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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学时代学了课文《范进中举》,得知是古典小说《儒林外史》的节选,于是找来原书随手翻过。那时大家学习压力很大,我作为学渣的心情尤其复杂,又总是听人说“分分分、学生的命根,考考考、老师的法宝”,再看范进诸人的科举故事就很容易自我代入。那时感触最深的是小说开篇词,一句“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颇为契合自己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矫情。
实际上,中学时代看《儒林外史》,我完全是囫囵吞枣、难求甚解。这首先是因为其中涉及科举学制、明清官制的陌生名词太多,很多细节似懂非懂,只能看个热闹。再者吴敬梓的写法十分客观冷静,他极少以作者的身份给出主观评价,而是惯于让每个人物用自己的言行呈现心性,以小说人物的自我对照而形成讽刺效果,泛泛读来还真是容易误解小说本意。最近偶然翻到一篇文章,发现作者视范进中举为“励志故事”,我心中不免疑惑,于是又把《儒林外史》翻出来重读,于是有了一些想法。
如今读来,《儒林外史》真是一部很有意思的讽刺小说。它区别于其他中国古典小说的最大特点,我认为就是家常。小说通篇似乎没有惊天动地的特殊大事发生,不象其他小说有一定的传奇性。比如《三国演义》主要讲历史与英雄,书上只有天下大事;《西游记》里到处妖魔鬼怪,一言不合就上天入地;《水浒传》里都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打不赢就上梁山;《红楼梦》写的是富贵人家的残阳末世,离真正的百姓家常还有很大距离;《金瓶梅》就更不用说,男男女女天雷勾地火,时不时就翻来覆去,虽然也有深刻的世故人情,但按照古人说的,这书你没法拿给姑娘们看啊,传播受限、难说家常。
而《儒林外史》不同,它始终瞄准富贵功名做文章,看似随意、实则精心地描摩科举年代形形色色的人物:有热爱富贵功名而求索终生的,有倚仗富贵功名而不可一世的,有攀附富贵功名而沾沾自喜的,有艳羡富贵功名而跪地不起的,有假装看破富贵功名而实际无力自拔的,也有极个别看破富贵功名而游离其外的。即使作者笔下那些路人甲乙丙丁的小人物,也都是在富贵功名的圈子内外兜兜转转、七嘴八舌,形成一部五十多回的人物列传。
放眼历史长河,富贵功名原是古今相似。我甚至觉得,时至今日,无论是谁,都能在这部小说中找到自我。难怪有人说,千万不要读《儒林外史》,读了以后会觉得日常所见所闻都是《儒林外史》——甚至那些不读或是读不懂《儒林外史》的人,恰恰也是《儒林外史》中人。比如范进中举后,曾跟做过知县的张静斋、正做知县的汤奉一起聊天,聊到“本朝进士”刘伯温的故事,三人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煞有介事地议政论事,却浑然不觉是把宋代赵普的故事强安在刘伯温头上、而刘伯温也从来不是“本朝进士”,正如你我身边某些夸夸其谈纵论天下之辈,可知这小说的描绘得有多么家常有趣、多么现实主义。
小说之所谓“儒林”者,自然是指儒学盛行的年代里,尽心尽力奔走于科场内外的人物画卷;所谓“外史”者,乃是作者不论人物褒贬,全凭观众欣赏评论,取史笔之意。从小说写法上讲,《儒林外史》与《水浒传》有类似之处,一个个人物接连出场,演完这一个、顺手带出下一个,但《儒林外史》又与《水浒传》不同,它没有宋江那样贯穿全场的核心人物,也没有梁山泊聚义那样宏大的目标。吴敬梓最了不起的地方在于,他以富贵功名总揽,让读者在科场浮沉的“家常系列剧”中看见那个年代的世态炎凉、人情真伪,而且笔笔生动、字字活现,常令人相视一笑或是抱头一哭,又或是扼腕一叹。而相比这一点,《水浒传》的落笔竟然显得有些粗疏。
作者的手法究竟如何?请以范进的知遇恩师周进为例。
周进比我们熟悉的范进活得更苦,他六十多岁还是童生,只能到乡村私塾做先生。那天村里乡亲请他吃饭,邀了镇上梅秀才作陪。两人从出场开始就形成了默默对比:梅秀才刚刚进学成为秀才,头上戴着秀才标配的“新方巾”,老早就满面春风到了场;老童生周进呢,却是戴着旧毡帽、穿着破洞旧衣,进门前还“听得门外狗叫”。这处处是细节啊,若是周进没那么破落,狗哪会叫呢?待周进入门,梅秀才“才慢慢立起来和他相见”,这新秀才的气质果然无法掩饰!
