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

作者: 繁星满天fx | 来源:发表于2022-09-07 22:59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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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低矮的河堤下,是一汪浑浊、凝滞的水。河面上还有些残冰,其间浮着各种长了绿毛的瓶子、木板、一次性筷子和纸杯,岸边的淤泥里露出一堆发黑的破铜烂铁,看得人心里直发毛。一棵被揭了皮,周身嵌了很多钉子的皮柳树下,躺着一个人。此人约莫五十岁上下,方脸、塌鼻,近乎发白的头发间偶有几根青丝,他的八字眉浓密粗壮,犹如书法家笔下的字迹苍劲有力,昭示出顽强的生命力。然而他嘴唇皲裂,目光呆滞,盯着手里的小半瓶二锅头发呆。

    “有的人活着,却早已死了。”他觉察出话里的讽刺,却不得不承认,此话用在他身上再妥当不过。他想起一小时前吞下的十几包头孢颗粒以及刚刚喝掉了半瓶白酒,心里一半是苦楚,一半是解脱。

    他叫吴勇,是三个孩子的父亲,有着一个和他关系冷到冰点的妻子。大儿子吴凡,18岁拿到纽约一所州立大学的入场券,专攻财会方向,大学毕业便在四大会计事务所之一的老牌公司落脚了。父子之间原本没有太多的话语,远隔重洋外加时下流行病疫的影响,儿子杳无音信,像是人间蒸发了似的。

    大女儿吴茗,15岁幼师毕业,带着支援大西北的理想主义,不顾家人劝阻,孤身一人去了一个叫做韭菜坪的地方支教。临行前,妻子何倩和吴茗大吵一架。吴勇心里明明是支持女儿的,但看到何倩眼里熊熊燃烧的火光,周旋和劝慰的话儿立刻吞回了肚子里。女儿走后,不时给父亲来信,有时还附上一张汇款单,或者寄一些当地的特产。女儿告诉父亲那边的孩子多么淳朴,多么渴求知识,多么地需要她,却只字不提自己过得好不好,对母亲何倩也不闻不问。

    小女儿吴忧,前几天刚刚过了四周岁的生日,现在由77岁高龄的母亲照顾。老母亲腿脚不好,极少上下楼。吴勇每次出门,关上大门前的一秒,都不忍回头多看一眼。他脑海里早已刻上祖孙两人艰难互动的场景,狭小的三十平空间里,母亲和吴忧两分钟便可走遍家里的角角落落,像极了牢房里改造的犯人。

    吴勇看向四十几度方向的半空,脑子突然一片空白。他仿佛看到一列绿皮车从悬崖“嗖”地飞出,再轰隆隆跌到谷底。火车的轮子嗤嗤地闪着火花,将暗夜瞬间点亮。吴勇放下酒瓶,只感到手指一阵酸麻。他摸一摸自己的额头、脸颊,再摸向裸露的细脖颈儿,发现滚烫得似一块烙铁。他的上唇龟裂得像一条干涸的河床,一层层、一片片鼓起来,露出猩红、狭长的血口,让人触目惊心。他下意识舔了舔嘴唇,吃力地吞咽了一下,喉结犹如缺少润滑的轴承卡在原位,不能动弹。

    他“啊”地大叫一声,双手叩头,露出痛苦的表情。一尺开外的地面上,是一部沾满泥巴的旧手机。手机界面依旧停留着何倩给他的语音信息——“离婚吧,拖了快四年,再拖也没啥意思……”

    多年前的何倩,有着一份让人羡慕的自由职业。晚出早归,或者上不上班都是自己说了算。儿子吴凡出国后,她回家的次数便少了。和女儿吴铭大吵一架后,她好像性情大变。整天和生意场上的男男女女打牌、唱K到凌晨,甚至常常夜不归宿。

    吴勇本想跟踪她,毕竟本市去年还发生过两起恶性的打劫事件,但后来他还是咬咬牙,婚姻的世界依旧选择相信。直到某天吴勇和她意外相见,何倩竟当着一个陌生男子的面,骂吴勇“脑子有病!”吴勇先是一动不动,陷入死一般的沉默,旋即转身而逃,像极了被风车打败的堂吉诃德,是那么孤独、颓丧。

