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小鱼冻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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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喜欢吃鱼，冬天里的一碗冻鱼，尤其是我的最爱。小时候的冻鱼弥足珍贵，至今让我难以忘怀。只要看到那一碗小鱼冻豆子，就会想起我的父亲。

从我记事起，父亲就在货运轮队工作，常年在长江里航行。在交通工具还只有汽车轮船的年月，父亲的轮队跑船生意很好，因此，他总是很忙，待在家里的时间也不长。虽然父亲不常在家，但他时常带回来的各式新颖的文具、漂亮的凉鞋花裙子总能弥补这种遗憾。

对我来说，值得期待的除了父亲买回来好多新东西和必须品，他回来还意味着家庭伙食的改善。桌上不是多了香喷喷的红烧肉，就是新鲜美味的红烧鱼或鱼汤了。农村的孩子平时吃的东西本来就不多，到了冬天天寒地冻，吃的东西就更少了，不过父亲总能想到好办法给我们的餐桌增加一两个带荤腥的菜。

他用废旧的汽车轮胎内胆拼拼剪剪，用胶水粘接自制了一件防水的摸鱼衣。冬天小河结了冰，钓鱼捕鱼变得很困难，但穿着摸鱼衣下河去抓总归能逮到鱼的。

由于橡胶轮胎是漆黑色的，父亲穿在身上五大三粗，只露出个脑袋在外面，手上再拿一把鱼叉的话，就像个笨重的金刚机器人。走在路上橡胶皮发出奇怪的摩擦声，老远就呼哧呼哧地响着过来，往往有点吓人，小孩子们称他们是“摸鱼鬼”。

父亲穿着摸鱼衣像变形金刚在薄冰里摸索逡巡，后背上的竹篓半浮在头顶周围晃来晃去。冬天的河水冰封刺骨，摸鱼金刚成了河水里唯一活动的庞然大物。偶尔一两只细腿的水鸟掠过水面，在远处枯黄冻僵的水花生上停留，观望这个仿佛外星球的不速之客，似乎在夺它们的口粮。

午饭后出门，到了傍晚，父亲的背篓总是沉甸甸地满载而归。看着背篓里满满的收获，父亲不无自豪地说起他的捕鱼经验：“冬天的鱼不怎么活络，喜欢向阳的河边，又游得慢；我的手是暖的，它们就会往我手里钻。”

“今天在西边的原沟岔里抓到一个宝贝！”父亲兴奋地颠了一下背篓，叫我凑过去看，神秘兮兮地问我，“你猜猜是什么？”

我探着脑袋往背篓里瞧，除了银白的鱼鳞，还有一片乌黑的东西。我好奇又兴奋地说：“是甲鱼，还是螃蟹？”

“你倒是聪明想得到，是甲鱼，有你的巴掌大小。”父亲很满意我的回答，笑嘻嘻地说，“拿个小瓷盆来，放里面养起来。”

父亲自制的摸鱼衣说是防水胶衣，实际上只能简单地隔着一点冰冷的河水。因为胶水往往不牢靠，而废旧的轮胎内胆又往往是橡胶老化没有弹性的，因此拼接的地方并不粘合紧密，河水总是会渗漏进去。

如果遇到一条大鱼又比较狡滑要逃跑的话，父亲为了抓到它，有时候奋力向前奔，摸鱼衣就会灌了水。所以父亲每次回来基本上都是全身湿漉漉的，有时候摸鱼衣里甚至能倒得出水来。

当父亲这个摸鱼金刚费力地脱下沉重的胶衣铠甲的那一刻，他身上还会冒着水蒸气，但檐下寒风一吹很快就瑟瑟发抖了。红肿的手背上爆着青筋，粗壮的手指像胡萝卜似的，这是被摸鱼衣的袖口橡皮箍紧了、血液循环受阻的缘故。

此时，母亲已烧好一锅热水早早地等着。父亲麻利地脱下沉甸甸湿漉漉的衣服，就着热水迅速擦洗好，再赶紧换上母亲拿好的干净衣服。他俩默契地配合简直无缝对接，父亲才不至于因为身体灌湿受寒而感冒。

门外有猫儿围着背篓“喵喵”地叫，时不时地用爪子巴拉一下竹篓。等鱼贯而出，鱼儿们从背篓里蹦到了盆里，白花花的鳞片在渐黑的天色下闪白银亮，它又竖起尾巴盯着盆不停地转圈。不多一会儿，母亲借着昏黄的夕阳，麻利地将鱼儿洗好了。

父亲说：“这么新鲜的小鱼，鱼鳞只要稍微刮一刮就行了，太干净了反而减掉了它的鲜气。”

母亲将一大盆仍然还在蹦跳的鱼放进竹篮里，挂在檐下的竹钩上晾起来。这时，父亲已经点燃一支烟，坐到灶下的爬爬凳上，只等母亲一声吩咐就拿起柴火开始烧火。

母亲将竹钩上的鱼篮子麻利地取下，从里面挑出大的鱼，迅速在鱼背上划几刀。灶上的铁锅已烧热，母亲往锅里淋上菜油，放上青葱姜片。眼看她抓大鱼在手，两面拖上提前备好的酱油，鱼儿“嗞溜”一声滑下了锅。

