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海,我再也回不去

作者: 江昭和 | 来源:发表于2017-10-31 21:23 被阅读757次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我总觉得我长了两颗心,一颗用来感受阳光,该笑的时候就热情昂扬地笑,一颗用来躲在幽暗的角落瑟瑟发抖,却装得坚硬顽强。

    我总觉得我眼中的世界和别人的不一样。当我看着别人用弹弓打鸟的时候,不知为何,我内心也会颤抖,而他们,只会兴高采烈地欢呼。当我看到一只硕大的老鼠躺在地上,抽搐地摇动着微型的四肢的时候,我会错开眼神,一是不堪,而是不忍,虽然它们造孽,但也着实可怜。当我看到一只狗的腿被铁夹夹住,露出血肉模糊的骨头,我会忍不住流眼泪。

    可是我谁也不会告诉,因为他们会说我是疯子,或者傻子。

    你也许以为我脆弱敏感,十分温和善良,很抱歉,你也许错了。

    因为在那些时候,我也做出过如今想来,无法直视的事情,比如点燃蚊香,用炙热的火,去残害脆弱的蚂蚁,那“哧”的一下蚂蚁躯体焦黑变形,收缩消泯的声音,是我无聊岁月里,意外销魂的消遣。

    那时候不会懂得世间生灵,孕育出世,都是造物主的用心,都是生生不息自然界的有机组成部分,那时候的人,内心的“暴力向往”,转化为对较自己弱小生物的欺凌。

    现在想起来,都会觉得自己造孽。但其实,那时候的小孩子,又能够有多坏,他只是内心没能形成对生命的敬畏,他只是盲人摸象地觉着有些行为是可爱的,而有些行为可怜。

    他的内心,没有固定的体系,只有感情用事的玻璃碎片。

    所以,我既不像有些男孩子,一意孤行地浑浑噩噩,“打打杀杀”,又不像专门负责老实巴交的少年郎,踩着一只蚂蚁都会哀哀哭泣。我就这样悬浮在中间区域,既不安全,也遑论危险。

    有一个画面,我记忆至今,虽然鲜少提及。那时候我和村子里的少年游戏,总有一个固定的集合点。那家人的房子,往往阴暗潮湿。许多人都在外面欢声笑语,而我分外喜欢独自跑到屋里去。不为别的,就因为他家的墙上,贴着一幅我十分着迷的西洋油彩画。

    那时候哪里说得出肤若凝脂,美不胜收,巧夺天工,精雕细琢,惟妙惟肖,传神灵动之类堆砌浮夸的词语,只会一句“好看”,或者“真好看”,最多就是生生地扭出一句“好美啊”,只有一种表情,惊艳到无声地凝视。

    如果我说是什么唤醒了我对艺术最初的感知,我会将记忆的滥觞定格在那个地方,那间幽暗的房子里的,那副宝蓝作底色的画。

    画里是什么呢?画里是一座幽静迷人的山谷,有静谧的湖泊,有挥洒浓荫的大树,而在盛大的绿荫深处,在幽静碧透的水边,有十几位貌美如花,玲珑娇俏的姑娘,她们一例地皮肤白皙,有着一双会说话的灵气逼人的大眼睛,长发如瀑,有的挥洒着水滴,有的娇慵着眉目含情,有的濯洗着脚踝,有的凝望着森林的深处,不知思念着什么,或许是参天大树后躲着的年轻猎人。

    她们每个人都一样,然而她们每个人都不一样,我曾数了数,画里的女子,至少有十一个。你完全不会想到中国的牛郎织女,或者《西游记》里的蜘蛛精,因为那画里的姑娘,都是安琪儿的模样,是欧洲的神,没有中国血缘的。最多想到的是《安徒生童话》里的海的女儿,但那又不像是海。

    直到后来我目睹了黛安娜王妃的美貌,我才恍惚茅塞顿开,那画里的女子,一定有一位是月亮女神,所以那些与她耳鬓厮磨的,不是她的姐姐妹妹,就是她的分身,还有黎明女神欧若拉,美的女神维纳斯,众神的天后朱诺,不,她可能不会这么放肆纵情。总而言之,那是古希腊罗马神话里的香艳美神,是当之无愧的倾城缪斯。

    只是那时候的眼神和心境,比较无邪纯真,是未经打磨的碧玉。否则一定会有一些缱绻的遐思。

    画里的女郎,静止凝固,被画家精妙的笔触,如华丽的松脂,稳妥地定格住,然而我仿佛听见了阵阵的笑语嫣然,闻到了香风细细,看到了她们互相缠绵爱抚。是千姿百态,是有声有色。

    我看着它的时候,就仿佛那绵密的树荫,正柔柔地包围着我,使我也变成她们当中的一个,我是一个唐突的精灵,偶然坠入她们活色生香,风情万种的纯洁世界。看着她们来人间过节,或者偷懒游戏,我不会偷她们的衣裳,我会化作一只花花蝴蝶,缱绻流连在她们的衣袂之间。

    那是我对“美”,最初的触碰。

    后来,那座房子拆了,我再也不曾看过那幅画。我也没能在任何的美术馆,画册,或者文学作品里再寻到它的一丝蛛丝马迹,我甚而觉得那或许只是我独自一人的一场花气袭人,烟雾缭绕的梦境。

    时至今日,思念起来,依旧唏嘘。也许骨子里,对西方文学的情有独钟,也自此始。

    它就仿佛是一颗美的种子,落入我潮湿的心间,从此生根发芽,开枝散叶,经过春夏秋冬,寒来暑往,日渐茁壮蓊郁,富甲一方。

    直到某一天,我读到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被他描写的秀美温柔,明丽典雅的风光,维特与顶着瓦瓮汲水年轻少女初见的画面感染触发,我才又念起年少时的那一段缱绻的萌动。

    后来读了塞尔努达的回忆性散文集《奥克诺斯》,我才仿佛遇到了灵魂中的知己,他也有那样一颗敏感纤细,不染埃尘的心肠,少年的心,果真有一座秘密花园,那里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虽然偶尔也有不合时宜的无知阴狠,但那终究不是主色调。

    只是那样漫长青涩的时光,却没有一个人,听我细细密密地讲。没有那一个人,与我将这花团锦簇的美,绵绵密密地展开。

    如今,我站在光阴的这一头,遥遥想望着彼岸的美好,就像当初奋不顾身,刀山火海也要上岸的美人鱼,而那一座她曾千方百计渴望逃离的海底银宫,却再也回不去。

    我们的生命,就是处在这般,永恒地失去的路上,最怕偶然回望,最怕偶然感伤,就仿佛四肢百骸,都化成了阳光下迷离的泡沫,再也寻不到那梦开始的地方。

    沧海月明珠有泪,那是皎洁清冷月光之下的鲛人,思念起了她久别的故乡,所以情难自已地悲伤。

    最初的最初,她总想着人间是美的,直到她成人,终于能够名正言顺地抵达岸边,却发现,一切与她所幻想的并非如出一辙。原来岸上有贪婪,有私心,有愚蠢,有欺骗,有伤害,还有成全的绝望,并没有幻想中的那般美丽。

    如果知道岸上是这样的光景,如果她有得选,她还愿意在那个夜晚,惊涛骇浪里奋不顾身吗?

    不,她没得选。山的那边还是山,但那些坎坎坷坷,坑坑洼洼,她还是要一步一步走过的。

    我们都被无情的海浪抛到了岸上,从此月明星稀,碧海潮生,桃花影落,潇潇夜雨,再也回不去。

    那时候不见得多么好,但真的是可一而不可再的清澈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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