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红烫金的房产证拿在手里,我一遍一遍地翻开确认自己的名字。然后,把它按在胸口,压住欢跳不止的心,拉着军哥急速走出房产交易大厅。
外面,初冬的阳光以伞状倾泻而下。我贪婪地深吸着有些凛冽的空气,清冷和甘甜的气息直入喉咙,一直冲出我的泪水流淌不止。
军哥有些慌了,看着我的目光有些闪烁“哭啥呢,有人看着。”他一边腾出手来帮我擦眼泪,一边遮住我躲避着路人惊诧的眼神。
他窘迫的样子让我破涕为笑:“老公,快,我们回家。”“好嘞。”军哥用惯有的响亮嗓音热切地回应着我,乐颠颠地跟在我身后小跑起来。
我看着他眉间深深横亘的皱纹在慢慢舒展。常年在户外耕作的身躯有些佝偻。裸露在外面的肤色都泛着油光的黝黑。
这样的我们就像两个饱经风霜的农民,在秋收之后手里紧紧攥着辛苦一年换回的报酬。
伴随着我46岁的脚步将近,这是我从监狱里走出来之后的第三个年头。
我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在迷雾重重危机四伏的人生旅程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沉浮在纷乱的世事中。
一直穿行在黑暗和惨淡中的我,曾经放弃过生活的信心和希望,曾经经历过不可言说的牢狱之灾。
在人生的曲线跌至谷底之后,我终于触底反弹。 虽然这一切来得太迟,但毕竟好事就要开始了。
01 我爸
都说我命硬。我妈生我的时候就难产死了。我爸给我找了后妈。后妈生了弟弟。
我是奶奶带大的。弟弟很机灵,在我们这样关系复杂的家庭里,狡黠的弟弟深得我爸的宠爱。而我,脑筋似乎总缺根弦儿。
上学是我受难的开始。我总是算不清几斤苹果几斤梨的数学题。因为这个没少挨打。
可是,肉体的疼痛并不能激发脑细胞的发育。我不清楚为什么我爸不明白这个道理。
也许是源于我妈离去的刺激,我爸的坏脾气就像是鼓胀的气球。只要他在家,家里就会时常响起他骂骂咧咧的斥责。
我家住的低矮平房仿佛装不下我爸高大威猛的身躯。他必须低头才能进到房子里。他一进来房子就涨满了,给人以一种威慑和压迫感。
随着年龄的增长,困扰我的不仅仅是苹果和梨的问题。我的成绩惨不忍睹了。
可是,我也有我的优势。我继承了我爸高挑的身材,十来岁的我就抽条得很有观赏性。
我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开始时这些目光让我浑身不自在。好像那目光带着钩子,在我的皮肤上留下痕迹。
后来,我慢慢享受这些目光。我觉得那里面还有讨好和恭维,让我找到存在感。
我开始在意自己的穿着,躲着我爸的眼睛偷偷化妆。和伙伴们逃课跑出去疯玩。
可是,我的小伎俩终究逃不出我爸的鹰眼。 我爸对我的管制逐渐升级。
手段只有一个,那就是“打”。后来,我爸打我的工具演变成他的皮带。
皮带在他的手里呼啸着抽下来,带着风声落在我的后背上,屁股上,腿上。我的耳边轰响着我爸暴怒的吼叫和奶奶声嘶力竭的哀求。
疼,很疼。我本能地哭叫。感觉自己会被打死。
等我爸打到自己崩溃停手,我只剩下趴在床上呻吟的份儿。奶奶帮我擦药,边擦边哭,直至哭得发不出声音。
我心疼奶奶风烛残年还为我痛哭,可是,我已经没有力气安慰她。
挨打之后,我去江边散心。带着悲伤的心事迎着咸湿的水气流泪。
甚至有飞身跳入江里的冲动。可是我舍不得奶奶。我只想带着奶奶离开这个家。
这个家是一个低矮的平房,不但逼仄阴暗,更是压抑冰冷。我多么渴望能有一个明亮温暖的家啊。
02 小东
长期生活在我爸的暴力和后妈的冷淡下,我的心理变得扭曲。我做事冲动,脾气暴躁,就像一个刺猬找不到出口。
十八岁,我初中毕业了。我逃离了被戾气塞满的家。不过我没有带走奶奶。我是被小东带走的。
在我众多的追求者中,小东是最安静的一个。他长相俊秀,性格温和。一笑就露出小虎牙。他的笑容干净,温暖,让我忍不住想亲近他,甚至想保护他。
