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片秋收的景色,成熟的黄色带着喜悦的丰收,挨家挨户都在地里埋头苦干,连水都没空喝一杯。秋天的精致也只能给懒散的人和诗人去欣赏,饭都吃不饱,哪里还有心思去想这些。
老陈正带着一家子人在自家地上收割麦子,娴熟的动作,生满老茧的手,看来这一生他必定要奉献给大地母亲了。生在土地,活在土地,死在土地,这一生好像有点悲凉,现在他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儿子陈三上面了。
看,就是坐在一块光溜溜的大石头上的那个年轻小伙,正戴着一副厚厚玻璃片的眼镜,低头看着一本封面破烂而泛黄的书,不时抬头看看远方的白云,闻闻麦香的味道。
“书看累了,就回家休息去吧。”母亲擦了一把脸上流淌的汗。
“不累,我还可以再看一会儿。”陈三推了推厚重的眼镜,抬头看了看湿透衣服的母亲。
陈三从来没有正真干过体力活,偶尔兴趣所致,就会去拔拔草,翻翻地,不到十分钟就累的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完全不是种地的一块料。去摘个西瓜,摘个黄瓜倒是起劲的不得了,摘完就吃了。
父母加上两个姐姐,都把最好的给陈三,虽然没把他养的像猪一样肥,但是脸很白嫩有生气,这些都是为了让他多读进去书,将来考个大学,分配一个好工作,不光自己享福,全家人都可以沾着光。
农村的小孩早当家,况且现在陈三也不小了,深得其中的道理。看看周围李婶的儿子,王婆的儿子都已经一个个下地干活去了,连从小的伙伴也都在收割麦子了。不光光是家里没钱,也没这个心思读书,还有脑子也都不太灵光,学习全靠自己,要把整本书的道理都吃进去,吃进去还不够,还要灵活运用。所以那会儿考高中是非常难的,陈三的村里,那届就他一个人考进了高中,还是县上最好的高中。陈三不是干活的料,却是读书的料。
考进高中那会儿,消息不胫而走,亲戚朋友都过来贺喜,有的还提着一篮的鸡蛋,花生过来祝贺。顿时这个家里都乐开了花,上上下下都忙乎地不停,买菜做饭招待客人,虽然花了一些钱,但是依旧笑脸迎面。最开心的当数老陈了,他儿子考进县里最好的高中,那脸上都泛着光,见到谁,都抖一抖,抬抬头。
一些从小认识的朋友纷纷邀请陈三去家里吃饭,虽然菜色不怎么样,一杯杯酒下去还是很高兴的,借着酒兴,朋友拍拍他的肩膀说:“以后发达了,不要忘记穿一条裤子的兄弟哦。”
陈三看着朋友苍老发黑的脸色,胡子渣凌凌乱乱,比自己起码老了十岁,不禁感慨读书真好,不用受日晒雨淋,虫叮蚊咬之苦。“以后我真好过了,一定忘不了”,陈三含羞得像个文弱书生一样淡淡地说道。
村书记对陈三抱着很高的希望,在县里最好的高中上学,将来必定能考上一流的大学。书记拿着一袋子干粮和一个塞的满满的信封,硬是要给老陈,说是给孩子用的,熬不过,最后收下了。书记像发表演讲一样说:“老陈呀,村里出了一个这样的学子,不光是你们的光荣,也是全村人的光荣,希望孩子越走越好,将来建设村里。”老陈眼中泛着红光,颤抖着和书记紧紧握着手,“一定会,我这个儿子最听我了,不会给我们村丢人的。”
陈三本来就是一个不爱说话的老实人,看到书记就躲在门后偷听,听到这里不禁激动地落下泪。
三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也就翻了三次的土,烧了三堆柴火,但是足够完成一件大事。今天陈三就要高考,带着家里人的希望,带着村里的希望,这个担子非常的重,不过他心中早已有了数。
他坐在那块光溜溜的石头上,看叽叽喳喳的小鸟,听蝉的叫声,每天都要去邮局看看通知书,每次去都能让他心惊肉跳。他考进了一个二本大学,在那时已经非常不错了。
一家人对这个成绩非常满意,让他多休息休息,也不通知亲戚朋友了。的确好像已经没人记起陈三今年考大学了,那个时候对村里人来说,大学实在太遥远了,没有一点实在感,或许有些人连大学是什么都不知道。
书记是第一时间来祝贺的,书记苍老了很多,毕竟是干活干出来的那张脸,皱纹和老年斑把他摧残的厉害。他已经是退休的书记了,这次不和老陈握手,和陈三握。他们谈了很多,谈了马列,谈了新社会,谈了国家,谈了年轻人。那晚,陈三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中。
有时候人说变就变,就像是尸体变成了僵尸。陈三对自己的成绩感到非常的不满意,这是来自内心的一种情绪爆发,早已埋伏的一颗毒瘤。没有为什么,也许是生理结构造成的。
到了清晨太阳出升的时候,陈三看到自家的狗在摇摆着尾巴,吐着舌头喘气,他恨不得一棍子打死这条狗。还有那只温顺的猫,他形容是来自地狱的一种有九条命的恶魔。是的,明亮的天空,他却感觉一片灰蒙蒙,宁静的世界,他感觉嘈杂,脑子在嗡嗡作响。
陈三拿起一根木棍,脸部肌肉在相互扭曲,走路有些摇摇晃晃,在他熟悉的乡间道路上行走。不,那不是他熟悉的路,是一条完全陌生的路,带着恐怖色彩的路。路上乡里人碰到他与他打招呼,他更本就不理会,或者说他根本就不认识,脑中第一反应就是哈哈大笑。他在村里的道路上来回行走,仿佛在探索每个角落,每次都有新奇的发现。
父母发现陈三到了开饭时间还没出现,急了,就在村子里四处寻找,嫁出去的两个姐姐也加入了队伍。当夜色渐渐降临的时候,发现他正坐在那个光秃秃的石头上,低着头,眼睛盯着石头。
“老三,你怎么还不回家吃饭?”姐姐质问他。
陈三哈哈大笑,嘴里支支吾吾的说着一些听不懂的话。
母亲小心的试探陈三,用手推了推他,也只是哈哈大笑。“吃饭了,吃饭了。”父亲粗糙的手使劲晃动他的身躯。
突然,陈三双脚跳到石头上,面色狰狞,同时又恐惧的看着这群人。
“疯了,疯了,彻底疯了”,两个姐姐哭喊着。母亲也吓得哭了起来。父亲拿出一根烟,使劲的抽着,好像要把自己抽干似的。
一家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道怎么办,现在唯一的方法就是要把陈三带回家,千万不能让村里人知道。四个人绑架似的把陈三牢牢抓住,赖着屁股不走,就抬着四肢走。陈三哭喊不止,就只能歇一歇再走。
村里人经过问道:“这是干哪样的?病了吗?”