    2

    他想起四年前的那个深夜。窗外的汽笛声似幽灵,时近时远,又时远时近。楼上的地板又传来机械的咯吱声以及猫狗们上蹿下跳的嚎叫声,他不由得眉头紧蹙,烦躁的内心陷入一种近乎失控的抓狂。他掏出手机,随意翻阅着时下一向以无聊、夸张标榜的资讯,突然一条旧闻引起他的注意。

    “女婴一个,五个月大,身体健康,期待有爱心的人士接洽领养。联系电话XXX。”新源福利院发布的信息,突然攫住了他的心。吴勇打了一激灵,像被人忽地泼了一盆冷水。看着女婴娇小、柔弱的照片,他心生怜爱,而且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认定自己就是孩子的庇护者,而且非他不可。

    第二天,吴勇公交转地铁,地铁转公交,兜兜转转,耗时两个多小时,才抵达新源福利院。哪知接待处的负责人告诉他,他不符合领养政策。吴勇清晰地记得,那天他空手而归,人在车上吐得一塌糊涂,回到家高烧了两天两夜,直到随便喝了些不知名字的红药水,好不容易退了烧。

    兴许是天意吧,在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软磨硬泡下,福利院的老院长终于取下老花镜,揉了揉有些发花的眼睛,庄重地把孩子交给了他。 吴勇捧起孩子肉嘟嘟的小脸,看着她扑闪的大眼睛和深嵌的小酒窝,他立刻想到一个名字——吴忧。就叫她吴忧吧,希望她和他一起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

    尽管再有几年就要退休了,但为了照顾小吴忧,他没有犹豫,直接向单位提了辞呈。他从社区二手群,接手了一辆别人不用的婴儿车。他把小吴忧放进去,推着她去最近的超市买了些孩子必备的生活物资,如尿不湿、奶瓶、奶粉、洗脸盆和小方巾等。 孩子夜里睡觉不踏实,吴勇抱着她,一边在卧室踱步,一边哼着摇篮曲,好不容易哄睡了。

    何倩回来的那天,是几个月后的一个凌晨。她“呀”地一声,吃惊不小。正是这一声毫无顾忌的吆喝,吴勇和小吴忧同时被吵醒了。小吴忧又哼哼唧唧哭个不停。

    “哪来的野孩子?!”何倩瞪圆了眼睛,嘴巴鼓得老高,像似在发难。

    吴勇自知理亏,眼神忽然躲闪开,低头盯着磨得发白的木地板。他想起前几次给何倩打电话,要么她拒接,要么通了她借口忙匆匆挂了。俗话说:“夫妻同心,其利断金。”但现在的何倩和他岂止是同床异梦,他们有多久没有好好坐下来,彼此说一些温柔的废话了?拒绝沟通的一直是她!想到这,他不禁抬起头,目光犀利起来。

    孩子好不容易又睡下。吴勇眼冒金星,头昏脑胀,迷迷糊糊间被何倩一脚踹醒了。他虽有一股子怒气,但尚能保持克制。近三十年的婚姻已经教会了他一套朴素的哲学,那就是:家不是讲理的地方。他眯着眼坐起来,只觉天旋地转。

    “我生意亏空了两百万。”女人的黑眼袋低垂着,细长的眼睫毛挂满了黑乎乎的粘稠的液体,显然是刚刚哭过的样子。

    他心底一惊,差点发出“完了”的感叹,不是为何倩,而是为自己。去年年初,X市最好的时候,他禁不住一个朋友的诱惑,在其手把手地指导下开户、建仓。一铁哥们提醒他,小心被忽悠了。他没听,尽想着一夜暴富,早日实现财富自由,不惜卖了一套郊区的小户型,置换出资金全部压在某票上。这倒好,连着几月重仓的票子几乎全部腰斩,惨不忍睹!

