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家乡每到迫近年关的时候都是寒冷异常的,西北风席卷着鄱阳湖的湿气长驱直入,狠狠地沁入骨子里,让人每一寸骨节儿都冻到打颤。只是幸好,也总有些事情让冬天显得并不那么沮丧:厚厚的新棉袄,温暖的蜂窝煤,还有清冷的街边猛然响起的几串爆竹,炸开一树温婉的红花,飘飘摇摇地撒了一地,在这湿寒彻骨的冬季,与梅花争奇斗艳。
于是,就在我踩着满地红花出门拜年的时候,我听见了玉笙的故事。
十年前,玉笙是我们这条街上最温婉的女孩子。她的皮肤天生白皙而红润,站在阳光下有一点半透明的质感,粉扑扑的如同二月里新开的桃花。她的眼睛很清澈,却深不见底,像是散发着七彩光晕的黑曜石。街坊都说,玉笙这孩子多招人喜欢,你看那些小伙子哟,眼球个个跟涂了胶水似的挪不动了。的确如此,每每到玉笙放学回家,路过我的玉石摊时,我总能看见一群小男生躲在不远处的冬青树后,表情心驰神往。偶尔,还会有些羞涩腼腆的男孩子跑到我的摊子前问道,佩玉姐,玉笙今天会到你铺子里来玩吗?玉笙这个词,从他们嘴里跳出来,干净利落,美不胜收。有时候我跟他们开玩笑说,好啊,你买我一块玉我就告诉你。那些男孩子就像青蛙一样吐吐舌头蹦着跑远了,落下一路明艳的夕阳。
玉笙的父亲王叔是个手艺人。他的绝活儿,就是巷子里悠远绵长的那声吆喝:“磨剪子嘞,戗菜刀——”他的吆喝,配上老式凤凰自行车的清脆铃声,像是冬季淅淅沥沥的小雨,粘稠却悦耳。年少时,我总觉得王叔是个鬼斧神工的魔术师,他的手摇飞轮和戗刀只消一动,刀上厚厚的铁锈便无影无踪了。
后来我才知道,磨刀原是个累人且收入微薄的清苦活计。王叔原本出身书香门第,可惜上山下乡毁了他的大学梦,只能凭着磨刀手艺维生。时间一长,他竟是爱上了这门逐渐淡出人们生活的传统手艺,坚决不肯改行,据说玉笙娘便是因此一气之下改嫁他乡了,剩下王叔一人带着玉笙,在鄱阳镇走街串巷,招揽生意。
在我的记忆中,玉笙是个胆小而安静的女孩子。我还记得很久很久以前,玉笙不过五六岁吧,王叔要她摸一摸那些磨石和戗刀,她不敢违抗,很听话地摸了,但是转头便“哇”地跑来向我哭诉:“佩玉姐,我害怕。”我笑着安慰她,但心里却从未有过怀疑:玉笙总有一天会承继王叔的事业。虽然温婉的她似乎并不衬这些粗重的活计,但她并不是一个爱和命运抗争的姑娘。她没有什么梦想,一直是柔弱的,沉静的,即使是用石子投入她内心的湖面,那涟漪过不了多久也就不见了。
可惜,事实证明我错了,因为,玉笙遇见了阳河。
二
阳河是十年前的那个夏天随父母从洪城搬来鄱阳镇的。我对洪城人的印象原本并不好,他们的方言粗俗刺耳,可以在大街上肆无忌惮地嚷嚷“挫达木娘”,意即,“他妈的”。但是阳河不一样,他穿着干净的白球鞋,浅色的衬衫,口袋里还时髦地别着一把折刀——没错,是折刀。他不爱读书,在那个时兴佩带钢笔的年代,阳河的口袋里装的就是这么个危险的玩意。
阳家在街上开了一家刀店,名字叫“阳江刀具”,紧邻着我的玉石摊。阳河很喜欢抽烟,偶尔我看到他吐出的烟圈飘到我的摊位,我会皱皱眉头,而阳河也会有点拘谨地掐了烟头道:对不起。其实我并不讨厌烟味,只是阳河的身上有一种引人入胜的吸引力,让人不由自主地关注他,直到面色不自觉地红了起来。只是,街坊邻居似乎有着和我完全相反的判断力,不出一个月,他们便带着狐疑的眼神教导起自家娃儿:“那个家里开刀店的阳河,最好莫跟他玩,他像个不读书的,整天带着刀在街上混!”