父亲赶忙回道:“路上摔了一跤,像小孩一样直喊疼。”
村里人探探头,漠不关心地走开了。
把陈三关在一个房间里,每天都有人守候。请来了几个乡村医生,都模棱两可地说是脑子里的病不好治,得去大医院里看,不过恢复几率渺茫。先吃点精神病的药在说吧。
父亲感激地接过药,送医生走。在屋外父亲悄悄流下了泪,他现在只想让儿子变正常人,什么梦想,什么美好生活都不在乎,只要正常活着就好,岂不知活着才是痛苦的来源。
母亲和女儿们商量着把巫婆叫我来,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妖魔鬼怪,得驱散这些不良的东西。巫婆有钱赚,三步并做两步地赶来。一眼都没看就确定这是小鬼所为,说道:“小鬼最喜欢捉弄人了,每天看到人都会哈哈大笑,有时候都不认识人了。”
“那可有什么法子?”
“我来做法,再下几道符,保证可行,不过最后还是要看他命大不大,命不大就算太上老君来也是白塔。”
“那就麻烦婆婆了。”母亲塞着红包。
巫婆煞有其事的做法,手舞足蹈,看的陈三乐呵呵的,就像一个大人在逗小孩玩一样。
这巫婆病没治好,却把这事给说开了。
这种事村里人也都不方便问,只是私底下说一说,一传二,二传三,连外村的人都知道了。
老陈现走在路上,总是低着头,害怕别人的目光,背后指指点点在所难免。
那天老书记敲开了老陈家门,说了一番安慰的话,又说了一番大道理。书记说:“现在是社会主义社会,要坚持党的科学方针,任何迷信活动都是有害人民群众的,必须消除掉。”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挥着。老陈实在听不下去了,说道:“是不是你灌输了这些思想,把我儿子给弄疯的。”后来书记和老陈越吵越凶,脸一块青一块白。
老书记灰溜溜的走了,老陈还不忘背后说:“别以为你在镇上申报我儿子的奖金我不知道。”
母亲气愤地说:“贪污我儿子的钱,这种村长居然做了二十年,太气人了。”
“他就是来看笑话的,现在都退休了,还来讲道理,真不知道自己有几斤重。”
老书记转头就和新书记去汇报了,说的有多坏就有多坏,根本就不留面子。但是新书记是一个识大体的人,能分辨什么是好什么是坏,说:“老书记,这算什么事,消消气吧,没什么大不了的。”老书记怒气冲天的走出办公室。有的人老了,脾气变好了,有的人老了,脾气反而更差了。没消的气,总得找人消,他逢人就说老陈家有多坏,才生了一个疯子。最后这陈三是疯子一事坐实了,没人知道他曾经读书有多好,只知道他就是个疯子。
老陈不愿意让人看到自己的儿子在别人面前的丑态,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全家人把陈三送到了县里的精神病医院。
医生经过细致全面的检查,说道:“我们只能给他注射镇静剂,让他不要爆发,今后的情况还是得靠他自己了。”
父母把多年的积蓄都用来给儿子看病,又借了不少外债,希望儿子好起来。
渐渐地陈三能自己在乡间小路里走了,能按时回来吃饭,能说几句简单的话。
日落西山,父母在田地里劳作,陈三坐在那块光秃秃的石头上,看着天空漂浮的白云,看着生命渐渐到头的父母,他的头突然爆炸一般地疼了起来,疼得只打哆嗦,抽搐的神经像蚂蚁一样在爬。
“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把我杀死,我死了,你也就死了,来呀,杀了我。”
“就算死也要同归于尽。”
脑子里有两个声音在回荡,一幅幅画面在眼前随意闪过。生命的意思何在,要躲在背后当胆小鬼吗。
“我已经决定要为父母摆脱我这个负担,我是为了父母而活,其他的我都不管了。”
“那我就奉陪到底。”
一声巨大的痛苦喘息后,陈三应声而倒。
经过了三天的昏迷,陈三在重症监护室里醒来,他回来了,他杀死了另一个自我,原本的自己彻彻底底回来了。
看着父母憔悴不堪的容颜,他要为父母而活。
陈三病愈后,继续复读高考,考了重点大学。新书记送来了很多贺礼,还带着老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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