    他思忖着怎么开口,却不敢如实交代。妻子已经回来了,而且现在正是需要他的时候,不能不做些什么。

    “同学那儿还欠我一些钱。”他极力回想着,一边念念有词地盘算,一边说 ,“几个加起来,应该有个七八十万。凑齐了,我一把儿给你。”

    何倩像抓住救命稻草,猛地扑上前,将吴勇抱得紧紧的。他嗅到她身上散发的熟悉的香水味,感受她突突乱跳的怀里正温暖如春。

    第二天、第三天,吴勇断断续续几个电话打过去,简单说明处境,很快有两个老同学打来了借款,不仅如此,其中一个上铺的兄弟还多打了二十万,真可谓雪中送炭了。第三个叫莫名的同学,却一直联系不上。

    3

    七八年前的往事不禁萦绕心口,挥之不散。一个寻常的晚上,他泡了杯淡淡的茉莉花茶,翻出一本发黄的《浮生六记》。忽然电话响了,吴勇瞥了眼,发现是陌生电话,他随手挂了。过一会儿,电话又响了,他立马又给挂了。这年头推销电话无孔不入,实在嚣张!

    过几分钟,电话再次响起。“哪位?!”他明显愤怒了,抓起电话,准备狠狠教训对方一顿。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就在他歇斯底里准备发飙的时候,对方开口了。

    “我是莫名,师兄好。”他声音低低的,话语像一粒粒枣子从喉咙囫囵而出。

    “你好,好久不见。” 电话的来意很明确,莫名遇到人生以来最大的困难,找师兄救急。 “遇到什么困难了,可以讲讲么?”听到对方传来的近乎呜咽的声音,那时他确定他的情况有些糟糕。

    “我妈妈生重病了,需要急着手术。我的房子挂出去还没卖掉,卖出去第一个先还你。”他喃喃道,“我没有其他别的朋友,只好求你帮忙了。”

    那时,他刚刚在郊区新买了一套投资房,首付和装修的钱都是找朋友临时凑的。 “我也买了房,首付大半是借的。”他说着大实话,却浑身不自在起来,“还有俩孩子读书,也不容易。”

    “五万,五万可以么?”对方说完一阵叹息,然后是良久的沉默。

    吴勇不知被什么鼓动,一时放下了戒备。“我先转你三万,你先救急,下月工资下来,再转你两万…”他安慰起他来,“人往前走都是黑的,每个人都会遇到难处,挺过去就好了。”

    收到第一笔钱,莫名给他发来一条长长的感谢语。次月中旬,他转给莫名第二笔借款,对方反复表示感激,说有了钱一定优先还他。 他安慰莫名,你母亲的病得赶快治,这个最要紧。莫名发他一个竖起大拇指的表情包。万万没想到,这竟成为他们最后的聊天记录。

    直到腊月的一天,他发信息给他,问他母亲身体恢复的怎么样了。说实话,他心里有些发毛,已经预感到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你在么?”他继续敲字,依旧没有答复。 接着,他又打电话过去。

    “你拨打的电话已停机……”他瞬间傻眼,接着一阵眩晕。

    其后的每一天,吴勇继续每日一条信息,虽然统统没有回音,但他期待奇迹发生,期待能通过自己的平和话语唤醒莫名那残存的理智和良心。二月、三月…七月、八月…他感到自己的耐心已耗尽,对人生极度的失望和愤怒。

    “我真是瞎了狗眼!“他不止一次地拿巴掌狠狠抽打自己瘦削、发白的面庞。

    4

    吴勇和莫名的最后一条聊天记录停留在几年前,电话打过去一直是短促的忙音。吴勇头昏脑胀,胸中突然有种撕裂般的疼,犹如十几只野马的铁蹄在肆意踢踏,一刻也不消停。一周时间已过,筹款总计七十万,距何倩的亏空差了一大半。思来想去,脑子像严重故障的马达嗡嗡地异响起来,他感到脸上似有一团火在燃烧。

    只有一条路了,那就是卖巨亏的股票!一个工作日,他目光游离,手脚发抖,稀里糊涂地按市价抛售了所持的全部资产,好在变现了八九十万。心在滴血,但别无他法……

    他当即给何倩打电话。电话立马通了,他有点受宠若惊。何倩早早地回来,起色看起来很好。闪亮的青黛色眼影,衬得双眼尤其的大。细长的睫毛,个个直愣愣的。圆圆的脸蛋上扑了一层浓浓的妆容,不由给人一种极其夸张的感觉。

