他们。小伙子一边打彩票,一边戴着耳机听歌,不忙了,就在电脑上玩游戏。彩民递给他投注单,年轻的电脑高手啪啪啪几下就敲定;问这问那的,小子一概不言语。
老张大丘等年龄大的老彩民却不和他计较,“小孩子嘛,正是刺毛的时候,能和他一般见识?”倒也是,想用两块钱一下子中五百一千万,没这点儿心理承受力还行?
一天,一名陌生中年人走进来,他站在走势图前看了会儿,在一张纸上写了一组号码,递给小胡。小胡正在听音乐,还不停地摇头晃脑。他瞄瞄那张纸,也没摘耳机,对中年人说:“在投注单上划,手写的不打。”
中年人笑呵呵地问:“手写的为啥不打?好多投注站都给打。”
“手写的看不准,万一给你打错了,算谁的?”
中年人把那张纸团成一团儿,扔进垃圾篓,抽出一张投注单,用铅笔在上边划。然后,递给小胡。
小胡把投注单塞进投注机,投注机却吐了出来。小胡不耐烦地摘下耳机,皱眉看了看,“恁大个人了,划个投注单也不会,好几个号码都划出圈圈了。重新划!”说完,把投注单扔给中年人。
中年人站在投注机前,没接投注单。他看着小胡,本来笑嘻嘻的脸上落了一层霜。一边的老张大丘看到,他的嘴唇紧闭,颧骨一下一下滚动着。突然,他厉声喝道:“你他妈的一个卖彩票的,牛逼啥呀牛!?”
小胡可没遇见过这样的主儿。小伙子“腾”地站起来,摘下耳机,“砰”地摔到桌子上,还嘴骂道:“你他奶奶的老家伙,买个彩票,牛逼啥呀你?有钱还买彩票?没钱还耍牛逼?”
中年人站在投注机前,握着双拳,和小胡四目怒视。彩票站里的老彩民不少,老张大丘小孙小闫都在,没一个人出来劝架。小胡啥德性,老彩民都知道。平时不和他一般见识,看他遇到茬子了,也没人给他帮腔。
对峙了足有半分钟,中年人鼻子里“哼”了一声,脸上突然显出一丝苦悲,一丝无奈。他皱了皱眉,摇了摇头,“唉”了一声,转身走了,连头都没回一下。
小胡盯着他的背影,等看不见了,又骂了声:“他奶奶的,牛逼个啥呀?穿得人模狗样的,也是披张光鲜皮,说不定家里都揭不开锅了!呸!”
彩民们大眼瞪小眼,相互看看;老张大丘瞅瞅门口,瞅瞅小胡,讪讪地笑笑。
回到家,小胡一边吃饭,一边给老爹讲了这事儿。老爹说:“小儿,咱是做生意,做的彩票生意,来的都是顾客。你不能说买彩票的都是没钱的主儿,心里那样想想可以,事实上好像也的确是那么回事儿,可你就是不能当着光头的面儿说秃子,那不等于往外撵顾客呀?”
小子放屁说:“穷鬼还有脸啊?赌徒还有皮啊?穷鬼赌徒就是有脸皮,也比一般人的脸皮厚。”
老爹火了,“小儿,你都二十三四的人了,搁过去都成家立业了,咋着还不识数哩?越是穷人越爱面子,不爱面子的人倒沦落不成穷鬼了。今天那个人,说不定就像你说的,家里真的快揭不开锅了,他买彩票的那两块钱说不定还真是他家最后的生活费,拿来碰碰运气。这样的人都是穷途末路的人啊!越是穷途末路的人越爱面子,越是穷途末路的人越有闪失。小儿,你以后可一定得注意点儿,你揭了人家的疤瘌,人家说不定就和你玩命了!”
老胡的话小胡不知道听懂没有,不知道听懂多少,不过,打那儿以后,小子好像乖了点儿。他照旧不和彩民们闲扯那么多,但学会了不声不响,打票、挂着耳机听音乐、玩游戏。老彩民们觉得别扭,可走顺腿了,还是继续到小胡彩票站买彩票。
小胡却喜欢一个叫老白的彩民。
大伙儿都叫他老白,其实,看样子他也就小五十儿的样子,按说是一个男人年富力强干事业的好时候。可老白好像退休工人,应该说,像退休干部。他和老张大丘那样的中老年老彩民的买彩习惯不一样,和小孙小闫那样的年轻老彩民的买彩习惯也不大一样。老张大丘小孙小闫一天之中来彩票站不定点儿,有时一大早就来了,来了就粘在彩票站里研究走势图;研究大半天,临走也只打一注两注,用小胡的话说,“还不够桌椅板凳摩擦折旧费”。有时候,一整天不见他们的人影儿,快要关机了,才满头大汗跑进来,匆匆忙忙打一注,都是守号儿——资深彩民从来不机选。每期不拉!
老白不一样。老白每天下午两点左右准时来到彩票站,不是两点十分,就是一点五十,而且总是提着一个精致的皮包。皮包看上去有点旧,边角都磨出秃斑了。但是,有心人能够看出,皮包每天都要擦,明晃晃的。拉锁显然换过,是用家常针线一针一线缝好的,不像机器缝的那么匀称,却规规矩矩,不见一个线头。
老白到了彩票站,先是站在门口,扫视一圈。有几个中老年彩民在场,他就不声不响地站在人堆里,和大伙儿一起盯着走势图;年轻彩民居多、少有中老年彩民在场,他会大摇大摆直接走进房间当中。他拉过一把椅子,用嘴吹吹椅子面。彩票站一天到晚人来人往,椅子没闲过,不见尘土,只是常常落上星星点点的即开型彩票覆盖层刮下的碎屑。老白总是慢慢地把碎屑吹干净,然后,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卫生纸,轻轻擦擦。擦完,用白嫩还有点儿胖胖的手指轻轻掸掉卫生纸上的几粒碎屑,叠整齐,装进口袋。他往口袋里装卫生纸的动作很有技巧。他先是在手掌中拍几下卫生纸,然后,直起身,一边看着走势图,一边和熟悉的彩民小声讨论着;趁人不注意,这才好像漫不经心地再把用过的卫生纸迅速塞进裤子口袋。
“小孙,这一期应该出32!嗯,21也不错,都该出了。再一个,后区肯定得出8,应该重一家伙。”老白一边往口袋里装卫生纸,一边皱着眉头和不喜欢大声说话、看着就是个老实孩子的小孙探讨。他不大喜欢和中老年彩民探讨,他喜欢和小孙小闫这样的年轻彩民探讨,尤其喜欢小孙。
小孙偷偷瞄了一眼老白的裤子口袋,再瞅瞅老白圆圆的、微胖且白皙的脸,轻轻笑着说:“我研究一上午了,32不会出,21有点儿可能。后区我同意你的看法,肯定要重8。”顿了顿,小伙子接着说,“9也有可能,10也差不多,八九不离十嘛!”
“嗯……”老白沉思,椅子拉到一个角落,坐下,把皮包轻轻放在桌子上;打开皮包,从里边取出一个水杯,也轻轻放在桌子上。彩票站里的老彩民就是在这儿一下子坐大半天,也极少有喝水的,自带水杯的,只有老白一个。
老白拿起一张纸,放在翘起的二郎腿膝盖上。他向门口望望,看看全神贯注听音乐的小胡,看看彩票站里的小孙小闫和其它彩民,目光停在走势图上。
“白老师,我发现您只买四色圈和大玩透这些大家伙,从来不买快9、12选6这些小家伙儿,更不买即开型。您给指点指点秘诀呗!”小孙笑嘻嘻地说。他第一个称呼老白“白老师”,弄得其他彩民也跟着他称呼老白“白老师”。尽管谁也不知道老白是干啥的或者说退休前是干啥的,称呼他“白老师”,大伙儿都觉得顺理成章。
白老师拿起水杯,轻轻扭开盖子,呷了一口水;把盖子拧上,轻轻放到原来的地方。他白白胖胖又嫩嫩的圆脸蛋上挂着斯文和善的笑意。他慢慢扫视一圈大家伙儿,目光停在小孙身上,“老弟,彩票是一种社会公益事业,是一种社会福利事业,是一种光彩事业,是献爱心,是做慈善,不能指望靠它发家致富,更不能把它当成生活来源。四色圈大玩家等大型玩法的社会福利性质更强,同样两块钱,最高可中一千万,能缴纳个人所得税两百万。小玩法呢?同样两块钱,最高才中一千块、五百块。那当什么用呢?”
说到这儿,白老师脸上微微一红,急忙补充,“我是说,中个千儿八百的,连个人所得税都不用缴,能为社会福利事业社会光彩事业做出多大贡献呢?”