当然,街坊的话我是不信的。阳河的性格很好,说话也从来不像他们那般粗声粗气的,怎么就成了坏孩子呢?街坊们从来不管自己的孩子随地乱吐瓜子皮、抓毛毛虫吓唬女生,却对阳河的一把刀耿耿于怀,这让我十分费解。直到后来,我欣慰地发现,和我一样费解的孩子其实是大多数。阳河很快成为了大多数男生的朋友,他们对刀店里精致的小折刀爱不释手。而渐渐也有红着脸的女生给阳河递来纸条,只是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收下,笑笑,并不说话。
只是我没有想到,那些看上阳河的女孩子里,会有玉笙。
那是阳河搬到鄱阳镇的第一个冬天。天气一如既往地湿冷,玉笙裹着一件有些年头的呢子大衣,来到阳河的刀店。这年,玉笙刚刚中考结束,正帮着王叔招揽生意,帮补家计。和她父亲沉稳的吆喝不同,她的声音清清凌凌:你要磨刀吗?
阳河的眉头一皱,说,可是我有专门的磨刀石啊。你买我的刀,磨刀石我可以送你。阳河的眼睛弯成一个优美的弧度,手中的蝴蝶刀轻盈地甩了一下。
玉笙的眼角泛起一丝失望,她望望手中的工具箱,红扑扑的脸蛋变得苍白,喃喃自语道:“它们是不是早就不值钱了?”
“怎么会呢。这是你爸爸的心血。”阳河安慰地说。
“是的,是我爸爸的心血。但不是我的。”玉笙突然猛地抬起了眼睛。
阳河很明显地楞了一下。
“不是我的。”
这是第一次,有人听见玉笙宣告自己的意志。在我看来,这不啻为一场心灵的革命。我早就说过,阳河身上有着一种引人入胜的吸引力。玉笙也有她自己的梦想,每一个生命都是不安于服从的,它们会破茧成蝶,会醒悟,会抗拒啊。
终于,她眷恋地摸了一把阳河口袋里的小刀。
三
小镇上轰动一时的血案就发生在那个冬天,玉笙的手腕被一把9系三刃木割开,明媚的热血肆意地拥抱着大地,那场景温润而充满激情,胜过每年除夕的一地红花。玉笙终于见到了自己的灵魂,像小树发芽一样,不可抑止地顺着血液疯长。她父亲想用磨刀石磨去她的棱角,终究是会失败的,她也可以主宰自己的生活,挣脱一切枷锁。她已经压抑得太久太久了。
这一次,她觉得自己赢了。
阳河不承认他是故意杀人。但他衣服上有喷溅的血迹,而割伤玉笙的刀,正是阳河每日带在身上的那把。阳河回忆说,玉笙告诉他,她不喜欢父亲给她安排的人生,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等于还没开始就结束了,什么时候才能由自己做回主呢?阳河还说,玉笙的灵魂总有一天会破土而出,就像鸡蛋一样,只有打破,才是新生命。但是没有人肯听他这些疯话,街坊都不住摇头,用愤怒而惋惜的口吻说,这孩子毁了……抑或是带着一点看热闹的心情,说,我啊早就知道这娃不是什么好东西,天天刀不离身,迟早就是要出事……
因为未满十四岁,阳河最终被判劳教两年。因着这事,那些躲在冬青树后的男孩子,纷纷和阳河割席而坐,宣布绝交,仿佛全然忘了手中的小刀都是拜阳河所赐。而王叔更是气得一佛出世,扬言非把阳河塞进飞轮里磨碎不可。我去劳教所里看过阳河一次,他变黑了一些,瘦了一些,手臂上有隐隐的靑筋暴起。两年来,除了父母,鄱阳镇上没人肯去看他,相反,每个人都更加急迫地板着面孔教育自己的孩子,千万莫再和阳河那混混来往……但我觉得可笑,因为除了玉笙,谁都不配让阳河牺牲自由来帮他一把。阳河变沉默了很多,见到我只说了一句话:“佩玉姐,玉笙好吗?”我知道,阳河口中的“好”和我们理解的并不一样,于是我犹豫了很久,硬着头皮说:“不好。”然后阳河又一如既往地沉默下来,身后的夕阳一点一点掉了下去。
玉笙确实过得不好。