搞笑的还在后面。经常出席饭局的人都知道,开局前有一项重要活动就是让座:您请上座,不不不,还是您上座,没完没了。这次周梅二位文化人参加的乡村饭局也是如此,若按饭局主题呢,是请周进当先生;若按年龄排呢,周进年龄最老。所以请周进坐主位,肯定没问题,做东设局的乡亲们就是这么计划的。但周进是主宾,自然要谦让谦让;而梅秀才是特邀主陪,当然也要客气客气。
两人都在客气谦让,主人就难办了。乡亲们说,那还是按年龄来呗,也就是常说的“序齿”。乡亲们这话一出,梅秀才就要跟这帮没文化的农民普及知识了,他说:“你众位是不知道规矩,老友是从来不同小友序齿的。只是今日不同,还是周长兄请上。”原来明清士人有不成文的礼仪规则,童生与秀才在一起,童生是“小友”、秀才是“老友”,这跟年龄没关系。梅秀才的意思再明白不过:童生哪有资格跟我序齿嘛,但我这个秀才谦虚低调,还是老周上座吧。六十岁的老童生面前,一个秀才如此心态,真是让人感慨!
一个饭局前的让座就有这些锦绣文章,生活里是不是似曾相识?但更精彩的还在后面呢。席上周进不肯动筷子,大家才知道他吃长斋,于是梅秀才立即念了一首打油诗、讲了一个故事。那诗道,“呆,秀才,吃长斋,胡须满腮,经书不揭开,纸笔自己安排,明年不请我自来”——须知周进恰是胡须满腮吃长斋,六十多岁没考上秀才;而那故事呢,讲的正是梅秀才进学以后,他母舅开了斋、吃了肉。这梅大秀才的嘴里,真是处处不离科场得意,于是哄堂大笑之间,“把周先生脸上羞的红一块、白一块”,为一年多后周进参观乡试考场时哭得死去活来留下了伏笔。
当然周进后来运气不错,靠众筹买了个监生,获得资格参加了乡试、会试,最后做了官,成了范进的主考。读者若从表面上看,似乎周进是个厚道人,最终得了好报,似乎也是个穷书生翻身做主人的感人故事。但细心读者能看到,那范进的考卷放在周进手里,他居然看了三遍才看懂个大概,而另一个考生提到诗词歌赋,则被他毫不犹豫斥为“杂学”,直接让衙役“叉”了出去——他能有啥真实水平呢?难怪考了几十年都成不了秀才啊。
那么,作者在小说中肯定谁了吗?批判谁了吗?好象都没有明说,没有一句话的评价。作者只是讲述了一段科举时代的典型故事,读者却则能从中看到周进的辛酸可怜与才思贫瘠,能看到梅秀才的刻薄无情与骄人自得,还能看到后面的范进跟周梅二人一样中了科举的毒、一不留神就要发疯,甚至连明朝开国名臣刘伯温并非“本朝进士”这样的常识都不清楚。作者什么多余的话都没说,他只是随手描绘着、述说着,而如今的我们虽然远离那个时代,竟然发现作者笔下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话和那些心态,依旧在身边隐隐可见。
其实,无论周进、范进还是梅秀才,对《儒林外史》全篇来说,都不是多么重要。但就是这么几个人物,作者都能描绘得如此生动,何况其他?实际上,小说中还有比这更次要、却同样有趣的人物刻画呢——就在洋洋得意、才华横溢的梅秀才出场之前,作者还描写了那个乡村的两个“话事人”申祥甫和夏总甲。那两个相当于村干部的角色一旦出场,一举一动立刻气焰冲天,俨然一个比一个富贵逼人、不可一世。令人不免遐想:村干部已然如此,梅秀才已然如此,其他举人、贡生、进士和官僚又将如何富贵更加逼人?而作者当然不会止步于此。他往往在某个人物一番牛气凌云之后,信手放出另一个细节、另一句闲话,悄悄戳破他亲自吹下的牛皮。而读者稍不留意,就不免错过某些足以令人含泪而笑的讽刺,甚至如有的读者一样在范进身上读出了励志。
但也难怪!若非到了一定年纪、有了一番阅历,若非见识过人世的繁华凋零、兜转起落,哪里想到那些人物的一言一行都深藏着富贵功名四个字,又哪里知道富贵功名足以让古人和今人都变得心理扭曲呢?或者,这不是善良读者的误读,而是作者阅世之深、落笔之细的高明所在吧。
好的小说,总是值得多读几遍——建议有兴趣的朋友,可试试中年以后重读《儒林外史》,相信你会露出更多的会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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