小孙看看白老师,没出声儿,笑了。小胡也从电脑上抬起头,看看白老师,也冲他笑了笑。和小孙岁数差不多的年轻老彩民小闫斜眼看看白老师,鼻子里轻声“哼”了一下。
白老师在椅子上坐了约莫半个钟头,站起来,一只手伸向背后,轻轻捶捶后背,嘴里一边说:“坐的时间长了,肩周炎、坐骨神经疼等等等等毛病就多了。要多锻炼锻炼,多捶捶背。”说着,手滑到臀部,漫不经心地拍拍屁股后头的裤子,用手抹拉几下。他的两只胳膊弯起来,就像跑步时那样,双脚轻轻在原地跳跳,跳得有点儿笨。
小胡从电脑上抬起头,又看看白老师。小伙子问:“白老师,您以前是当老师的吧?当老师的,都像您这样,在办公室批改作业,在家里看书写东西,时间长了,累了,就喜欢捶捶后背,蹦跶蹦跶。”
白老师微微怔了一下,停下跳跃,笑眯眯地对小胡说:“我不批改作业,也不写东西,不过,我每天晚上临睡前都要看会儿书,东周列国志、三国演义,还有张恨水、易中天、于丹,啥都看。写的都很有水平,很深刻。”
白老师不算小胡彩票站的资深彩民,他一个月前才开始来小胡彩票站,住在哪儿,干啥,谁也没问过。彩民之间很少扯起各自的职业,铁东小区的例外,老张大丘谁都知道谁是干啥的。铁东小区在城边,过了铁路就是郊区,在城区和工业区的大片隔离林带里,新近起了一片小区,据说是市里新建的廉租房,好像还没几家入住。隔离林带附近,也有几个村子,村民和村中租住户也有到小胡彩票站买彩票的。
显然,白老师不会从村里来,更不会是廉租房里的住户,他可能是从市里到郊外健身散心,顺便拐到彩票站。退休的老师尤其干部总是有点儿无聊空落,老在市里呆着,空气也不大好,出来溜达溜达,再到人多的地方凑凑热闹,买彩票对于这些老年人算是脑体操。白老师每次都是骑一辆自行车来,自行车不算新,也不算旧,但总是干干净净。
“市里的退休干部都像白老师这样,喜欢到郊外的林子里溜达,有的徒步,有的骑自行车,家里有汽车也不开;也有的骑三轮,三轮上放好几个鸟笼,百灵、八哥、白玉,叽叽喳喳。有一个老头儿,每天从市里扛着一串鸟笼,到林子里逮虫子喂鸟。老头儿身体好着嘞,来回走七八里路。”小胡可能玩游戏听音乐累了,打彩票的人正好也不多,就和大伙儿聊。他只在白老师来的时候才有这种好心情。
“唉,都想着林子里空气好,实际上,再往外走上几百米,就是工业区,到了晚上,化工厂那味儿,又苦又臭,熏得人喘不过来气儿!”白老师皱着眉头说。
“白老师,您晚上也去林子里溜达啊?”小闫问。
白老师脸上泛起一丝尴尬,但很快就镇静下来,他稍微有点磕巴地说:“哦,哪天月亮好了,吃过晚饭,我也会骑车去林子里转转。”他清清嗓子,接着说,“晚上,林子里倒是挺安静,除了时不时地过火车、远处的高速路上汽车嗡嗡,倒没其它噪音,就是一会儿一会儿地有化工厂、化肥厂的臭味。咱这个城市和别的城市不一样,人家都是市里空气比郊区污染得厉害,咱这儿是郊区比市里污染得厉害;人家都是有钱人住在郊外,咱这儿呢?有钱人住在市中间。”说到后边,白老师一脸深沉。
“咳,小城市不都这样啊?”小孙接着白老师的话头说。
白老师看看年轻人,笑了笑。他重又坐下,拧开水杯盖子,喝了一口水;拧上盖子,把杯子轻轻放在桌子上。他环视一圈屋里的彩民,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刚才塞进去的那张卫生纸,展开,轻轻地拭拭额头一层亮晶晶的薄薄的汗。他看看卫生纸,犹豫了一下,再看看周围的彩民。大伙儿要么低头写着号码、划着曲线,要么抬头盯着走势图,没人注意他。他迅速把卫生纸折叠好,迅速装进了裤子口袋。小孙正好向他这边看。小孙看看白老师的口袋,看看白老师的脸,两人的目光撞到一处,白老师额头上又渗出一层亮晶晶薄薄的汗珠。小孙急忙把眼光挪走。
白老师在椅子上坐稳,轻轻闭上眼睛,停了会儿,睁开,轻轻喘口气。他低下头,手伸到腿弯里,捋捋裤子。过了片刻,他抬头看看墙上挂着的钟表,说了声:“哎呀,该回家做饭了。小胡,抓紧来一注。”他给小胡说了一组号码,守号儿。白老师每天只打一注,要么四色圈,要么大玩透;这期四色圈,下期大玩透。
“人家白老师这才是真正的理性买彩。”等白老师走出彩票站,小孙砸吧着嘴儿,对大伙儿说。小胡瞥了小孙一样,看起来本不想搭理他,但还是接上一句,“知识分子不都这样儿?”小孙冲他笑笑。
“嗯,白老师的确理性,每天点儿掐得准,说话滴水不露,打彩票死守一注,雷打不动。就像小胡说的,文化人儿都这样儿!”小闫说。小伙子是个精明人,买彩时间不长,但也认识白老师,对白老师印象还挺深。
每次来彩票站,白老师穿的都是同一套衣裤,应该说,同一款式同一颜色的衣裤:雪白的裤子,雪白的短袖。每次都是雪白雪白的,看不见一点一丝污渍。中老年人嘛,看不出布料档次,规规矩矩、干干净净就是档次,退休干部是这样,大学里的老教授也是这样。老教授穿得像老农民,但闻闻味儿,看看色气,就知道老教授是教授,老农民是农民。
“白老师,您这身穿戴,每天都雪白雪白的,婶子天天给你洗吧?”小孙问白老师。
白老师呵呵笑笑,说:“我喜欢穿白色衣裤,每天都换衣服,我的衣服都是白色。”
小闫拿小孙开涮:“小孙,你个修车的,不知道人家白老师这样的退休干部咋过的吧?人家是同一种款式同一颜色的衣服换着穿,你以为像你啊,一年四季就那一条破牛仔。”
“滚一边吧!我也是好几条牛仔换着穿,只不过我不像白老师那样勤快,我不喜欢洗衣服。等中了五百万,专门雇个女佣人给洗衣服。”
“哈哈!那你就等着吧,说不定等到你身上臭得狗都躲着你走,你也中不了五百万。”
“你咋恁能?我中不了,你就能中?你明明知道你臭得狗都躲着走也中不了,你还买?”
小闫被端住了下巴颏,吭吭哧哧支吾着。几个彩民呵呵笑起来。白老师也笑笑,然后,一脸严肃地说:“年轻人,别那样相互挖苦,要相互尊重,说话要注意分寸,说不定哪句话说者无心,听者就有意了。得注意点儿。再说了,买彩票又不是指望着它生活,是献爱心,是做善事。特别是你们年轻人,路长着哩,中大奖的机会多着呢,说不定哪天莫名其妙就中了。不像我们这些老家伙,没多少好时候了,说不定到死也中不了,别说五百万一千万,就是中个十万八万也中啊!”
“这人呐,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白老师,您衣食无忧,肯定有房子,可能还好几套,估计也有车,还按月领着退休金,当然不指望彩票。我们这些穷打工的,可是指望着它娶媳妇盖房子哩。”小闫还挺能说。
“白老师,您的退休金肯定不少吧?比年轻人打工挣的还多吧?我一个同学他妈,市实验小学的退休教师,一个月光退休金就有四千多,抵得上我俩月的工资了。您退休金也得三四千吧?”小孙轻声问。
白老师脸上亮晶晶的,“我嘛……呵呵,我没那么高。有些事儿啊,不公平着哩!退休干部的退休金比打工的年轻人挣的还多,长此以往,扼杀社会活力呀!不是说不该给老年人退休金,是给的太多,每个行业每个人差别也太大!没办法哟!”
“听听,还是人家当老师的,说话有水平,说话讲良心,自己一边拿着高退休金,一边为穷人叫不平。都像白老师这样就好了。”一名彩民感叹着说。
“咳,我也是瞎说,啥事儿没轮到自己头上,咋着都体会不到。没办法,还真是没办法。”
说完,白老师打了一注彩票,还是守号,然后,和小胡说了声“明天还来”,冲小孙小闫和其他彩民笑笑,走了出去。他走到门口,站住,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卫生纸,轻轻擦拭着脸颊,慢慢骑上自行车,拐弯钻进一条小胡同。
小胡最近要考公务员,他爹老胡大力支持,让跑保险的老婆来替儿子值班。老婆岁数也不小了,打彩票还行。她业务挺繁忙,不停地接电话,结果,一天打错了二十多块钱的彩票。老胡没办法,只得亲自上阵。
彩票站刚开业的时候,老胡值过班,学会了打彩票。这会儿,重操旧业,一上午下来就又顺手了。爹和儿不一样,儿子阴阴阳阳还横儿吧唧的,老爹却是个大大咧咧、爱说爱笑的人,一个直筒子。不熟悉老胡的人会觉得老家伙说话挺打人,熟悉他的,都知道他就这号儿脾气,心眼儿不错。
下午,彩票站里人不多,但几个老彩民都在,小孙小闫、老张大丘。老胡和大伙儿一边嗙空儿,一边说说笑笑,还不时地和彩民们一起研究号码走势。
“该出16了,16冷的天儿不少了,咋着也该轮着它了。”老张说。
大丘不以为然,“不一定,买彩的一个基本规律你都忘了?追热不追冷。它既然冷,就说明这个球有点轻或者有点重,咋着都摇不出来它。买它,肯定还得落空。”
“追热不追冷?你觉得彩票号码也像人一样狗眼看人低呀?看着人家红火了,大伙儿都捧人家;看着谁被冷落,大伙儿都踩踏谁。彩票公平着哩,六亲不认!”老张像是和谁吵架,有点气呼呼地嚷。
“两点了,白老师就要来了。白老师来了,听听他的意见,人家白老师猜号十有八九。”小孙说。
“拉倒吧!他要是猜恁准,早就大把大把地买了,还每天只买一注,每期都守号?”小闫不服气,他一直都不大服气白老师,他总觉得白老师不真实。咋着不真实,他自己也说不清,但就是觉得别别扭扭。
“白老师?研究号码的老师,还是学校的老师?”老胡问。
“谁知道!反正大伙儿都叫他白老师,他是弄啥的,以前弄啥,这会儿是退休了还是弄其它,谁都不知道。反正是个精细人,不像咱们这些人,感觉不一样。”大丘说。
老胡点点头。他听儿子说起过白老师,有几次,他甚至还想着专程来彩票站会会白老师。
两点十分,小胡彩票站门口一袭白衣闪动,白老师在门口扎好自行车,提着小包走了进来。
“说曹操曹操到。白老师,刚才还说您呢?大伙儿都说这期四色圈后区要出16,您来高参高参。”小孙乐呵呵地冲白老师说。
白老师慢慢往里走。他刚进来,还没注意到小胡换成了老胡。投注机在房间紧里边,比较阴暗,刚从外边进来的人一时半会也看不清投注机前坐着的人。他走到平时坐的椅子跟前,吹吹椅面上的碎屑,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卫生纸,轻轻擦擦;把卫生纸叠好,塞进裤子口袋;坐下,把小包轻轻放在桌子上,面朝挂着走势图的一面山墙,一边从小包里掏出水杯,拧开盖子,轻轻呷了一口;拧紧盖子,把杯子轻轻放在桌子上,两眼盯着走势图。
“嗯,按说该出16了,冷了这么多期了。可彩票这个东西有时候也怪得很,它要是缠上了小号,就光出小号,多长时间也不往大号上走。”白老师用铅笔轻轻敲打着膝上的投注单,慢条斯理地说。
“哈哈!老白,你这个老师也拿不准啊?大伙儿刚才都说你是天下第一猜号高手,我寻思从哪儿来了个高人哩,原来是你呀!”老胡开心地大笑起来。
听到笑声,老白扭脸看;看了老胡一眼,他猛地怔了一下;扭过脸,盯了一下走势图,目光快速扫视一圈众彩民,然后,停在老胡脸上。
“你……?老哥?你咋在这儿?小胡呢?”老白结结巴巴地问老胡。
“咳,非要考公务员,在家复习用功哩!儿子给我说了好几回,说有一个白老师,很有水平,说话有水平,猜号也有水平;刚才彩友们也说白老师有水平,我正想会会高人,没想到是老弟你啊!哈哈哈哈!”