他的好脾气使我产生了安全感。我觉得和他在一起心不再浮躁。而我爸带给我的沉重感也随着小东释放的温情慢慢消散。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我只是不想再面对我爸。我和小东同居了。我们在城郊租了一间砖房。
房子虽然很小,我却异常兴奋。我和小东趴在床上设计我们的小窝。看着歪歪扭扭的笔迹把纸填满。填满的仿佛是我日后向往的自由生活。
我们的生活简单自在,小东从来不限制我,也很心疼我,对我百依百顺。
我们时常牵手在江边散步。我喜欢看海鸥展翅在波涛汹涌的水浪上空盘旋。迷恋海鸥搏击水浪的飒爽英姿。
小东总是紧紧地拉着我的手。一会儿帮我拍照,一会儿又跑去买我喜欢吃的零食。我看着他由于忙碌而微微涨红的脸,感到心里很踏实。
和小东在一起的日子充满了平凡生活中的小确幸。晚上,我睡一觉醒来,觉得肚子咕咕叫。
我推一把小东,他迷糊地用手抹着眼睛:“老婆,怎么了?”我恹恹地说:“好饿。”小东一下子骨碌起身:“老婆,你想吃啥?”“羊肉串。”“好,你等着。”小东应声就跑了出去。大半夜,寒风四起。我有些后悔自己的任性。
可是,不一会儿,小东就跑回来了。带着一股冷气,却从棉衣里掏出冒着热气的羊肉串。我们躺在被窝里吃起羊肉串,满屋飘着羊肉的香味。
第二年,我生了一个漂亮犹如小天使一般可爱的女儿。
十九岁的我做了妈,没有任何人的帮助和支持。我在家带孩子,小东一个人在外打工赚一点儿生活费。
生活的压力一下子涌来。小东越来越沉默寡言了。本来阳光帅气的脸也蒙上了阴影。
我们一度陷入贫困的境地。孩子生病了都没钱看病。抱着滚烫的女儿的我内心开始崩溃。
我决定和他分手,女儿四岁那年,我带着女儿离开了他。
离开之前,我环顾了这个租来的房子。那是一个夏日,阳光洒在碎花床单上,床头那盆茉莉竟然开出几朵小小的花蕾。
有些不舍的情绪从心底升起,似乎家里那平常的温暖还有着吸引力。可是,我还是在一步三回头中离开了。
03 军哥
军哥是我和朋友聚会时认识的。我穿着一件绛红色的羊毛大衣,随便搭了一条灰色的流苏围巾。
我到时,军哥正襟危坐地端坐着。而其他的朋友都围着他说着什么。
见到我过来,朋友们都热情招呼。粗粗壮壮的,浓眉大眼的军哥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故作深沉地冲我点了点头。
我感觉军哥在端着架子。心中有些不悦。也就故意冷落他。
军哥却一反常态对我大献殷勤。还买通我的闺蜜做他的助攻。
我很快知道军哥是他所在的小圈子里的核心人物。 他后来坦白说其实他对我是一见钟情的。可是眼见我是那种清高的样子,就企图以高傲姿态引起我的注意。
军哥肯帮人。在朋友间的威信和口碑很好。他对我和女儿掏心掏肺地好。
有一次,我感冒发烧。军哥得到消息就跑来照顾我。他陪着我去医院打点滴,给我煲热气腾腾的瘦肉粥,还一口一口地喂到我嘴里。
慢慢地,我也沦陷于他的甜蜜陷阱中了。
军哥对我是父亲对女儿般的宠溺。总是能包容我的种种坏脾气。
即使没事的时候,他也喜欢偷偷地看我。等我的目光一转过来,他就躲躲闪闪地移开视线,好像一切都是不经意似的。
我的心里很受用他的目光。可是总是假装生气:“你看我干嘛?”他嘿嘿地笑:“我老婆好看,一辈子看不够。”我心里乐他,嘴上却不肯承认:“去去去,没一句正经话。”
有时,我睡觉醒来。看到军哥的脸就在我的眼睛上方直直地看着我,吓得我差点跳起来。
他又是嘿嘿地笑,一笑眼睛就眯成一条缝。我和军哥的房子依然是租来的。
在十年间,我们被房东赶着搬了四五次家。每次我都满怀欣喜地装饰我的新家。看着空旷的房子被自己精挑细选的家居用品填满。看阳光一寸寸移进室内。
可是,租来的房子也是漂泊的生活。每次被房东通知搬走,我都很崩溃。
家具在搬运的过程中损坏,找房子的奔波和无奈,让我感觉身心俱疲。
我和军哥说:“我们什么时候能有自己的家啊?”军哥总是躲闪着我期盼的眼神:“老婆,你放心,我一定能够让你住上自己的房子。”
04 小琴
