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尼黑的红娘

慕尼黑的红娘

是在去慕尼黑的飞机上。我坐在喜欢的靠窗座位上，环顾我的邻居们。我旁边的座位在飞机起飞后还是空着，再过去靠走道坐着一个外国女人。我满意极了，对这样的空旷和安静。

连那位外国女士的样子也都是我喜欢的。优雅深邃的脸庞，苗条的身材，简洁的白衬衫和仔裤，衬衫塞在裤子里，衣领微微往下多开了一点，性感若隐若现。连着坐飞机夹在一群发福的中年男人中间，此刻我真享受这样小小的舒服和美。

我甚至还能把我的包放在中间座位上而不是我脚下局促的空间里。就在这时我瞥到那位女士戴上了眼罩。大白天戴眼罩睡觉？大概是太累了吧。

我合上眼，准备也学她小憩一会儿。两三分钟后我听到了一连番吸鼻子的声音。可能感冒了吧？我望向她。然后我看到了眼泪从她的眼罩下流出来。我有些惊诧，就看着她面向我的那一侧脸上那行液体一直流到了她的嘴角，然后到她的脖子。她似乎没有要阻挡它的意思，她继续吸着她越来越红的鼻子。

我终于明白了眼罩的用处。大哭一场最好有黑夜的掩盖，既然白天，眼罩就权当为黑夜的一小角。

我莫名有些触动，想起自己过去也曾在飞机上，独自一人在黑暗的机舱里淌眼泪。我甚至眼圈也有些红了。因为我很了解是什么样的伤心，能够让一个女人在公共场合这样抑制不住地痛哭。

每个人来自四面八方，经历不同，幸福不同，但伤心大抵是相同的。

我甚至有些冲动想要安慰她，对她说一些振奋人心的话，告诉她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

这个时候她摘下眼罩，揩揩了眼睛和脸，站了起来走向厕所的方向。如我希望的，她很快回到座位。眼看着她摆弄眼罩，我立刻从包里取出一包台湾凤梨酥，抢先递给了她。

“你说英语吗？”我仓促地问。

她惊讶地抬起头看着我： “是的我说英语。”

“这个给你。中国的点心，很好吃的。甜的。”我有些窘迫。这个外国女人一定被我吓着了。

“哦。”她迟疑了一会，还是伸手接了。“谢谢你。”

我看她没有把凤梨酥丢到一旁，赶紧又补了一句：“我也给我这边的同事们带了一些，他们很喜欢吃，虽然觉得不够甜。”我其实是想告诉她，不用担心，点心是没有毒的。你只是碰到了一个有些奇怪的过于热心的中国人而已。

她耐心地朝我一笑：“没问题，我应该会喜欢吃。虽然我们确实习惯更甜的甜点。”

我松了口气。

“甜食能够让人开心。”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这才是我想要向她表达的。

她望着我，若有所思地点头。“现在我确实需要一些甜食。”然后她打开那包凤梨酥，塞到嘴里。

“很好吃，虽然确实不够甜呢。”她眨着眼睛。一边吃，一边眼泪又掉了下来。

“你介意和我说一会儿话吗？”她突然问，“我感觉尴尬极了，但现在我真的需要有个人能听我说说话。”

“当然不介意。”我回答。我太理解每个人在一生中都会有这样的时刻，极其需要有人能听听我们说话。即使只是对方举手之劳的陪伴，却可以给我们极其需要的光亮，去渡过那难以越过的一刻，甚至帮助渡过接下来艰难的时光。

原来不出所料，这位德国姑娘是在为一个男人哭泣——能够让一个女孩痛哭的除了与亲人的生离死别，无非是关于男人。

她和她的德国男友在一起三年，姑娘已经爱他爱到想要结婚了，但对方好像不这么想。现在似乎到局末点——姑娘要被调到国外工作三年。她告诉了他，并且告诉他如果他愿意的话，她也可以放弃升职和加薪的机会留下来，因为她清楚什么对她来说更重要。她让他告诉她她该何去何往。他的回答是不知道。“也许你接受外调对你是更好更有利的？”他反问她。她大概知道了答案。但是她的不甘心使他们有了更多的争吵争论和商量——尽管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并没有答案和解决方案。

其实就是一场盘桓吧——鸟儿知道必须要留去，但是又不愿意，想尽量逗留和拖延的盘桓。

“我们已经五个月没见了。明天我就要和他见面了。”