老白的脸变成了暗灰色;然后,又变成了苍白。他从口袋里掏出卫生纸,擦着额头和面颊上的汗珠,“唉,我算啥鸡巴高手呀?就是没事儿了瞎胡猜,打发打发时间。”
老张瞄了一眼老白,大丘也瞄了他一眼。两人相视一笑,低下头,继续看彩票报纸。
“多好啊!一边打发时间,一边研究研究走势,说不定哪天就中了。中了,啥难都不用做了。”老胡说。他顿了一下,想起啥事儿了,接着问老白,“对了,老白,你那个低保年审办利索了吗?”
老白的目光再次迅速巡视一圈屋里的彩民。小孙正在看着他俩,老白的目光扫过来,小孙急忙把脸扭向走势图。小闫冷冷地斜眼看着,老白看看他,他不露声色,好像是在看老白,又好像是在看老胡。老张大丘干脆连看都不看他们,只顾低头划着直线曲线。
老白又擦了擦脸和额头,几乎是在胡乱地抹拉。抹拉完,用力攥着手里那张已经湿漉漉的卫生纸,卫生纸湿成了一团。他没有把纸团扔掉,也许是忘记扔了,就那样攥着,他白嫩的胖胖的手指关节一节节绷紧着,一条水线从他紧攥着的那只手中淌下。
老胡掏出烟,抽出一支,扔给老白,“老弟,来一袋吧,咱俩也算是老朋友了。”
老白弯腰捡起烟卷,放在桌子上,长长地出口气,说:“老哥,我不抽烟,彩票站也不能抽烟啊,这么多纸。”
老胡自己点上一支,一边抽,一边漫不经心地问老白:“老伙计,你那个低保年审该办好了吧?我的还没办妥。奶奶个脚,又不是申办,是复查,复查还横挑鼻子竖挑眼,办个事儿咋恁难哩!”
老张大丘扭头看看老白,又低头在纸上划拉。老白也看看他俩。
突然,老白好像生气了,声音却不高,“老哥,你开着彩票站,咋着一月也得收入个五六千吧?听说有的还能弄万把块,你符合条件呀,咋还办低保!”说到这儿,老白又笑了,“小心点儿,说不定我会举报你!”
“哈哈哈哈!你举报我,我还举报你哩!你符合条件呀?你要是没钱,你会天天买彩票?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儿?人家开着小车领低保的多的是,俺原先那个厂的厂长科长经理会计,家里开着工厂,一百多平方的大房子好几套,就那,不耽误人家领低保,从一开始就领,领了十来年了。”
大丘看看老胡,看看老白,低声骂道:“他妈的,我们原先的厂子也是这样。过去不挣钱,成了厂长会计几个人自家的,第二天就挣钱。那些人都挣了金山银山了,照样领低保,还显摆,又够手机费了。”
老张也跟着说:“我们原来的厂子也是这样。开着小车住着大房子的领低保,没饭吃的办不成。妈的!”
小孙吐吐舌头,“乖乖!还有这事儿呀?有点不可想象。”
小闫说:“要不咋说你嫩呢?人生是咋回事儿都没闹明白,还研究彩票哩!研究一万年你也中不了!”
“去一边吧!你一说话我就觉得冷飕飕的,像坟墓里吹出来的阴风。我没闹明白人生,你闹明白了也行啊?你恁明白,咋着彩票也不中呀?”
老胡想了想,看着老白,说:“唉,老伙计,说句心里话,要真靠低保过日子那是实打实丢人,开着小车领低保,有吃有喝但够条件领了低保,不但不丢人,还光彩,这就是本事儿。谁要是举报人家,肯定也不是因为啥毬毛正义真理五讲四美,只是眼红人家,小心眼,用年轻人的话说,偏激。”
老白呵呵笑笑,“和你开个玩笑,能真的举报你呀?我还怕你举报我哩!”
“还是呀!所以说,领低保没啥丢人,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儿?”
老张大丘相互看看,两人几乎一起皱皱眉,没说话,低头继续描描画画。
老白长长地出口气,他比刚才平静多了,“也是,咱厂子改制了,下岗失业了,按照国家文件规定,下岗职工都够格申领低保,够格还不申领,那是傻屌,不领白不领。”
“说的是呀!该领不领是傻屌,不该领也领,是高人,反正都是国家的钱,又不是占的哪个人的便宜。”
老张看看大丘,大丘看看老张。老张说:“大丘,明白咋回事儿了吧?”大丘说:“明白了又能咋着?谁有本事谁沾光,谁让咱没本事!”
老白看看老张大丘,脸上竟露出一丝得意。他扭过头,对老胡说:“老哥,你刚才说那话我听着顺耳,国家的钱,不是占的哪个人的便宜,不领白不领。”说完,他站起身,对老胡说:“老哥,不和你嗙空儿了,我还有事儿,得抓紧回去。给我打一注。”
老白顺嘴说了一组号码,还是守号。老胡打了彩票,咋呼道:“就这一注啊?多打几注呗!一个月低保三百多,都打了,反正咱也不是靠低保过日子。”
老白没说话,他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接过彩票,对老胡说了声,“得抓紧回家了,老哥,明天再来和你嗙空儿!”说着,扭头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对小孙小闫老张大丘和其他彩民说,“走了,彩友们,祝大家今晚就中特等奖!”走到门口,老白的脚趟着一只椅子,他趔趄了一下,回头僵硬地笑笑,嘴里嘟囔了一声什么,出门拐弯,没影儿了。
老胡望着门口,嘿嘿笑笑;小孙望着门口,回头看看老胡,也嘿嘿笑笑;老张大丘无动于衷,低着头,在纸上描来划去;小闫还是阴阳怪气地冷笑了一声,没说话,茫然地盯着走势图……
第二天,小胡彩票站没出现老白的身影……
第三天,老彩民们也没看到老白的身影……
一个月后,小胡考完公务员,落榜了,就又接替了他爹。他也一直再没看到过老彩民白老师……
二
退休干部白老师或者彩民老白、低保户老白这个故事发生在小胡彩票站,却是在小韩彩票站由小孙小闫讲给大伙儿听的,老张大丘也参与了讲述,不过,他俩插话不多。
小胡那小子除了和白老师聊两句,和小孙小闫老张大丘那帮老彩民不大搭腔,白老师没影儿了,小子也就懒得搭理其他彩民,每天还是挂着耳机听音乐、玩游戏。小胡不喜欢说话,老彩民们在小胡彩票站也就不敢畅快地研究;不敢畅快地研究,不但不利于中奖,买彩的意义也就消减了大半,可能还是消减了彩票对于彩民们事实上的主要功能。慢慢地,大伙儿就一个接一个换防到了铁东小区东门的小韩彩票站。
小韩彩票站经常值班的,不是小韩,小韩是彩票站老板,他同时还干着其它生意,就雇了个卖彩票的,小雨。小雨和小胡年龄差不多,也喜欢挂着耳机听音乐,但也喜欢说话,喜欢和彩民们一起研究走势,因为他自己也是个资深彩民,用他自己的话说,每天拿出工资的十分之一买彩票,中了大奖,龟孙才给小韩打工。给谁打错了,人家不要,小雨就买单装起来,有一次还中了四色圈三等奖,三千块。老彩民们撺掇着小雨请客,小雨骂骂咧咧地说:“奶奶的腿,买了八年了,就中这一回儿大奖,本钱的零头都没捞回来,还请客哩!等着吧!”
小闫小孙说起了小胡彩票站的老白,“小雨,老白来你这儿买过彩票没?”小孙问。
“老白?哪个老白?”