鱼腥气很快就被窜上来的油爆酱香煎成了鱼香，随着蒸腾的热汽在空中爆开。母亲煎好大鱼，然后将剩下的小鱼又麻利地全部倒入锅中。大鱼小鱼、加上一大碗黄豆，舀上大半锅水，在父亲“噼哩啪啦”猛火的攻势下，鱼锅很快就汩汩沸腾起来，变成一锅鲜味鱼汤。

冬天的夜晚，不是在蒸馒头，却有着蒸馒头的热闹。母亲的脸红红的油光水亮，刘海湿漉漉的，油浸一般。厨房里的水蒸汽里弥漫着扑鼻的红烧鱼的鲜香，诱得我都不能定心认真做作业。

猫咪弓着背里外不停地转悠，一会儿踱到空空如也的竹篮边嗅嗅，一会儿又围着锅台“喵”一声。它和我都知道，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我们都会有鱼吃了。等我明天一早醒来，一碗结着薄面的又粘又糯的白米地瓜粥，一碗结着一层油面的黄褐相间的小鱼冻豆，就是我最好的早餐。

此时，我无论如何都要记得打开碗橱看一看，数一数昨天一共煮了多少碗鱼冻。小鱼冻豆在橱里一字排开，足足有十碗八碗的，够我吃上十天八天。那时候即使父亲已经踏上货轮出港航行去，我也有冻鱼的荤腥小菜，够得上我生长的营养。我的身材也因此而发育匀称，出落得清秀利索呢。

于是，父亲每次从轮队回家，最重要的事就是穿上摸鱼衣去抓鱼。几乎每个寒假，父亲都能保证家里小鱼冻豆的正常供应。冬天，是天然的冰箱，小鱼冻豆可以自然冷藏。然而冬天，却是最寒冷的冰水，父亲热乎的身手保证我们娘儿俩的一日三餐。

他还重三叠四地告诉我说吃鱼聪明，吃鱼头会更聪明。父亲吃鱼很有一套，经常吃出一整条鱼骨线，而不用把鱼身颠来覆去。以致于我为了长得聪明而拼命吃鱼，并学着父亲的样子掌握了一些吃鱼吃虾的小技巧；无论吃多小的鱼，我从来没有被鱼刺卡过。

由于父亲时常抓鱼回来，母亲也因此烧得一手好鱼。无论鱼是大还是小，也无论鱼是一大锅还是两三条，油盐酱醋这些调料放起来她尝都不用尝，就能烧出特有的好滋味。附近的邻居也都知道母亲烧菜的水平，尤其是她烧鱼的手艺，那味道堪比乡下办酒席的大厨也不为过。

这样的小鱼冻豆，我从童年吃到少年。壮年的父亲也成了一个半老头儿。长江里的水上运输业随着陆地交通的飞速发展而逐渐衰退，货船的水上运输生意越来越难做，父亲不得以停止了这种常年在长江风里来浪里去的辛苦奔波。

他卖掉了承包多年的一艘货船，结束了他一直引以为豪的船民生涯。跑码头跑了大半辈子的父亲重新改行，他辗转在县城里的几个建筑工地打些零工，在城市的边缘寻找属于自己的存在感。看样子，就是做小工，他也要做一个乐天派的会开船的小工。

随着我工作结婚后生活条件的不断改善，冬天里的一碗冻鱼也不再是我唯一的美食，但依然是我回娘家最喜欢的家常菜。父母知道，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百吃不厌的味道。后来我们都不同意父亲再下水抓鱼，因为摸鱼衣又老又旧破洞百出，不能再穿了。

疾病和衰老悄悄侵蚀父亲，我开始担忧他的安全和健康。生于70年代的我一直羞于向父亲表达对他的爱和感恩。可惜子欲养而亲不待，癌症最终夺走了刚过花甲之年的父亲的生命。

时光虽然最懂人，但也最不等人。爱爸爸爱妈妈，就要明明白白表达出来。如今只能把这亲情感恩留给健在的母亲，愿她平安健康、笑口常开。

我们都在怀念儿时的味道，那是人间至味。其实不仅仅是一种味道，那是一种感觉、一片情愫、一段经历，一份亲恩，有痛有爱。我怀念儿时的味道，就是一碗冻鱼，它蕴含了妈妈的味道；它封存了父亲深沉的爱。儿时不理解父亲，人到中年却活成了父亲的样子。

腊月初五，天地至寒，却是父亲的忌日。冰天雪地里的一碗冻鱼，却是温馨的餐桌美食，温暖了我的三餐。小鱼冻豆的美味停留在记忆里，是对儿时最深切的怀想。

天堂的父亲，他离开我已经九年了，而他留给我的人间至味却依然鲜活。思念的风，穿越时空，从我的四季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