    吴勇提出来一个旧皮箱,小心打开,声音有些颤抖地说:“还差三十万,我再想想办法。”

    何倩脸上快速闪过一种不屑的表情,但很快挤出一丝浅笑:“尽快吧,我都快被催成老太婆了!” 吴勇想上前抱一抱爱人,以示安慰,转眼间楼道里已响起何倩“哒哒哒”高跟鞋的声音。

    一月后,吴勇东拼西凑终于弄齐了余下的三十万。他电话给何倩,手机却重复提醒“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

    雪纷纷扬扬,下个不停。吴勇穿着单薄的睡衣,脚上踏着一双断底儿的拖鞋。雪花像飞舞的碎纸片,在狂风的驱使下神兽般钻入他的脖颈和后背。他毫无反应,一直向前走着,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

    他从女儿吴茗的春节来信中偶然得知,哥哥吴凡给她视频过了,母亲何倩也飞到纽约了。他猝不及防,一阵眩晕。怪不得年关将近,那么多人上门讨债。原来,何倩拿到钱并没有及时还债,而是带着皮箱逃之夭夭了。

    上门催债的业务员们,除了一两个粗鲁的,其他几个看起来还是比较儒雅,他们带着票据,有理有节地表明来意。吴勇将借来的三十万,分了好几拨打发了几个拖期比较严重的欠款。老母亲凑近他问,这帮人是来干啥的。因为母亲一只耳朵聋了的缘故,她嗓门高得出奇。吴勇下意识拿手指捅了捅耳朵,抬头发现讨债的全都悻悻地离开了。

    吴勇简单收拾了家里,从冰箱冷冻室拿出唯一的一块鳕鱼,又从冷藏拿了些剩饭剩菜,就开始准备年夜饭了。小女儿吴忧醒了,正床头哭哭啼啼。他伸头看去,老母亲拖着一条病腿快步挪向卧室的方向。

    “离婚,离婚……”他满脑子都是这两个大字,胸中犹如万千跳蚤胡乱地爬来爬去。他的额头、脸颊剧烈地发烫,后背湿了一滩。皮柳树上一只瘦弱的乌鸦在聒噪,好似几天几夜没有吃喝了,声音低沉如哽咽的琴弦,又似堤下哭泣的小河。

    5

    手机铃声响起,吴勇吃力地挪动了有些发硬的身体,胡乱地撇了一眼。兴许是头昏眼花的缘故,他没看清楚。他瞪大了眼,注视着头顶压得极低的乌云。昏暗的半空,由南到北、从西到东,一只鸟的影子也没有。

    “我算什么呢?”他这样问自己,霎时眼角噙满了泪水。

    手机一直响个不停。他挣扎着坐起身,抓起手机,贴近一侧的耳朵,他听到母亲老迈而急促的声音——“忧忧发热了,脑袋烫得吓人!”

    小小的婴儿床上,铺着一张印有小猪佩奇的粉红床单。床上靠墙的一侧,躺着他心爱的小公主吴忧。他闭上眼就能感受她可爱的模样:长长的睫毛,扑闪不停的大眼睛,红彤彤的笑脸,一排排洁白瓷实的牙齿。他不能忘记捏她小脸时小家伙搞怪的面部表情,也忘不了拉她小手时曾给予他的那份简单的快乐。

    “等我——”他用尽力气,撑着皮柳树,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他猛然想起自己吃过的头孢和半瓶酒,不觉惊出一身冷汗。

    夜幕降临,鞭炮声此起彼伏。人们年夜饭上觥筹交错的喝彩声,冲击着吴勇的耳膜。救护车疾驰而来,护理人员将他很快抬上车。车子经过吴勇家楼栋的时候,他朝亮灯的地方看去。整栋楼亮如白昼,角落一处巴掌大的地方却暗淡得只能看见轮廓,他依稀听到老母亲给吴忧正唱着那熟悉的摇篮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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