“就是长得白白净净爱穿身白褂子白裤子的那个老白,对了,就是那个看着像退休干部的老白!”老张抢先回答。
“他呀!刚过了年来过,到这会儿大半年了,人影儿都看不见了,好好地突然就不来了。”
“他为啥突然就不来了?”大丘低声问。
小雨想想,“可能原先在这一片儿住,后来搬家了吧?也可能不是因为这个。对了,想起来了,有一回,一个以前从没来过的彩民进来和老白打招呼,说起了低保廉租房啥的,看老白的表情,好像不大愿意让别人知道他吃低保住廉租房。好像就是从那儿以后,就不见他来了。看着也是个爱面子的人儿。咳,吃个低保算啥呀?用低保买彩票,就是为了将来不再吃低保。多大的事儿呀?”
老张和大丘轻轻点点头,但没说话。小孙笑嘻嘻地说:“呵呵,你说的像绕口令,不大能听明白。”
其实,第二天下午两点,小胡彩票站左等右等不见白老师,小闫就问了老胡:“胡老板,你看,你不小心揭了人家白老师的底,人家不好意思来了吧。”
老胡有气没力地笑笑,说:“老白都小五十儿了,会像你们小青年儿那样爱面子?他可能有事儿不来了。再说了,领低保就是穷光蛋呀?领低保就是靠低保那仨核桃俩枣过日子呀?我还领着低保呢!”
小孙说:“胡老板,开着小车领低保当然牛叉,可要真是靠着低保过日子,人家说不定不愿意让外人知道。”
老胡皱眉抽烟,没说话。
第三天,小胡彩票站还是不见老白的影子。小闫又说话了:“胡老板,你看,白大师真的不来了,你几句话丢了一个顾客吧?”
老胡生气地说:“去去去,小年轻儿懂个毬啊?老白总不能天天没事干光买彩票,光指望着彩票养活一家老小吧?净是瞎胡猜!”
小闫乜斜着眼睛,“老胡,照你这么说,彩票指望不住了?那国家还开彩票站干啥?你还在这儿支摊子招摇撞骗干啥?”
老胡看了小闫一眼,“年轻人就爱偏激。彩票确实不是啥毬毛好东西。可既然国家开了彩票站,就说明彩票是个好东西——国家还能从老百姓口袋里掏钱啊?”
“嘿,果真是爷俩儿,你儿子小胡也这么说过:明明知道彩票坑人,你还买,还找着彩票站来送钱,贱啊?买彩票的都是啥人儿啊?你听听,你爷俩儿说的都啥毬话?买彩票的是你的顾客,说得感情点儿,是你的衣食父母。你说衣食父母是啥人儿?你说买彩票的贱,你有种也行啊?你有种,就别接贱人的钱!”岁数和老胡差不多的老张气呼呼地和老胡辩理。
老胡笑笑,说:“我这不是和大伙儿开玩笑嘛!不说不笑不热闹!”停了一会儿,老胡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说实话吧,我心里也的确觉得彩票不是啥好东西,所以,那天我是故意那样儿刺激刺激老白,刺激出他的正能量,让他以后不要再买彩票了,想法做点小生意或者去打个工,那才是正儿八经的活路。一个月低保三五百块钱,还买彩票,算啥鸡巴活法呀?说得难听点,是二毬,是瞎胡混,老天爷都不待见!”
“嗬,听你这么一说,你老胡是个大善人,还是人生导师啊!干脆,你到你老婆的保险公司当讲师吧!”大丘笑着说。
老胡皱着眉头,吸着烟,不说话了。
小韩彩票站投注员小雨说:“拉倒吧,哪有他说的恁玄乎,老胡他有恁高的道行?有恁高的道行他还卖彩票?我知道他,他就是个大大咧咧嘴上没门儿的货,他就是说漏了嘴,不小心揭了人家的底,人家害臊丢人,不好意思去他那儿了。你们传吧,传来传去,说不定老胡被传成活雷锋哩,被传成观世音菩萨哩。传到市彩票管理中心,说不定撤了他的摊子,他那不是砸彩票的牌子呀!”
“那可不好说,说不定文明办给老胡发奖状嘞,人生导师奖状。”
“哈哈,让你说得都成好人了!都成好人了,也用不着开彩票站了。”
突然,小闫想起了一个问题,“你们说说,老白还买不买彩票?他会不会换个地方继续买彩票?”
“不好说。他要是真靠低保过日子,肯定还得买彩票。领低保的打工的不买彩票,彩票站就该关门大吉了。”
陈老师是名退休教师,他可是货真价实的退休教师,之前在市一高教语文,算是小韩彩票站彩友中间的文化人儿。大伙儿说起小胡彩票站发生的故事儿,他听得津津有味,但一直没插嘴。这会儿,该他发言了。“孔夫子说,知耻而后勇。老白那么爱面子,说不定就此金盆洗手,淡出彩票江湖,想法子发奋致富哩。”
“陈老师,您别笑话我班门弄斧。知耻而后勇的人,凤毛麟角。大多数人就是窝囊死也发奋不起来,越窝囊越没钱,越没钱越窝囊。道理很简单,一般人儿顺顺当当还发不了财,何况遭了这灾那难的?陈老师,我说的对不对?”小闫在陈老师面前比较谦虚。
陈老师看看小闫,点点头,说:“小伙子,你是个有头脑的人。当年要是遇见我,我就把你培养成哲学家了。”
彩民们哈哈大笑,然后连连摇头,“唉,可惜了啦,可惜了啦!”
小闫竟然有点儿不好意思。
陈老师也呵呵笑了。他止住笑,说:“我也给大伙儿讲个故事儿吧,大伙儿听听,然后断断,这个人是不是和老白有一拼,这个人以后会咋样,是能够就此发奋起来还是继续窝囊,是继续窝囊还是会更窝囊?大伙儿听听,大伙儿断断吧!”
陈老师讲的,是一件与彩票没有一点瓜葛的故事儿。听起来比老白的故事儿更玄乎,可就连陈老师这个斯文人都赌咒:“我要是胡编,一辈子买彩票一辈子让我连五块钱都不中!”
铁西有个菜市场,全市最老的菜市场,1980年代中期建的,规模不小,几十年来获得过各级各类大大小小的表彰,其中包括全国工商系统的表彰。菜市场白天卖鲜菜卖干菜,也卖肉,猪肉羊肉牛肉鸡肉,猪下水羊下水牛下水。大多数菜市场晚上成了垃圾堆,黑灯瞎火,铁西菜市场晚上却更热闹,一大溜地摊夜市,两边的门市里还有大小饭馆。菜市场周围有两个省属企业家属区,员工来自全国各地,他们的家属也就把各自家乡的小吃带到了夜市,烤羊肉串、砂锅凉皮、麻辣粉等等在今天其实已经失去地方特色的小吃有好多家,麻辣螺蛳、油焖小龙虾、扁粉菜、烧灌肠等周边地区的小吃也不少,就连当地人不好消化的东北莜面窝窝、闻着一股泥腥气的南方螺蛳粉都有三四家。也就是说,铁西菜市场夜市是本市有名的一个小吃胜地,普通市民从全市各个角落来这儿吃饭,就连吃大酒店的主儿,也会在晚上带着一家子来这儿品尝小吃,换换口味儿。
夜市上有一个烤羊肉串的摊位,老板是个小伙子,姓单,山东郓城人,武大朗和武二郎的老乡,当然也就是潘金莲的老乡。羊肉串哪儿都有,好多小摊上的羊肉串其实也没啥特色,不过弄些真羊肉假羊肉架在炭炉上烤熟,撒上盐和乱七八糟的调料。据说,有的还在调料里掺大烟粉儿。小单说,“你就是放上海洛因,该不好吃还是不好吃,顾客该不买你的账还是不买你的账!”
小单说话底气这么足,他就肯定有一套。他在摊位前挂上两扇刚刚宰杀的鲜羊肉,顾客想吃哪一块,就割下哪一块现场串串儿现场烤,外焦里嫩,香甜可口,所以,他的生意很火爆,他的名气也不小,不少吃大酒店的食客带着老婆孩子从全市各个角落跑到铁西菜市场夜市,就是冲的小单羊肉串。
一个看上去三十出头儿的男子是小单的老顾客了,四五年来,他喜欢到小单那儿吃羊肉串,而且回回儿都是他自己,一次能吃上几十块钱的羊肉串烤羊腰烤羊外腰,也就是烤羊蛋。还总是从小单的邻居——一位南方大妈的螺蛳摊上要一份麻辣螺蛳,从另一边的砂锅摊上要一份砂锅。他每次点的砂锅荤素不定,几年了,不但砂锅大姐知道他特别喜欢豆腐砂锅和肉丸子砂锅,就连小单和螺蛳大妈都知道。大伙儿也都看出,他喜欢吃豆腐砂锅不是图便宜,是天生的食性,更可能是白天在大酒店大鱼大肉山珍海味吃腻了,到地摊上换换清淡一些的口味儿稀释稀释胃液。
男子每次更少不了的是酒,白酒。他从来不喝地摊上低档的小瓶二锅头老白干啥的,他总是从不远的超市里提一瓶至少二十块钱的酒,就着羊肉串、螺蛳和砂锅,边吃边喝。每次一般只喝半斤,至多六七两。剩下的,就存在小单那儿,下次来了接着喝。
男子隔三差五就要来一次,几乎每次都是固定的食谱。这样一个套餐,四五年前就需要五六十块,那时候,这个城市里银行电业局通讯公司的员工收入也就两千多块。他还喜欢边吃边喝边和几位摊主聊天。他说话斯文和气,甚至有点儿老好人儿,从来不会因为哪句话和谁抬杠。他长得白白净净,微胖的圆脸,一双温和的单眼皮眼睛,还没说话脸上先挂笑;一笑,露出一口白白的、好看的牙齿。
“人家这个人儿就是常说的慈眉善目的人咧!” 螺蛳大妈说过好几次。
砂锅大姐也说:“一听人家说话,就知道是个有文化的人儿,和咱这些老粗不一样,就是和大多数一般人儿也不一样。那可不是能装出来哩。”
小单其实是个有个性的年轻人,加上生意这么好,挣了不少钱,所以,小伙子平时说话好听,遇事儿却不大服人。可小单也说:“二哥有水平。我说他有水平还不是因为他是个文化人儿,他百分之百是个文化人儿,真文化人儿,我能看出来,就像我这羊肉是真羊肉一样。我说二哥有水平是因为人家和咱打交道让咱舒服,咱听着人家说话心顺气儿顺。”
螺蛳大妈说:“是咧!和咱打交道和咱说话让咱舒服,就是好人,就是有水平。”
砂锅大姐不这么认为,“也不一定吧?有些人口甜心黑,笑眯眯地唱着歌就把你哄井里了。”
小单说:“大姐,那也不能谁骂你谁让你不舒服你说谁好吧?你看看有些人,也是文化人儿,天天说咱老百姓傻,说咱贱,就那样,有些人还觉得高深,觉得有水平。那就是真他奶奶的贱了!”