她从此在街坊同情的叹息声中生活,这样的日子让她窒息想吐。总有伪装善良的人们打着关心的幌子看她的热闹。这个世界的悲哀在于,事件发生后,罪犯千夫所指只为了满足虚假的正义感,而受害者却沦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可惜她逃不开。没有阳河,她也失去了抗拒的力量。王叔不再做磨刀生意,并收起了家中所有的利器,生怕玉笙再有个长短。高中毕业后,玉笙没有考上大学,平静地在镇上一家酒楼做领班。而阳河从劳教所出来后,鄱阳镇不再接纳他,他便收拾了行李去了毗邻的镇子。我还记得那一天,阳河一个人蹲在店铺里磨刀,那是一把他亲手仿制的哥伦比亚,刀尖锐利得像鹰嘴。
此后,很多年了,我也没有再见过阳河。因为第二年夏天,我也遇到了一个像阳河一样干净明媚的男孩子,他买了我的玉石,于是我义无反顾地跟他离开了鄱阳镇,从此玉笙和阳河,在我心里从此便成了一个悬念。我想,他们应该从此就过着平静的生活了罢,淡看春去秋来,斗转星移,无喜无悲。生活就是生活,就算再不喜欢,也得细水长流地过下去,冲动不过是一时的。
四
可是,偏偏在这个除夕,在闲言碎语里,尘封的往事,像洪涛般卷土重来,拍在岸边,晃花了眼。
后来。后来啊。为什么生命中总有这许多的“后来”呢?
那是一个冬日里难得的晴天。阳光从树影中调皮地漏出来,砸痛了玉笙的眼。她定了定神,抬手看了眼腕表,还有半小时就下班了。她父亲给她找了个相亲对象一起吃晚饭,她没有异议。她根本不认识那个也许将来会生活一辈子的男人,又谈何喜欢或厌恶呢?
这时,酒楼里来了一个男人。他干净清秀,衣着笔挺却有些生硬。他坐下来,只要了一瓶临川贡,接着轻巧地点了支烟。玉笙的双手突然莫名颤抖了一下,她从那个男人点烟的动作看出,他是犯过事儿在局子里呆过的,尽管他的双眸干净清澈,没有一丝邪恶的痕迹。
玉笙定了定神,鬼使神差地,朝这个男人走去。那一瞬间,她突然萌生出一种眷恋。她想到了十年前的自己,还是豆蔻年华吧,每天过着学校和家两点一线的生活——这种生活一直持续到了现在,她不能抗拒,也无法抗拒,只能默默忍受——不对,她真的没有抗拒过么?她的生命中,明明有过一把锐利的刀,撕裂了她的血管,向全世界宣告:我是自由的,不受人摆布的。刀锋明明让她很疼,可也带给她巨大的安全感——那种感觉,整整十年了,她再也没有感受过。
男人抬眼看了看玉笙,眼神温和得像一汪湖水。他浅浅地笑了,“你,过得好不好。”
玉笙愣住了。多少年了,这是个一直放在她心底却不敢问的问题。她总是竭力让自己明白,生活就该是这样,想得越多只会越痛苦。可夜深人静的时候,这个问题总会像毒蛇一般钻出来,狠狠啮咬着内心。玉笙甚至觉得,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如果杀不死毒蛇,就得杀死自己。可是,这条毒蛇为什么这般令人着迷呢?
“不。”玉笙听见了自己的回答。
那一刻,玉笙看见了男人胸口别着的小刀。十年前的那把小刀早已封存在鄱阳镇公安局了,现在这把不过是外国一个军刀品牌的仿制品,但是依旧令人心驰神往。千分之一秒,玉笙突然伸手拔出了小刀,四周一片黑暗……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我才发现自己毫无预兆地泪流满面。十年了,我是第一次兜兜转转回到了鄱阳镇。说来惭愧,我在爱情的博弈里输得一败涂地,那个曾经带我离开的男孩子,他回到鄱阳镇当了副镇长,而我回来不过是为了卑微地看他一眼。可是玉笙不一样,她终于等到了她的灵魂,而且,来的不算晚。
街上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浓浓的年味儿把眼泪也呛出了喜悦的色彩。
雾重霜浓,那个有关青梅竹马的忧伤故事,也就这样盖在鄱阳镇的喧嚣声中了。
后记:
文荒许久,找出一篇一年前的拙作。文字略嫌矫情了些,但反正,谁没年轻过谁没杀马特过呢(哕~)……每个人每个时期,总有不同的故事。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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