“谈判。是我约的他。我告诉他我想见他最后一面，再谈谈。他答应了。”她自嘲地故作坚强地耸耸眉毛。

“五个月来他一点只言片语都没有。朋友们都劝我放弃了。”她说着说着眼泪又像瀑布一样挂下来。

“我已经预料到了我们的结局，所以已经开始为它哭泣了。”她哭得更无法自已，一边又想尽量克制和微笑，结果哭笑不得的，使她俊俏的脸显得有点难看。

我动容地望着眼前金发碧眼的哭得忘我的姑娘。爱情，不管它多遭人嘲笑，它都是全世界无论哪里都一模一样呢。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呢？”我发自内心地想尽力安慰她。

“啊，也许你真可以。”她眼睛在沉重的泪帘后一闪。

“明天下午你愿意跟我一起见他吗？我们约了一起喝咖啡。也许你可以替我告诉他我是多爱他，多想他能挽留我。我已经说了又上百遍我爱他啦，说太多了，他已经不觉得珍贵了。也许换作另外一个人告诉他，他会相信和被打动一些。而且，我的骄傲已经快用光了，我想在最后能为自己保留那么一点点。我不想把自己全部都输了。我已经是如此嘲笑我自己的痴情和疯狂。我的朋友们也开始嘲笑我，他们都说爱情不该是乞求来的。我不想让他们觉得我无药可救了。所以你能帮帮我吗？”

“哦对了，我还没问你明天是否有空。。。”

我思忖了片刻。“我想我可以。”反正明天我也是一个人，也没别的安排。

第二天我如约到了普拉那餐馆。比起喝咖啡，这里更是家餐馆，但丽娜为了方便我找，就定了这家玛丽亚广场边上的地方。

此刻我们就坐在进门右手边靠窗的座位上，一眼就能看见对面的圣母玛利亚雕像。寒暄和喝了一点咖啡后，丽娜朝我使了个眼色（这个可怜的姑娘自见到她的爱人后一直在尽力克制情绪），然后对大家说要去厕所，起身离开了。

我尽可能地打量眼前的这个德国小伙。嗯，丽娜爱他应该是有道理的，高大英俊，谈吐有礼，看上去是个有良好教养和聪明的男人。说着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应该是曾四处走过，有不错的眼界和见识。他看上去和丽娜真是相配。我多么希望这样相配的一对能够长伴一生呀。

“丽娜是个好姑娘。”短暂的尴尬后我的开场白。

“是的。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姑娘。”他以坦诚的口气说。

“我们在一起度过了很多美好时光。”

“那你爱她吗？你愿意珍惜和挽留她吗？”话一出口我觉得有些唐突，但现在是唯一能趁热打铁的时刻。

他低下头，不说话。他摆弄了一会他的手指，然后仰起头，眼睛看向天花板，作深思状。

“丽娜很爱你。她对你的爱从未变过。”我赶紧补充这一句。我也尽量抑制住替丽娜进行更多表白的冲动。身为女性，直觉告诉我，这个时候还是为她尽量保留更多骄傲会更有效。

但是我有些着急。“你也知道，人们只有失去某样东西后才会发现那样东西的珍贵。”我作意味深长状，停顿，等他的反应。

这话好像起了作用。他又低下头，凝视我片刻，重重地说了一声：“嗯。”

“人们也需要时间去发现那样东西的珍贵。”他认真地说。

“那你觉得你需要多长时间啊？”我着急死了。

＂我想你也清楚，也许等到那一天你终于发现了，而那样珍贵的东西早已不在了。”

“你说的有道理。。。。。”他脸上露出德国人严谨的思考，“但是，我也不知道要多长时间才能发现。”

“也许需要２分钟，还是３分钟？那要取决于丽娜什么时候从厕所回来了。”他突然绽出笑脸，狡黠地望着我。

“我，我已经回来了。”我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到了丽娜颤抖的声音。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我身后。她激动得嘴唇颤抖，眼泪在眼眶里直翻滚。

两个人四目交汇后立刻已经抱成一团。然后就是亲吻。然后周围的客人们就鼓掌欢呼。信不信由你，此刻窗外突然下起了浪漫的鹅毛大雪。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

我坐在那里，作为幸福电影里的路人甲，竟也觉得又幸福又自豪的不行。

欢庆过后，丽娜转向我，闪着泪光抱住我：“感谢上帝让我遇见了你。谢谢你使我们在一起。遇见你真是我的幸运。”

“不不不，我一点没帮上忙。”我慌忙解释。我说的是真的，我确实一点忙没帮上，也确实不是我能帮上的。我只是有幸见证了一个美好的时刻而已。

能得到爱情，你的幸运不是遇见我，显而易见，你的幸运是遇见了他。是你自己本身很幸运。姑娘，当着圣母玛丽亚的面，我说的句句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