砂锅大姐说:“倒也是!人家这个人儿和咱说话不是糊弄咱,人家是真看得起咱,人家是天生和善。”
话是这样说,摊主们还是能够感觉出,这个人儿和自家不是一个档次。摊主们也能看出,恐怕那男子自己内心也这样认为。他说话再和气,摊主们也总是觉得在被人家低头瞅着,就像信徒被上帝低头瞅着,而且还不仅仅是作为你摊位上临时的顾客上帝。比如,男子边吃边聊的时候,遇到和谁看法不一样,谁要和他切磋,他不喜欢和人过招,他总是轻轻笑笑,“呵呵”,然后,不说话了,低头自顾自吃吃喝喝。
谁傻呀?可别认为烤羊肉串卖麻辣螺蛳卖砂锅凉皮的天生就不如你这个公家人儿文化人儿细腻深刻,是个人儿都一样,谁也不比谁多长一团儿感情细胞思想细胞核,谁的自尊都一样斤两一样娇嫩,只是屁股坐着的真皮椅子和马扎儿矮凳不一样,只是有的人坐办公室有的人站在菜市场的大棚下,有的人手里拿笔拿本子有的人拎炒勺拎菜刀,烤羊肉串的卖麻辣螺蛳的卖砂锅凉皮的才比公家人儿文化人儿更耐得了冷热咸淡。但是,不敢让自己的自尊细胞过于敏感,不敢让自己的思想细胞核过于神气,不等于说自尊细胞天生不敏感,不等于说思想细胞天生没核,只是每天盐盐醋醋的,习惯了不敏感,习惯了不神气。
话又说回来,这个世界上的人的确高矮胖瘦脸白脸黑不一样,上帝和玉皇大帝他们老人家就这样安排的,你能咋着?你不能随随便便就把哪个人都看成和你平等友爱的弟兄姊妹。你自家非要这样和人家套近乎,那是漫地里烤火——一边儿热,用年轻人的话说,意淫,就是躲在被窝里想着女明星自己快活。再说了,牛人看不起咱,只要不欺负咱,咱就不能眼红人家恼恨人家,你眼红牛人恼恨牛人和牛人看不起你,有啥区别哩?更别说这个男子了,人家不但没欺负咱,还是咱的顾客上帝,还是咱铁西菜市场夜市老户儿,说话还恁和气,咱更不能让自尊细胞过于敏感。有些在周围工地上打工的老家来的农民工,到咱这儿吃一小碟儿螺蛳要个砂锅豆腐还咋咋呼呼,更何况人家这个看上去就有身份的人哩!
摊主们对男子评价这么高,这么能够将心比心、心心相通,男子姓啥,在哪个部门高就,别说螺蛳大妈和砂锅大姐不知道,小单都不知道。生意不忙的时候,几个摊主也喜欢闲聊,说到那男子,砂锅大姐说:“我看人家像个机关干部,级别可能还不低,至少副科级。”
小单嘿嘿笑笑,说:“大姐,你知道副科级有多高有多粗?三尺高还是一米粗?”
砂锅大姐说:“小单,你别以为大姐是黄河滩里来的,啥也不懂,大姐我也是初中毕业,俺小儿他姑父在市里就是副科级,副科级相当于老家的副乡长,咱这菜市场管理处主任就是副科级,那几个收费的,啥级别都没有。”
小单说:“大姐,你还真懂。不过,我看着人家那个二哥不像机关里的干部,应该是学校里的,可能还不是教师,估计是个校长主任啥的。”
螺蛳大妈说:“不管人家做啥,反正都是公家人儿,都和咱这做小生意的不一样。说心里话,我觉得他不像机关干部,像个在银行电厂上班的,要不就是电业局或者通讯公司。官儿可能不大,工资蛮高。”
稍远处的四川凉皮大嫂说:“是啰,是啰!我看着他也像个银行电业局通讯公司的,吃饭的法子不一样唦。”
小单隔着好几个摊子看看凉皮大嫂,小声说:“咋恁些高人哩?从吃相上都能看出一个人是在银行还是电业局!饲养员啊你?”
螺蛳大妈和砂锅大姐都笑了。
不过,摊主们并不觉得凉皮大嫂的话有多离谱。
前两三年,男子在铁西菜市场夜市分外引人注目。本市机关干部或者银行电力通讯员工拿公款咋着吃喝,这些小摊主们不知道,那些人来夜市上自家吃自家的,一家三口也至多花个七八十。那男子每次都要花费四五十,多的时候六七十,至少也得二三十,而且总是一个人来,一个人花费这么多。
“看人家那个人儿的吃法儿,一月还不得收入四五千啊?”砂锅大姐说。
小单说:“有本事人谁靠死工资吃喝呀?你们没留意到啊,他从来不和一大群人来,他总是一个人来,一看就是个心思细密的人,估计是在哪个好单位实权部门,官不大,有油水,不靠工资吃饭,靠外快。”
“嗯嗯嗯!”摊主们对小单这个看法都表示赞同。
前两三年,男子几乎每周都要来,来了就坐在小单的摊位上。最近一年,他来的次数不那么勤了,有一阵子一周来一次,有时候,十天半月不见他的影子。来了,总是有意无意绕过小单摊位,坐在大妈的摊位上。食谱还是老一套,数量却在悄悄减少。从小单那儿要几个羊肉串,大多五串,要十串的次数都不多,有时候干脆一串也不要,只要一碟麻辣螺蛳,三块钱。以前,他喝过酒,必定要点一份砂锅,不是砂锅豆腐就是砂锅丸子,偶尔也尝尝砂锅排骨砂锅牛肉啥的。这会儿,他很少要砂锅了。砂锅大姐热情招呼他,他笑笑,说:“不好意思,大姐,吃过饭了。吃过饭在街上溜达,路过这儿,进来吃点儿螺蛳、抿两口。砂锅就不要了,下次吧!”
下次,看他刚落座,砂锅大姐便抢先招呼,他还是呵呵笑笑,“大姐,今天也吃过饭了,也只是想就着螺蛳喝二两。”酒喝得差不多了,砂锅大姐又及时招呼:“兄弟,喝了酒,来份砂锅暖暖胃吧?”他皱皱眉,好像有点儿不情愿地点个砂锅豆腐砂锅素什锦啥的,砂锅大姐摊位上最便宜的就是这两样儿,一份十块钱。
每次唯独少不了,还是酒,白酒。他有时候还是去附近超市买酒,但大多是十来块的二锅头老白干闷倒驴。有时候干脆就在谁的摊子上弄一小瓶二锅头,五六块钱。说是喝二两,其实,每次至少半斤,多的时候能喝六七两。喝半斤,他一点事儿都没有,连舌头都不发硬,步态也稳当当的,只是脸色微红。螺蛳大妈注意到,喝到这个程度,他就不喜欢说话了,一句话也不说,一个人坐着,用牙签从螺蛳壳里挑出一点一点螺肉,喝一杯酒,然后,轻轻斯哈一声,低下头,不言不语想心事,有时一想就是老半天,一句话也不说,一次也不抬头。谁要招呼他,他会猛一下乍惊,醒悟过来,脸上有一丝丝惊慌,但很快就会冲人家“呵呵”笑笑,微醉的脸上挂着小孩子那样的憨厚老实,还有一丝丝的羞怯。
哪次喝到六七两七八两,他的话匣子就又打开了,像以前那样,和小单高声说话,和螺蛳大妈瞎聊,也隔着两个摊位和砂锅大姐扯两句,还时不时地打着手势。他以前也喜欢聊天,但很少闲扯国家大事国际更大事。小单记得,有一年,好像是个春天,英国首相换了,换了个把月了,小单看电视都知道了,和他聊,他却不知道。看到小单有些惊讶,他鼻子里“哼“一声,“KAO,越是社会底层的人越关心国际咸淡事国家咸淡事,净操闲心,越操没边儿的闲心越没饭吃。我只关心老婆孩子,只关心明天喝啥酒后天吃啥肉。”这是他唯一一次说话带刺儿,说完,他显然意识到了,就又笑着说,“对了,兄弟,我最关心的,是你小单的羊肉串是真羊肉还是假羊肉,是绵羊肉还是山羊肉,烤十成熟还是烤六成熟。”
这会儿喝到六七两,他的话匣子里的广播话题大多是国家大事、本市大事,什么金融改革了,执政理念了,又是社会发展的速度,又是改革的力度,还有什么心理承受程度。有时候专业得小单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更别说砂锅大姐和螺蛳大妈了。他笑眯眯地问小单:“小单,又好又快和又快又好有啥区别哩?法制国家和法治国家有啥不一样哩?琢磨过没有?”
