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弟弟做了个农庄，种果子蔬菜，养鸡鸭跟龙虾，还喂了几十头猪。我从寺庙清修回来顺道路过，便去看了看。风吹日晒的缘故，他整得跟包黑炭似的，见面我差点没认出来。
想起看过一个报道，一位日本妈妈得了绝症，离世前教会了5岁的女儿所有生活的技能，看着小小的孩子站在小凳子上熟练的洗衣，切菜做饭，欣慰又心疼。我此刻大约也是这种心情。
母亲去世时，弟弟才4岁。长姐若母，我承认，这些年我尽力想弥补他母爱的缺失，是把他宠坏了的。因为从来都是称心如意，所以在一次刻骨铭心的失恋以后，他承受不住打击，放纵自己染上了赌瘾，我也一度变成了扶弟魔的角色。
直到我躺在病房里无知无觉。
那段时间，他像是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在病房里打地铺，日夜守护着我。后来妹妹跟我说，他经常睡不着，每天晚上一圈一圈围着住院楼跑步。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厄运总是不肯放过我们，他在想，如果我永远醒不来这个家该怎么办。
他开始接过我肩头的胆子，慢慢长成了男子汉。
天很热，农庄里所有生物都被烤得耷拉着脸，只有弟弟看到我来，笑眯眯的。他跟我说，这天再热下去啊，龙虾都要被烤熟了，晚上省了下厨，我们可以搬条小板凳，带上葱姜蒜，直接坐到堰边边扒龙虾吃去。我哭笑不得。
2
弟弟小时候是如何调皮可爱，或者要我具体说出他几件童年趣事，我是说不出来的。我年长他几岁，他生下来我就被送往外婆家寄养，直到母亲去世才重新回到父亲身边，但也仅与他们相伴了两年，又去往离家四十里地的镇上读寄宿中学。
虽说陪伴时间不长，但我们姐弟感情很好。在镇上读书时，每到周末，不论刮风下雨，放了学我都会立马赶回家。
从前中学每天有八节课，下午放学差不多都是六点左右，天已经开始擦黑。我将自己省下来的零用钱，在街头买上几样乡下平日吃不着的新鲜小菜，再到码头坐船过河。下了船，还有三十多里地，村里每天只有一班车开到码头，早收工了，我只能步行回家。
刚开始一段路，走着还有光亮。过了约摸半小时，天就全黑了。有些路段没有人家，我就从路边捡块大石头捏在手里，心想，只要有人敢靠近，管他三七二十一，先砸他一石头再说。所幸的是，不知是运气好，还是那时候的人都善良，我从来都没有遇到过凶险的情况。
只有一回，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河里涨大水，船家不肯过河。我再三苦苦哀求，又刚好遇到一个老奶奶抱着孙子，也想过河，于是两人便都加了些船费，请船家开船。船到河中央，不小心卷进漩涡里，开始原地打转转。旁边的老奶奶拼命念阿弥陀佛，请菩萨保佑，我却全然不知害怕，因为我一心惦念的，是河对岸，从家里迎出来的，我幼小的弟弟妹妹。
如果我没回家，他们会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接到我为止。
3
长姐若母。对于妹妹，我更多是教会她如何保护自己，对弟弟，我既担心他不学无术走歪路，又担心他长得丑，或者个子太矮，将来讨不到老婆。
他发育比较晚，到初二还只及我的肩膀。我与父亲四处打听长高的秘方，后来有人说吃牛肉喝牛骨汤可以长高，我便寄钱回家，央父亲多买牛肉给他吃。半年时间，他就吃了不下一头牛。
不知是不是方法奏效，初三下学期，他的个子一下就蹭到了一七五。每隔些日子，他就打电话给我，姐，我的裤子短了，姐，我的鞋子又小了。我是既高兴又发愁，高兴他长得好，又发愁他开销越来越大。
师大毕业后，导师将我推荐到一所中专教学。但那时老师工资很低，而弟弟妹妹又正好进入了最需要钱的时候。恰好此时有亲戚介绍我去广东，工资比教书高出一倍，我毫不犹豫便去了。
在第一家公司负责进出口，因职业便利能赚到外快，每个月一万。当时我心惊肉跳，跟对方说，我需要钱，因为弟弟妹妹要读书，但我不能拿这么多，您每个月给我五千就好。
这笔收入大大缓解了我的压力，却引来了父亲的怀疑。他怀疑我在外边做不正当的事情，派我表哥过来侦察。
表哥在我这儿蹲守了两天，一直看着我进了公司门，打卡上下班，才放心回去给我父亲交差。
4
弟弟高二，父亲突然打电话给我，说要再娶。
我与妹妹强烈反对，弟弟则赌气几个月待在学校不回家。我与父亲商量，能不能等弟弟高考完再说，没想到一向以我们为重的父亲这次铁了心。
他与新入门的阿姨只是悄悄地领了证，并没有大摆宴席。弟弟放寒暑假都要跑到广东找我，不愿回家去。
他说，那里不是他的家了。而我也因着这件事，对父亲埋怨了很久。
直到有一次，父亲突然半夜生病，多得阿姨求救送医及时，才化险为夷。事后，阿姨与我通电话说明情况，末了，她轻轻地讲了一句，有我在，你们放心。
那个时候，我才终于明白，父亲执意再娶，是因为我们三姐弟长大了，他想让我们无后顾之忧，自由地远走高飞，去过我们想要的生活。
5
原先我是不觉得父亲老了的。
父亲爱臭美，五十多岁的人，不见一根白发，总是不知何时就偷偷染黑了。生活极其规律，无不良嗜好，皮肤净白，身材瘦长，仍然有当年玉树临风的样子。
这两年他总喊着眼睛看不清，做饭口味也越来越重，我只当他也得了近视，还取笑他偷懒，做饭不用心。直到这几天帮着他一起操办了弟弟的婚事，才惊觉，弟弟长大了，父亲是真的老了。
弟弟结婚那天，二十年没再来过我家的三位舅舅，都来了。我们三姐弟当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迎上去差点给他们跪了下来，喜极而泣。
在我们心里，舅舅代表着我们的母亲，她回来参加她唯一的儿子的婚礼了。
临走时，大舅交给我父亲一千块钱，说，这是他们三姐弟的外婆留给你的。我的外婆过世前，曾有遗言交待，将她的金银首饰全变换成现钱，平分给所有子女。虽然我母亲已经去世二十来年，但外婆心里，还依然挂记着我们。
而我父亲，在这二十年里，不管过年过节也好，还是外公外婆生日也好，他从未落下过，都要亲自上门去拜节拜寿。后来阿姨进门，父亲尊重她，也曾征询过她的意见，阿姨说，你三个孩子都是从他们蒋家那一条根上来的，你不能享了福就忘了本，该去还得去。
孝道人心，家规家风，潜移默化莫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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