军哥虽然十八般武艺都用上了,我们还是摆脱不了经济窘境。
军哥为了“我给你买房”的豪言壮语铤而走险参加了盗窃团伙。
那一次,军哥一回来就神秘地叫住我。我看着他从衣服里摸了一会儿,然后掏出了一打钱。我疑惑地看着他:“哪来的?”“老婆,这是五千块,你就别问那么多了。”军哥兴奋又躲闪着我的眼睛。
我知道这钱是来路不正的,可是对钱的渴望蒙蔽了我的双眼。没多久,军哥出事了。而我,成了包庇者。我们双双进了监狱。
监狱的高墙彻底隔绝了我过去的生活。我成了笼子里的丧家犬。夹着尾巴苟延残喘。对生活的反抗已经失去意义。我的神情越来越淡漠。直到小琴出现。
小琴的脸色苍白,丹凤眼。整个人单薄、瘦削。五官扁平就像画上去的。令我惊讶的是她的眼中一直闪着光。即使是在这样的绝境中,她还能没心没肺地傻笑。
在弱肉强食的监狱里,小琴就像进了狼群的小白兔,时常受欺负。
虽然出于严格的管教,没有发生暴力。但是,有意无意的伤害还是有的。
她也是包庇男友进来的。可能由于同病相怜,小琴喜欢和我亲近。慢慢地我们成为朋友。
由于人高马大我在这里有一些威慑力,在我的照拂下,没有人再欺负小琴了。
我和军哥都进了监狱。几乎没有亲人来看望我。而小琴总是把家人送来的东西硬塞给我。
在近乎绝望的生活中,小琴和我相互照顾和搀扶着一起走过。
在监狱里,我四十年的人生在我的头脑中一遍遍掠过。痛定思痛,前路已不堪回首,今后的生活,我依然梦想着自己能有自己的房子,过安定的生活。
05 买房
度日如年的四年后,我和军哥在重逢后抱头痛哭。但愿泪水能洗刷掉过去的伤痛。如何生活再一次成为横亘在我们面前的难题。
小琴的哥哥是化肥生产企业的老板。在小琴的帮助下,我们去乡下承包了几十垧土地种植水稻。
由于这些地是盐碱地,我们不用投入资金,用化肥厂的化肥来改造盐碱地,到年底结算收益就可以了。
这是全新的生活体验。
我们在地里搭建了板房,临时居住在这里。板房很简陋,冬天冷,夏天热,蚊虫很多。
我穿长袖衣服,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擦厚厚的防晒霜。可是野外的阳光无遮拦地笼罩着我,我的肤色很快就变得黝黑发亮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过农民的生活。
可是,监狱里的生活我都熬过来了,现在的辛劳虽然难忍但毕竟是自由的,何况我还有买房的信念在支撑。
凌晨,军哥就带领着工人下地干活了。由于是自己的地,军哥总是很卖力。
有一次,车停在稻田的污泥里出不来,军哥一时着急,二话不说就跳进污泥里,污泥一下子就涌到了他的腰。在他的带领下,大家齐心协力把车推了出来。
看着成了泥人的军哥,我很心疼。却也知这是军哥对我们生活的全力付出。
军哥每天在冰冷的水田里淌来淌去。咬紧牙关插秧、除草、放水,每一个工序都不能马虎。
我全力做好后勤工作。我学了开车,每天开小货车去10公里外买菜,精心搭配,为了节约成本和做得好吃而花心思琢磨。
十几个人吃饭,光搬运菜已经累得我腰都直不起来了。买到家还要收拾,在室外升火做饭,烟熏火燎得我眼泪直流。
我常常有气馁的感觉,也和军哥抱怨,甚至想撂挑子不干了。可是,我们最后总是在相互鼓励中坚持下来。
我就像麦田里的守望者,看着稻子齐刷刷争先恐后地生长。还有夜晚的星空,深邃得让人窒息。
劳作的辛苦重塑了我们的筋骨。
我的心里越来越踏实。第一年当年底结算时,我们手里剩余7万元。
这沉甸甸的七捆人民币使我们欢心鼓舞。只要再有一年,我们就可以赚足15万元的房款了。
我们信心百倍地投入第二年的耕种。辛苦的汗水没有白费,这一年我们的积蓄刚好够15万元。
15万元,足够买一间50平米的房子了。
看过几个房子后,我们终于买到了心仪的房子。我和军哥趴在床上设计我们自己的家,多年前画过的图纸又一次流淌在纸面上。
这一次,才是真正地设计我的家。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