小单对黑瞎子岛钓鱼岛美国日本菲律宾普京奥巴马有兴趣,还说打日本他准备捐出一百串羊肉串的利润,打台湾捐五十串的利润,对于这位二哥说的速度力度又好又快又快又好不感冒,半点儿都不感冒,干脆没听说过;法治和法制有啥不一样?不是同音又同义啊?二小和二小能有啥不一样?娘啊,机关里的人、文化人吃饱没事干,无聊到啥程度了呀?!
螺蛳大妈不同意小单的看法,她说:“小单,那不是无聊,文化人儿就得这样,要不咋叫文化人儿咧?”
砂锅大姐说:“是哩,要不咋说人家和咱不是一个层次哩。”
有些人喝多了酒,就吃不下其它东西了,他这个人不一样,“哈哈,我是越喝越能吃,喝半斤酒吃十串羊肉串,喝到六七两,得二十串;喝到七八两,能一个劲地吃,咋吃都吃不饱。小单,我是不是像你们郓城的武二郎啊?”
小单哈哈笑笑,“可不是哩,二哥,你和武松武二哥一样,喝三分酒有三分的胃口,喝八分酒有八分的胃口。好汉都这样!”
“哈哈,小单,别糊弄你哥,人家武二郎是喝三分酒有三分英雄胆,喝八分酒有八分英雄胆。你咋鸡巴把胃口和英雄胆混一块儿了?”
小单嘿嘿笑了,螺蛳大妈和砂锅大姐撇撇嘴,砂锅大姐小声说:“喝高了,文化人儿说话都带把儿了。”
事实上,男子即便喝高了也不乱性,只是话多,偶尔带个脏字,主要是喝多了就能吃,“小单,再给你哥烤十串羊肉串,嫩些,半生不熟最好,过瘾!大姐,来一个牛肉砂锅,多放点青菜。大妈,再来一大份螺蛳。我最喜欢吃螺蛳,最喜欢吃大妈的麻辣螺蛳。吃,吃过瘾!”
这些时候,皆大欢喜。摊主和顾客一边吃喝一边忙活一边聊。
男子乘兴而归。螺蛳大妈看看他的背影,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你们觉得有啥别扭的地方没?我怎么觉着哪个地方有点儿不对头咧?”
砂锅大姐也说:“好像这一年来他和过去有点儿不一样了。”
小单鼻子里“哼”一声,说:“有啥不一样?官当的更大了,吃公家的喝公家的次数更多了,来咱这儿的次数就少了。这不,一喝高,还是恁能吃,今天晚上光羊肉串羊腰羊蛋就吃了四十块钱的。”
螺蛳大妈摇摇头,但没说啥。
小单生意这么好,自然有不少慕名而来的同行或者想投身烤羊肉串事业的人前来取经或者偷艺。掂着好烟好酒或其它礼物的虔诚取经者,小单会让他们在摊位上帮几天工,当然是不给工资的,但管吃,类似于学生们的勤工俭学。几天后,小单根据徒弟的表现,会点拨个一二三四。让徒弟们伤心的是,即便礼物最重学习态度最恭敬的徒弟,回去自立门户并且打出小单真传的牌子,他们烤出的羊肉串,顾客吃了,还是摇头,“不行啊,还是不如师傅的”!至于冒充顾客偷艺的,小单也不说啥,随便你站在烤炉一边看吧,看足看够看细发了,你要是能把秘籍偷走,我小单就不是著名的小单了。
一个下雨天,那名男子又来了。可能因为下雨,顾客比较少,小单就让一个前天刚来拜师的徒弟打理烤炉,自己坐下来,陪着男子一起喝酒,还赠送男子五串羊肉串和一个烤羊腰。男子很高兴,和小单又是吃喝又是闲聊。不一会儿,男子好像有点儿醉了,他两只温柔的眼睛盯着小单,漫不经心却笑眯眯地小声问小单:“兄弟,你的羊肉串这么好吃,不是放了大烟壳吧?”
小单看看男子,哈哈大笑。男子急忙解释:“兄弟,你哥我可不是来偷艺的啊!”小单笑得更响了。笑了一会儿,小单直勾勾地看着男子,一脸严肃地说:“二哥,大烟壳那个玩意儿管用是管用,可成本也比较高,再说了,不但违法,还坏良心。您兄弟从来不用那种毒品。”
男子向小单这边探着脑袋,问:“兄弟,那你的羊肉串为啥恁好吃哩?是不是这两扇现宰的鲜羊肉招人啊?”他指了指炭炉前挂着的两扇鲜嫩羊肉。
小单也看看羊肉,又看看男子,再看看周围,尤其看了看正在炭炉上忙活着的徒弟。可能是因为小子喝了点儿酒,他把嘴巴凑到男子耳旁,悄声说:“二哥,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挂两扇现宰羊肉是个法儿,确实招人。不过,兄弟我的羊肉串之所以好吃,还不是因为这个。兄弟我的羊肉串之所以好吃,关键的关键是不添加任何乱七八糟的佐料。鲜肉特别是鲜羊肉本身就好吃,添的东西多了,反倒糟蹋了好肉。新疆人的羊肉串前些年吃的人多,这会儿吃的人不多了吧?为啥?新疆人烤羊肉串,喜欢放洋葱,还喜欢腌半天,结果,正儿八经的羊肉被弄得一股羊尿味儿。我连腌都不腌,现场宰杀,现场串串儿,现场烤,除了放些盐、味精、辣椒粉和孜然,其它的,啥都不放。多放一丁点儿乱七八糟的调料,事前腌上哪怕半分钟,你去吃吧,怪味儿出来了,肉味儿没了!”
男子竖着耳朵,一声不吭,还不断点头。小单说完,端起酒和男子碰杯,干脆连最后的秘诀都和盘托出,“二哥,就这么简单!”
小单说着,仰脖喝了一杯酒。男子却端着酒杯,没喝。他笑着追问:“兄弟,唬你哥呀?就这么简单?这么简单,全市不都成了小单羊肉串了?”
小单呵呵笑笑,“二哥,唬你不是人!”然后,看看往这边凑的徒弟,又把嘴巴凑到男子耳朵边,“你是文化人儿,比您兄弟更懂大巧若拙,越是简单的越是复杂,越是复杂的越简单。”后边的指导,小单的声音更低了,只见他嘴巴动弹着,说的啥,离他最近的螺蛳大妈和砂锅大姐尽管也在竖着耳朵听,却听不清楚。
小单说完,撤回身;男子一脸严肃,长长地出口气。他给小单倒了一满杯酒,给自己也倒了一满杯,“来吧,咱哥俩儿碰一杯。兄弟,你是个实诚人,好兄弟啊!”
小单起身又去忙活了。酒瓶已经见底儿,俩人一起喝了整整一瓶白酒,小单不过喝了二三两,也就是说,那男子喝了至少七八两。可他意犹未尽,又要了两瓶啤酒,招呼小单,小单说啥也不再喝了。男子自己打开啤酒,一边喝,一边兴致勃勃地和小单聊,和螺蛳大妈、砂锅大姐聊,看上去挺满足。到最后,他又吃了一个砂锅丸子,这才站起身,冲小单和几位摊主高声招呼一下,脚步有点软软地晃着走了。
看着男子走远的背影,螺蛳大妈少见地离开自家摊位,她走到小单炭炉前,对小单说:“小单,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你上当了!”
砂锅大姐也幸灾乐祸,“哈哈,小单,这一回,你没能住人家吧?那么多人提着烟酒点心来取经,你都装糊涂。这个人二两酒,你就把秘方一点不留传授给人家了。还那么小的声儿,怕我和大妈听见抢你的生意啊?”
大妈也撇着嘴,嗔怪:“就是!好几年邻居了。小单,上当了吧!”
徒弟也怪声怪气地说:“师傅,说不定真上当了!马有失蹄,人有失手哇!”
小单有点醉,脑子还清醒。他盯着自家的炭炉,怔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哈哈大笑,“大妈,大姐,岁数都不小了呀,咋着也阴谋论啊?你们看看人家,是个精细人儿就能一眼看出,人家是贵人,穿戴像贵人,说话像贵人,主要是面相看着像贵人。你们以为人家也像咱这样儿,想摆地摊呀?太阴谋论了吧?”
螺蛳大妈和砂锅大姐呵呵笑了,大妈摇摇头,回到了自家摊位上。
是的,铁西菜市场小单周围的螺蛳摊、砂锅摊、下水摊、凉皮摊都认识那男子,谁要说人家是冒充顾客到小单这儿偷艺,哪个人都会笑话怀疑的人眼拙,真眼拙。男子每次来,都穿得规规矩矩,说话斯斯文文,用词一套一套,即便这些小摊主们也不觉得别扭,说明人家真有水儿,不用人家装,摊主们就觉得人家和咱不是一样的人。人家一年四季都是穿皮鞋,都是黑皮鞋,都是系鞋带的皮鞋,都是正正经经的老样式皮鞋。特别是,菜市场里常年这儿一堆烂菜,那儿一滩泥水,人家这个人儿的皮鞋一年四季锃明瓦亮。螺蛳大妈是南方人,南方人都比较心细,大妈说:“人家那个人儿,就连皮鞋缝儿里都擦得干干净净。贵人都那样儿!”
这样的人儿,会来你菜市场夜市羊肉串摊子上偷艺?
哈哈哈哈!
此后有足足一个月,铁西菜市场夜市不见那男子的踪影。螺蛳大妈又开始阴谋论了,“小单,你看看,偷了你的本事儿,不来了吧?说不定已经在哪块儿支炭炉了——小单真传羊肉串儿!”
小单正忙着,有点儿不耐烦地说:“得得得,大妈,小孩子阴谋论吧,您老恁大岁数了也跟着瞎操心。不管谁,钱再多也不能天天吃羊肉串呀!”
砂锅大姐一边做砂锅,一边搭腔:“大妈,您还真就有点儿小单说的那个啥论了。上回,你一说鞋带儿,我也想起来了,咦,人家那个人儿的鞋带儿都系得条条道道的,还打着结。叫啥结?蝴蝶结吧?”
稍远一点有个卖凉皮的大嫂,四川人,附近二机厂的家属。她冲这边大声说:“我也早就留心唦!那个人儿,一年四季都穿着白衬衣,衣领浆得白白的。有身份的人都那样唦!”
一边有一个河南封丘来的卖酱卤羊蹄的,瘦高的中年男子,他笑着和凉皮大嫂打趣:“大嫂,你也不年轻了呀?咋着光瞅人家里边嘞?”
凉皮大嫂笑着骂他。羊蹄小贩支摊没多久,不大喜欢说话,可他一张口,大伙儿听着都皱眉,好像他总在和谁上劲,螺蛳大妈就在背后说过他,“一听说话就是个爱逞能的人,刻薄鬼喽!”他的人缘自然不大好,谁喜欢天天像刺猬一样你扎我我扎你呀?谁都喜欢像男子那样慈眉善目说话和气的人。
封丘羊蹄还总觉得自己是个高人。刻薄鬼往往自以为是。有时候,他还主动免费给顾客看相。他给顾客看相,也是看菜相人,谁多吃他的羊蹄,他就多恭维人家几句;谁吃得少,比如,要了小单一大把羊肉串,要了螺蛳大妈一盘螺蛳,要了砂锅大姐一个砂锅,却坐到他的摊上,只要一两个羊蹄,他就会恭维人家一两句后,说些吓人的话,“仁兄,你可得当心着点儿,最近可能会不顺当!”或者,“羊蹄其实不算便宜东西,一般人都不舍得吃。一根儿羊蹄没几钱肉,净是骨头。吃的是味儿,是情调。贵人才有那个情调。”
小单和他开过玩笑,“二哥,你这不是砸自家的牌子呀?没几钱肉,你还卖恁贵?”
卖羊蹄的也不搭理他。他不服气小单,他觉得小单的羊肉串全靠大烟粉儿,全靠不知道咋着传出去的虚名儿。有一次,看着小单那边顾客排队,他这边一个人也没有,他晃过来,笑着对小单说:“兄弟,小心我举报你!”
小单笑着看看他,不搭理他。
又过了十来天,男子出现了。他少见地坐到了羊蹄摊前,要了三个羊蹄,不算少,也不算多。他竟然没要羊肉串。小单招呼他,“二哥,来几串呀?”他笑着说:“兄弟,上午刚在酒店里吃过烤全羊,晚上就不吃羊肉串了。不好意思啊!”
他也没要砂锅,只从大妈那儿要了一份麻辣螺蛳。还是从超市里买的酒,十块钱一瓶的闷倒驴。他一边吃喝,一边和摊主聊。
“老弟,我相你好些天了。”
“是吗?谢谢!我这张大众脸,有啥好相的?”男子笑眯眯地边啃羊蹄边说。
“老弟,你的面相可不俗,你是个有福气的人。”羊蹄摊主给顾客看相,总是这样开头。
“呵呵,有啥福气啊?吃个羊肉串吃个砂锅吃个螺蛳就是福气?那有福气的人多了。”男子还是笑眯眯地说。
“老弟,你别不信,你真的是个有福气的人。你脸上至少有一处福相。”羊蹄摊主深沉地说。
男子轻轻笑笑,看看羊蹄摊主,“呵呵!才一处啊?脸上有五官,才一处有福气,那不是贫贱相啊?”
“你这就是不懂了,老弟。大多数人浑身上下没一处福相贵相,能有一处福相贵相,就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富贵人了!”羊蹄摊主更深沉了。
男子放下手中的羊蹄,擦擦手,给摊主倒上一杯酒,给自己倒上一杯,“来吧,咱哥俩儿喝一杯。经常到这儿来,和小单兄弟喝过好几次了,和老兄你还真没喝过。”
羊蹄摊主却没端酒杯,“谢谢老弟!我不会喝酒,真不会喝。谢谢你啊,真心谢谢你看得起我。”摊主不是说的客气话,他的口气和神情比刚才的高深要真。
男子自己喝了一杯酒,斯哈着酒气,说:“今天遇着高人了。那么,兄弟我想请教一下,这个富贵相在哪儿?是我脸上的哪一官?”
摊主难得地呲着牙笑了,他定定地看着男子的脸,看了好大一会儿,说:“不是富贵相,是福相。福和贵不一样,福相和贵相也不一样。至于长在哪儿,天机不可泄露!”
“别装了!你自己都不知道吧?”小单一边扇着烤炉,一边和羊蹄摊主开玩笑。
羊蹄摊主没搭理小单,他对男子说:“老弟,真的天机不可泄露,说出来就不值钱了。”
男子呵呵笑笑,也就不再说话,低头继续吃着喝着。他右手捏着一根酱卤羊蹄,羊蹄个头不算小,应该是绵羊蹄,也可能是老羊的蹄子。老羊蹄当然不好煮烂,不过,封丘在黄河滩里,羊多,封丘人煮羊蹄也就有高招。高招儿是啥?当然也像小单的羊肉串一样,是秘籍,一般人儿没法儿知道。只是男子啃着羊蹄,哪一口都能咬下一块肉,还不塞牙,就连蹄筋都不塞牙。男子一边吃,嘴里一边说:“不错不错!有嚼头儿,还不塞牙!”
羊蹄摊主有点儿得意地笑笑,说:“谢谢捧场!”
羊肉蹄筋啃得干干净净,男子打量打量光光的羊蹄骨,用牙咬开一头儿。封丘人真是煮羊蹄的高手,蹄骨一头儿软软的。男子咬开,用嘴巴吸吮着骨腔里的骨髓,“嗯,骨髓真香,还不腻,据说还健脑!”
他美滋滋地吸了这根蹄骨骨髓,又用牙咬开另一跟蹄骨,把骨髓也吸净了。然后,用餐巾纸擦擦手,倒上一杯酒,仰脖一饮而尽。他放下酒杯,端坐在矮凳上,两手放在两膝,嘴里发出舒坦的嘶嘶啦啦的声响。
“哈哈哈哈!兄弟,你真的是个万里挑一的有福气的人,你是真有福啊!”
男子看着摊主,呲着一口白白的整齐的牙,冲摊主笑。摊主看着他的牙,正色说道:“兄弟,你照镜子的时候,留意过你这口牙没?就凭这口好牙,你一辈子吃遍天下不发愁!”
男子怔了一下,随后,好像有点失望,轻轻说:“哦,是这样啊!呵呵!有人这样说过,有人这样说过。不就是个吃货嘛!”
摊主却没笑,还是一脸严肃,“一个人能有你这样一口好牙,一辈子的福分足够了。”停了一会儿,又说,“不过,你哥我有啥说啥,看相的人不能光奉承,那是糊弄人。兄弟,你有福无贵呀!”
“咳,富贵富贵,福和贵不分家,有福就有贵,有贵就有福。你连这一点都不懂,还给人家看相哩!”砂锅大姐笑着说。
羊蹄摊主看她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
男子却慢慢点点头,还轻轻叹口气,“明白,老兄!你是个高人,真高人!谢谢了!”他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递向羊蹄摊主。摊主笑着摆摆手,说:“谢了!你哥我也不会吸烟。”男子自家点上一支,一边抽烟,一边喝着剩下的酒,似乎不想再多说话,偶尔低下头,想着什么。
之后有好长一阵子,铁西菜市场夜市没有看到那男子的身影。一天,螺蛳大妈对小单说:“小单,那个人儿咋不来咱这儿了?不会真的是来偷艺的吧?不会是学了你的秘方,也去卖烤羊肉串了吧?”
小单皱着眉头,说:“烦不烦啊?都是没见过世面的人。” 螺蛳大妈也就不再多嘴。
一名小单的老户儿顾客突然说:“单师傅,你别说,老城还真的有一个烧烤摊,和你烤的羊肉串味道风格都差不多,也是打的山东郓城羊肉串的牌子。不是你的加盟摊吧?”
小单停下手中的活儿,问:“那人啥样儿?”
“是个女的,三十来岁,和一个小年轻儿,十七八岁。”
小单笑笑,“咳,和咱有啥关系?说不定还真是俺郓城老乡哩!”
羊蹄摊主插嘴了,“小单,实话告诉你吧,你的专利已经被盗版了!”
小单扭头看看他,说:“就你高深!盗版就盗版,多大的事儿?”
羊蹄摊主笑笑。砂锅大姐说:“别真的是哪个人偷了你的本事儿吧,小单?”
小单满不在乎地说:“偷走就偷走,那是我的荣幸。反正是老城的,又抢不了我的生意。”
过了没几天,那男子又来了。螺蛳大妈招呼他,他径直坐在了螺蛳摊上。小单、砂锅大姐也和他打招呼,他就要了十串羊肉串、一个丸子砂锅。羊蹄摊主没招呼他,他主动走到羊蹄摊前,招呼了一声,要了两根儿羊蹄。
“二哥,好些天不见你了,工作忙吧?”小单一边烤着肉串,一边和男子说话。
“唉,可不是嘛,整天忙得团团转,不是开小会儿就是开大会,到咱这儿享受小吃美食的空儿都找不着了。”这样的话,男子说过不是一回儿两回儿了,说过好几回,都是开会开会。前两年,他倒是从没说过开会啥的,最近一段,他老是在开会,不是大会就是小会。
男子吃吃喝喝。他脸上红红的,之前可能已经喝了点儿,估计是上午喝了。他看上去好像有点疲倦,所以话不多。他这回带着的,是半瓶酒,名酒,一瓶估计得二三百。卖螺丝卖凉皮卖砂锅的摊主们没见过这样高级的酒,看看酒瓶,又亮又瓷实,傻瓜也知道里边装的不是孬酒。
“二哥,人家送的吧?”小单看看酒瓶,问。
男子呵呵笑笑,不置可否。
“没听说呀,买好酒的不喝,喝好酒的不买。喝自家的算啥本事?喝公家的喝人家的才算有本事。”砂锅大姐说。
男子又呵呵笑笑,还是没说话。
那天是个星期天,夜市上人很多,一边的一个摊子上还有一群年轻人在划拳,一边划拳一边大声说笑着。
男子很快就把半瓶酒喝完了。喝了半斤酒,话头又上来了。他稍微有点结巴地和小单、和砂锅大姐、和螺蛳大妈说话,说着说着,越来越开心。螺蛳大妈调皮地说:“等着吧,今天又来大买卖喽!”
这时,一个抱小孩儿的三十来岁的女人走过来。螺蛳大妈招呼她,她没理睬;砂锅大姐招呼她,她也没理睬。她的脸上没有明显的表情,平平静静。她从菜市场水泥摊位的空档里穿过来,径直走到那男子跟前,双手抱着孩子,一声不吭,站在男子一侧。
男子正扭脸和小单说笑着,没注意到她。她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小单有点儿晕乎地看看她,男子迷瞪瞪地看着小单,扭过脸,也抬起头,看见了那女子。他楞了一下,随即,脸上“腾”地一下子全红了,酱紫色。他没起身,还是坐在矮凳上,结结巴巴地对那女子说:“哎,你们娘俩儿咋来了?坐下来吃点螺蛳吧?”
女子抱着小孩儿,是个小女孩。小女孩看看那男子,甜甜地笑了,好像要从女子怀里挣出来,她的小胳膊冲下伸向男子。女子把小女孩的胳膊按回去,小女孩看看妈妈的眼睛,嘴角撇了一下,又把头扭过去,趴在女子肩膀上。女子站着,一句话也不说。
男子站起来了,他看看女子的脸,看看女子的眼睛,说:“坐下吧,吃点螺蛳,让俺妮儿吃点螺蛳。”说着,伸出白净的手,要接过来小女孩。女子别了别身子,让小女孩背对着男子。男子又看看女子的脸,盯了盯她的眼睛。他呆了一会,悄悄叹口气,又慢慢坐回矮凳上,低下头,两眼盯着地面。
女子一动不动。她低头盯着男子。过了一会儿,她轻声说:“你上午随份子,还没喝够啊?”
男子看看小单,看看砂锅大姐,看看螺蛳大妈,尤其看了看羊蹄摊主。几个人其实一直在兴致勃勃地朝这边看,碰见他的目光,大伙儿急忙转过脸。
男子脸上的自来笑很僵硬,但不结巴了,“那种场合,能多喝呀!都是有头有脸的老朋友。”
“还他奶奶的老朋友哩!你买断工龄一年多了,哪个老朋友踩过咱家的门儿呀?人家孩子结婚都没给你下请帖,你还非要去用你的热脸蹭人家的冷屁股。家里有钱也行啊,妮儿上幼儿园都没钱了,我摆个地摊,挣那一点钱,刚刚顾住一家吃喝。你借钱也非得给人家随份子,三百块钱,够咱家一个月的开销了。你也不在心里盘算盘算,哪个亲戚熟人的钱你没借过?低保咱吃了,廉租房咱住了,我都没脸出门了!”
女子几乎是在喊,她好像不是在生气,她是控制不住自己;她身上哆嗦着,嘴角抽搐着,瘦削的脸庞蜡白蜡白。小女孩被妈妈的叫声吓了一惊,忽地扭过脸,看看妈妈的脸,看看妈妈的眼睛,再低头看看爸爸;她的眼睛里掠过一阵惊恐,然后,紧紧趴在妈妈肩膀上,一动不动。
男子低着头;他好像被钉在了矮凳上,身体纹丝不动,放在两腿间相互握着的双手却在微微颤抖。
突然,他掏出一张五十的钞票,“啪”地拍在矮桌上,看看小单,看看螺蛳大妈,看看砂锅大姐,看看羊蹄摊主,看看周围看热闹的人。他冲大伙儿笑了一下,脸上的肌肉像小孩子就要咧嘴哭那样,然后,恶狠狠地盯一眼那女子,又盯了一眼孩子,低着头,快步走向菜市场对面的夜色中……
夜市上站起来向这边张望的食客们纷纷坐下。小单瞅了半天菜市场另一侧的空荡荡和黑黢黢,走到螺蛳大妈的摊前,拿起那五十块钱,给几个摊主分开,然后,回到自己的摊位前,一言不发,继续用一把破扇子扇炭炉。
砂锅大姐突然咯咯笑了,一边笑,一边对羊蹄摊主说:“卖羊蹄的,这下,你不逞能了吧?又是福气又是贵气,你说说,这个人是有福气还是有贵气?”
羊蹄摊主没说话,可能是找不到话说了。停了一会儿,他慢悠悠地说:“不要光看表面,人生很复杂!”顿了顿,又说,“给你们说实话吧,我早就看出来他是个败家子儿!常言道,老母猪吃死食儿。他回回儿都是羊肉串螺蛳砂锅,吃羊蹄的次数都不多,说明他是个死心眼。死心眼能有啥出息?迟早得败家!我早就看出来了!只是不好意思说!”
螺蛳大妈嗔怪,“横竖都是你有理儿!”然后,她好像自言自语,声音不高,“看着那个人不像混鬼呀?咋是这个样子么?”
小单一边扇着烤炉,一边说:“看你们还阴谋论不阴谋论了。净是逞能!”
羊蹄摊主突然感叹:“有福气的人啊!是真有福,不是假有福!”
砂锅大姐几乎有点儿恶狠狠地骂道:“还他奶奶的有福哩?听他媳妇儿那话,都啥样儿了,还他奶奶的有福哩!”
羊蹄摊主慢条斯理地说:“俗人,都是俗人!不管家里有钱没钱,不管吃低保还是住廉租房,自己能天天儿吃香喝辣,不算有福?不管咋来的钱,总是把羊肉串麻辣螺蛳砂锅丸子吃进自己肚子了吧?这就是福!”
砂锅大姐又骂:“去他奶奶的脚!那不是有福,那是瞎胡混,那是腌臜种,那是败家子!卖羊蹄的,你以后别再逞能装大仙了呀!”
大伙儿哈哈大笑。
羊蹄摊主白了她一样,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啥。他用勺子翻了翻自己锅里的羊蹄,又来劲了,“俗人,都是俗人啊!俗人们,瞅瞅你们的浅薄吧!人家没福气?一个爷们儿,能摊上那样一个好老婆,他会没福气?摊上那样一个好老婆,他不想有福气都难!”
夜市上一阵“嗡”声。羊蹄摊主环视众摊主和众食客,脸上罩着一层得意。小单也连连点头:“哥,你还真是高人。佩服!佩服!”
砂锅大姐看上去还是有些不服气,可又找不到说辞,她一边用勺子搅着砂锅,嘴里一边嘟嘟囔囔。盖上砂锅盖子,她又有说头儿了,“卖羊蹄的,你才是俗人,大俗人哩!奶奶个脚,再好的女人,摊上这号儿败家子男人,就是本来有福气,也得被他折腾得精光!还福气贵气哩!屁!”
螺蛳大妈也来劲了,“就是!狗改不了吃屎!好吃好喝的人就像吸毒的人,砸锅卖铁拆屋卖椽也要吃吃喝喝;再好的家,再好的女人,迟早也得被他折腾个底朝天。”
夜市上又是一阵“嗡”声。砂锅大姐掀起砂锅盖,用嘴吹吹热气腾腾的水汽,把盖子放到一边,看看羊蹄摊主,得意洋洋地说:“卖羊蹄的,这回,你还有啥词儿?狗改不了吃屎,烂污泥扶不上墙!”
羊蹄摊主看看她,鼻子里“哼”了一声。
“中了中了!咱都是卖吃物的,啥狗屎大粪烂泥烂菜哩?你看看,顾客都直撇嘴!”小单大声说。众摊主四下看看,也都撇撇嘴,不再说这事儿,各自招呼着各自的顾客……
故事讲完了,小韩彩票站鸦雀无声,没人搭话。半天,讲述者陈老师说:“故事讲完了,别都不言语啊,给个好评还是差评,都比不搭理抬举啊!捧捧场,总结总结中心思想吧!”
众彩民这才呵呵笑起来,彩票站又开始热闹。
老张先说话:“这人呐,不能不要面子,也不能太爱面子。没听说呀,死要面子活受罪!”
“老张,你说的也不对。像咱这号儿的,城市几无人员啊,除了脸皮儿上那层面子,还有啥?”
“大丘,你才是胡扯!腰里不硬气,哪儿还有啥毬毛面子呀!”
年轻彩民小孙和小闫不声不响。过了一会儿,老实孩子小孙轻声说:“这都啥故事儿呀?有点不可思议!编的吧?”
陈老师说:“小伙子,我起头就说了,我要是瞎编,让我一辈子买彩票一辈子连五块钱都不中。”
老张说:“咳,年轻人嘛,还是嫩啊!整天光想着中五百万娶媳妇买房买车,不知道柴米油盐酱醋茶。嫩,还是嫩啊!”
小闫白了老张一样,说:“老少爷们儿,都别瞎吵吵了,抓紧研究走势吧!中了彩票,啥都不说了。中他奶奶的五百万一千万,谁他娘的还天天纠缠面子不面子啊?想都想不起来那玩意儿了!”
投注员小雨呵呵笑笑:“这才是大实话。彩友们,啥也别多想了,啥也别多说了,多想多说也没啥用,小闫说得实在,抓紧研究走势吧!”
小孙点点头,老张大丘也点点头,就连陈老师也点点头,“嗯嗯嗯,少说废话,多干实事儿,研究走势,研究走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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